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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天桥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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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麻豆腐也是做绿豆淀粉时的余料,豆汁儿是上层过滤出的汤水,而麻豆腐是过滤出来的渣儿。”
傅均行的目光罕见的有些迷茫涣散。
吃点儿好吃的不行吗,溪钟老师为什么要吃这些……
“食材不能浪费,美食嘛,也要讲完完整整的滋味,各个部分有各种做法与味道。某些有毒的尚且要处理了吃掉,更何况没毒呢!人馋起来可不分阶级不分是谁。虽然一开始,挺多小吃都是因为平民吃不起才研究出来的替代品,但吃习惯了,味道也挺棒。”似乎是乐得见傅均行犯怂,溪钟继续说道,“马连良先生是爱吃麻豆腐的,好这口酸咸的滋味。先把收拾好的雪里蕻顶刀切末儿,把青豆泡了煮成半熟,这边拿羊尾煸油,加葱姜爆香,合着把麻豆腐一炒,炒到变成蜂窝状,咕嘟咕嘟冒泡,举着锅一抖,出锅。先别急着端,拿勺儿摁个小坑,把现炸的滚烫的辣椒连着油倒进小坑里,撒点青韭,香辣酸咸,入口即化!倍儿棒!”
听他说得花里胡哨,仿佛眼前的水泥疙瘩是道不可错过的绝世佳肴。
这明明就是和稀泥的最佳原材料吧?
“我就尝一口?”
“来!甭客气!都趁热吃趁热喝,不然凉了更冲。”
不是应该温度越高,布朗运动越剧烈吗?
傅均行眨眨眼,在对方热切的目光中,用小匙挖了块软趴趴的麻豆腐,送进嘴里。
辣椒油并不太辣,但是真挺香啊!倒把这满口软糯中的酸豆汁儿味压下去些。
味觉上的感触是微咸微酸与肉香、豆香,舌头与上牙膛碾过绵软的泥状物,更像是豆腐渣儿,逐渐化开,热腾腾的,顺着食管流下去。隐约有些羊膻味儿,而雪里蕻则带着点植物的清香,好似一缕东风,洋溢着新鲜的春天气息。
似乎比豆汁儿好接受?
傅均行不由得又挖了一勺,仔细咂么咂么……算了,喉咙里若隐若现的馊味儿还是很让人没食欲——羊杂汤还是好的,鲜美暖胃,也没什么膻味。
没有香葱香菜,应该也是溪钟老师提前搜出来的答案吧?荤腥荤腥,大蒜葱苔洋葱香菜,确实,道士都要禁食这些的。不过对自己这派来说,不开坛做法不办事儿,不去其他地儿见师兄弟,偶尔食之,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真正的修行是在红尘,修心悟道自清净,非要舍口腹之欲什么的,未免也偏向了外在形式。余下的忌口,只是出于尊敬道、经、师。
“溪钟老师,都归您了!”傅均行大大方方地说道。
溪钟也没客气,吨吨吨灌了几大口豆汁儿,这才面露微笑,“好吃的倒叫我独占了,就着‘棺材板儿’,也就是腌萝卜丝,对味儿!阿均,要不晚上吃面吧,卤煮炒肝灌肠这些,恐怕口味偏重,一天到晚急着吃下来,实在不太健康。”
特别是对于仙风道骨的阿均来说。
唔,潜意识里总觉得道士们该是和和尚差不多,主要吃素的……就算他是火居道士。
“不然,老北京炸酱面?”
“炸酱面菜码丰富,炸酱香浓,还算比较清淡。”溪钟咬了口焦圈儿,“据说炸酱面是清末才有的,又因为北京这片儿多贵族旗人,才多出来不少讲究规矩,回头吃的时候再跟您念叨。”
“溪钟老师可真是位美食家……”
溪钟微微低下头,“哪敢,只不过是每天都要吃饭,变着法儿找点生活的乐趣。不然……其实也会闷得慌?再不然,哪里来灵感呢?”
察觉到溪钟语气里的淡淡的郁闷,傅均行决定要多陪他……找乐子。
“溪钟老师有从美食中获取灵感?”
“最典型的,我比较喜欢做餐具或者茶具。我也经常在一些精致的餐馆看到各式各样的容器,偶尔会用脱胎技法仿制造型。我也做过一些水果主题的果盘、篮子……整体而言我比较喜欢植物类的主题。不过我也做过一套美食漆画书签,豌豆黄、驴打滚、炸酱面、烤鸭、炙子烤肉……”
溪钟又开始报菜名,旁边桌的食客竖着耳朵,听得是垂涎三尺。
“那溪钟老师最满意的作品是什么呢?”
溪钟微微抿唇。
“到目前为止,又让我满意,又能让师父勉强满意的,就是我的毕业作品了。”
傅均行眼前一亮,“我什么时候能去欣赏欣赏?”
“在美院收藏呢,我家里有纪念册的照片,下回阿均要过来,我可以带您看看。”
美院……傅均行一愣,想想溪钟应该是没离开过京城上学,“敢问溪钟老师的学校……”
“就在五道口。不过我们那届没几个人,我熟悉的两位朋友主要在外地。”溪钟吮口麻豆腐,坦荡而不骄傲。
五道口……那不是清华吗!这位是真学霸!傅均行肃然起敬,咽下嘴里头的羊肚。
“溪钟老师,您还需要腿部挂件吗?”
溪钟满脸问号。
傅均行找了一张熊猫抱腿的表情包给他看,“大佬,我要抱大腿!”
溪钟不由失笑道:“阿均明明也很厉害啊,不需要抱大腿,也很优秀地考上了农大啊。我只是个学艺术的,艺术和美食领域之外,都不及你呢。”
两位学霸开始互夸,直到溪钟就着咸菜丝儿,喝下一整碗豆汁,轻轻打个饱嗝儿。
“喏,阿均快吃,吃完了我们接着拿弯子!”
“酒旗戏鼓天桥市,多少游人不忆家。”
天桥这地方,流传着颇多传奇。各个版本“天桥八大怪”的传说更是脍炙人口。
早年间,只需撂地画锅,吆喝几声,身怀绝技的人就在此地开演。
昔日天桥的演出是平民们最喜欢的,多是杂耍一类,还有说琴书说相声的,唱大鼓唱京剧的,变魔术的,等等等等,无所不包。百姓们看看表演,顺便买点日用品和吃食,这日子也颇多兴味。
即使知道,这些艺人们也都是为了生计,讨口饭吃。
有些人从天桥走出来,有些人则随着天桥的消失而如同尘埃散去——好在那个年代过去了,也可惜那个年代已经过去了。
路过德云社,正赶上演出似的,一帮揣着票的年轻小伙姑娘蜂拥而至,有的还特地穿上了长袍马褂,和追星现场有一拼。
“最近好像有不少德云女孩……”傅均行忍不住笑了,“我们班有个女生,上着课还看德云社的相声,结果当堂笑得直打鸣,全班都知道她喜欢九辫,以及我们助教老师爱良堂。”
溪钟眨巴着眼,“是德云社说相声的艺术家?”
“是两对儿搭档。俩姑娘都爱嗑CP,课后还互相吹来着。”傅均行忍俊不禁,“相声艺术受众面还挺广,我看见一位的姻缘,倒真是和德云社有点儿关系。”
溪钟似懂非懂,转而问道:“阿均能看到姻缘?”
“只是大致看看,剩下的靠推断,也不见得准。还是劫数看得更清楚点儿。溪钟老师,要一起看个剧吗?”
“这样啊……我估摸没提前订,今儿可就没票了。”
果然,十一期间,天桥剧场各类剧目的票早已经售罄。
“这边有展览可以看,我们就随意走走吧,正好溪钟老师能找找灵感,然后到前门儿……”
溪钟的眉头忽而挑了挑。
“是前门,不是前门儿!您当是坐拥三宫六院那?又不是高宅大院儿还有后门儿!
“就算正阳门是前门,我家那地安门是后门,那也是皇帝老儿家的,不是自个儿家的前后门儿。”
溪钟老师居然怼人了!
“好好好,前门,天安门,西便门……”
“错了,又错了!”溪钟皱着眉头,“人那是西便门儿东便门儿,东直门西直门是不带儿化音。”
傅均行挠着头,“溪钟老师咋记得这么清楚?”
“我师父,还有邻居们总念叨,我就记得了。不过有时候,我这儿化音也会弱些,有些吞音的也克制,不愿意太明显,毕竟别人听不懂会尴尬。”
“哈,吞音是像网上说的……王五井儿、装垫儿台?有时候确实得反应反应。感觉有了儿化音,有些词也变得可爱了。像是汤圆儿就比汤圆圆润,碗儿碟儿勺儿的。”傅均行掰着手指头接茬。
“您发音还挺自然,有些人学着就是硬加‘儿’。不过有些词儿可不能乱加儿,白/面儿可不是面粉,买卖那些是要蹲号房进戒毒所的,扎针儿可不是扎针打针的意思,而是背地说坏话。”溪钟耐心解释着,不想傅均行忽而狡黠一笑。
“唔,比如宝贝和宝贝儿?”
溪钟怔了怔,腼腆地笑着,咳嗽两声,“您说得对。”
俩人在天桥附近游荡,在市民广场欣赏了八大怪的雕塑,去天桥印象博物馆了解了那些年的历史。
从皇家大祀天子过桥的“天桥”,到五行八作百姓争奇的天桥,老胡同老店铺的名号,以及三代八大怪各自的故事。
相声,口技,拿大顶,□□教书,驯熊,演驴子……都是逗人乐的本事。
影视剧里只是胸口碎大石,还用的泡沫砖,都把演员打得七窍流血,老天桥这表演硬气功的还能头顶砖块,“油锤掼顶”。
“练武真的能练出这种硬功吗?”傅均行慨叹不已。
“那个年代讨生活而已。身体硬是受了力,定然是不好挨的,再皮糙肉厚也顶不住。”溪钟露出老气横秋悲天悯人的一面——搞传统艺术的人,总是对过去的故事有种深深的共鸣。
“我知道有位老道长练轻身功夫,从高处跳,比一般人会用巧力,不容易摔伤——当然,水泥地就算了,还得是山上那种土地。还有少林寺七十二绝技的飞檐走壁,我在嵩山见到过,那位大师还真能在岩壁上跑出去几十米!不过还是老白的葵花点穴手和小郭的排山倒海看起来简单些……”小时候爱看武林外传的傅均行不由得笑道,还模仿起姿势。
“都不如吕秀才的子曾经曰过……”溪钟忍俊不禁,掩唇偷乐,“傅道长,您还真是个开心果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