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5、回到过去  ...
            
                
                
                    - 
                          冯令瑜竭力让自己面上的欣喜更收敛些,她现在真的很需要银子。
  父王本无意南征,只令炽焰军驻扎幽州,是张禁将军听从她的指令,令大军乘胜追击进攻萦州,放在京城的那些言官口中,便是恃着兵权和山高水远,不听军令,甚至意图谋逆的存在,父王早就断了炽焰军的银子和军备支持,军营一切支出,都有张禁一手操办,到幽州征粮,或向他的旧日同僚徐州太守借粮,维持至今,如今接管了萦州,土地贫瘠不说,更兼幅员辽阔,偏远的地方也要派兵巡视,军队压力骤增,朝廷再不拨款,怕后继无力。
  天降一笔横财,正好解了燃眉之急,她面上冷冷淡淡,心中却快要高兴疯了,她问:“虞国舅,何以收集这么多金银?”
  “郡主可知萦州当年在章武王手下过的是何等日子?那真叫一个饿殍遍地、哀鸿遍野,方作来了之后,旁的不说,起码咱们都住上了这茅草房子,吃上了粗粮小麦,这一切,都有虞国舅亲自接手。这儿的金银,有的从他的徐州老家送来,更多的是他一笔一划从每一笔帐上省出来的,方作一直不同意收复京师,他只想窝在萦锦二州,称王称霸,而收复京师,是国舅爷的毕生夙愿啊!”
  女子有些激动,孩子被娘亲吓着,咬着手指甲缩在她身侧,冯令瑜拧了把孩子的耳朵,“藏在着善堂里,不怕贫苦之人起了邪念,烧杀抢掠,瓜分完毕?”
  “虞国舅最是长袖善舞,待人接物从无缺漏之处,且赏罚分明、恩威并施,把金银藏在这儿,除了可以掩人耳目,于公,庶民感念他的恩德,不敢起了邪念,于私,也是惧怕他的手段,若拿了一块金银,被他抓到,掉了脑袋都算轻的。”
  冯令瑜笑了笑,“那你又为何把我带过来了呢?”
  “方作绝无可能再重返萦州,草民们也想分了金银离家远去,可一起在善堂里住了这些年,毕竟都有感情,离开萦州,又不知要随着战火流落何处,惟有躲在这个地方,安生立命,也怕多了一笔横财,会平白惹来灾祸,半月以来,郡主之英明,草民们皆有目可睹,这金银惟有进献郡主,待郡主替周室一统天下之日,我等草民,也可共享盛世之福,此生无憾也。”
  冯令瑜沉吟半晌,大方手下了金银,觉得这仆妇还挺会说话,多嘴问了句:“你从来便生长在此处?可有读过什么书?”
  “有,读了《战国策》、《左传》等书,虞国舅曾说,衣食住行,勉强温饱即可,惟有读书一事,需日日常新,才能充盈思想、明白事理,因而时常派遣先生到善堂中,为妇孺教习诗书礼仪,虎子为出生时,我也有幸听过数堂课。”方才初见时,她担心儿子的安危,惊惧非常,如今的她虽低眉顺目,语气却不卑不亢,冯令瑜只觉得对虞轼其人又多了一层崇拜。
  她叫人来把银子搬走,大张旗鼓,一副摆明了要消息传到方作的耳朵里,再气把他气死的模样,他肯定也没想到,自己这般对着两州的大族摇尾乞怜,天天慨叹自己白手起家,能力微薄,他的军师却早已为他准备好了足以对抗大族的资本。
  银子除了一小部分用于萦州的民生支出以外,大部分投入炽焰军,幽州和萦州各地,开始大肆张贴告示,招兵买马,因为出得起价钱,两天不到,便招募了三万人马,看着一茬茬年轻的新兵蛋子走进军营,冯令瑜站在角楼之上,想着他们能活多久?打起仗来,这些小兵就像刀剑、像马匹,是最后的战报上冷冰冰的消耗物,是一个可以用银子补充起来的符号,可是,他们的家乡,有等待着他们的爹娘啊,也许有新婚的妻子,有嗷嗷待哺的孩子……
  无论如何,既然这乱世,天天都打仗,她会尽全力让这些小兵在她手下过得更好,即便伤亡不可避免,她会给他们的家人送去更多的抚恤金。
  陈麻子因为在神箭军奇袭中立了大功,保住了炽焰军死守四月的睢清山界限,被张禁将军升任副将,和廖炬一个品级,穿上了更齐整的军服,兴高采烈在升任书上用狗爬字写上了自己的大名——陈宣,他现在走路不止单纯地用脚走了,更用腰带动整个屁股,走一步扭一扭,神气得像只骄傲的黄鸭,毫不掩饰自己那啥——得志的嘴脸。
  他走到角楼下,带着一对小兵,对冯令瑜端端正正行了个军礼。
  她握着扶手笑得直不起腰。
  笑完了,她下意识转头,才发现今日似乎都没见着萧恂,她让红菱去找人,不一会儿,她把人带回来,萧恂又打扮成个寻常小兵,袖口沾了一块污垢,脸颊很红,眼睛很亮,“郡主,你找我?”
  “嗯……”她看着外头,毒辣的日头让她眯起眼睛,底下一块块的小兵分别训练,呼号声会成一片震天响,她漫不经心地吩咐:“你过来替我挡太阳。”
  一双手盖在头顶,身后红菱很有眼力见地退下去,离去的脚步声让她脸颊更热,她不停挥着金丝羽扇为自己扇风,状若不经意问道:“你跟在谁手下训练?”
  “陈副将。”
  “陈麻子啊……他跟你关系倒是不错,那你是先见他,多过想见我咯,否则,怎么会忽然消失这么久,若不是我遣人来找,你只怕还不愿回来呢。”
  底下的小兵迎着大日头跑着跳着,冯令瑜看着他们,被日头晒得视线逐渐模糊,已经看不清他们的模样了,只有一片片通红的云在移动,她也不知道自己一张嘴在说什么,“半月没到军营来,你可要犯相思病了吧,不如,今夜去和他一道睡可好?也别老嫌我,睡姿不老实,总是踢你肚子。”
  她一边觉得畅快,一边在心中懊悔,这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码?好奇怪,萧恂也不给个回应,说个敷衍的“属下知罪”也好啊,别让她一个人唱独角戏。等了片刻,却只听闻耳畔一声轻笑,紧接着遮蔽在她头顶的手掌撤下了,阳光洒进她的眼睛里,同时她握着扇子的手被握住,拉到头顶,羽扇挡住视线,也遮住了她的脸,然后,她的脸颊落下一片滚烫。
  萧恂用精致的鼻子拱她的耳畔,轻嗅,再用嘴唇轻啄一口,笑得让她起鸡皮疙瘩,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结巴了,“你……在做什么?”
  “我想让你更喜欢我。你喜欢什么样子,我就是什么样子,给我时间,我会做到的。”
  冯令瑜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凝住了,黑暗让她看不清楼下景象,也知道,虽然他们看不见她的脸,可两个人头脸靠在一处,大扇子盖着,鬼都知道他们在做什么。萧恂还在用笑意挑衅着她,她深吸一口气,不甘示弱地回道:“你该不会以为,我喜欢武将吧?拜托,我在军营长大,见过的习武少年不胜枚举,却从来没喜欢过谁。我告诉你,我从小到大,只喜欢一种类型的男子,就是斯文儒雅的贵公子。”
  她把扇子拨下来,转身面对萧恂,抬眼看着他,一字一顿道:“百分之百尊重我、爱护我,以我为主,无论如何,都不会忤逆我的决定,从前,我对喜欢的人,心中只有一个缥缈的影子,如今我才发现,那个人就是你啊。我现在最最喜欢的人,就是你,萧恂。”
  而后,当着高台底下众位小兵的面,她捏住萧恂的下巴,吻上去,她感到一双手缓慢而迟疑地放在自己背后,有濡湿的水痕落在二人的唇齿间,他含糊着问:“你会喜欢我多久。”
  “大概,直到山无棱,天地合吧。”她这么说着,萧恂果然更动容了,她心里想的却是,抱歉,人事易变,我大约不可能永远喜欢你,我只能保证自己在这段关系里绝不会受到伤害。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会嫁给一位更能帮助我的夫婿,让我的谎言保护这一刻的美梦,愿我们,都能享受一场欢愉的爱恋。
  “阿瑜,你想不想看离魂曲,你还没看过呢。”又歪腻了一会儿,萧恂忽然献宝似的提议道。
  “离魂曲?”冯令瑜揪着他的一撮衣料,“是你那日单枪匹马斥退敌军所吹的曲子吧,很伤神的,还是不要了吧。”
  “我身子早已经养好了,”萧恂抽起腰间的玉笛,架在唇边,对她眨了眨眼,“不碍事的,大不了,再睡一觉,我吹给你看。”
  冯令瑜制止不及,他已吹起笛子,她缓缓放下要阻止的手,实则心中一派欢呼雀跃,终于可以亲眼目睹传闻中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离魂曲了,她真想知道,是否如传闻那般神乎其神。
  熟料只飘了几个笛音,萧恂便皱起眉头,停下,她赶忙问:“怎么了?”
  “他们太分散了,离魂曲须在军心凝聚之时才能起作用。”
  冯令瑜赶紧让红菱下去叫各位副将把手下小兵合成一处,都廖炬统领,军队有序移动,不一会儿便排布成一个新的阵营。
  “还要喊口号,要群情激愤。”
  这要求太简单了,冯令瑜又传下去,很快呼号声响彻云霄。
  萧恂闭上眼睛,再次吹笛,纤长白皙的手指灵巧按着笛孔,笛音流淌,并不多大声,所到之处,却如春风过境,抚平了小兵们的躁动,他们逐渐平静下来,木桩子似的立在那儿,纷纷武器脱手,眼睛也失了神采。
  一片乒呤乓啷武器相触的响声,惟有队伍前的廖炬还抓着长刀,眼神坚毅,双腿却在发抖,看起来十分坚强地在与离魂曲对抗。
  他只坚持了一刻钟,武器坠落,眼睛里的神采也消失了。
  “好神奇!”冯令瑜情不自禁赞叹,萧恂勾起唇角,颇有些得以,他站起来,走了一步,士兵竟也跟着他齐齐往前走了一步,他走下高台,士兵们一路跟着,笛音缠缠绵绵,把他们带到一个帐篷前,萧恂站在门旁,笛音似乎换了种音调,他们像得了新的指令,纷纷走进帐中,直到再也挤不下人,门口的小兵还不停往里挤着。
  笛音忽然停了,冯令瑜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那儿的情况,萧恂在人群中发光,他跳起来招扬着自己手上的笛子,就像少年精心准备了一份礼物,雀跃地问钟情的少女,你喜不喜欢。
  冯令瑜很喜欢,她也自然跳起来招手,提着裙子冲下角楼,跑进阳光里,跑过纷纷苏醒的人群,在一片惊诧的目光中,跑到他面前,两手抱着他的脖子跳起来。
  “萧恂,你简直太厉害了,你怎么会这么棒?”夸赞之语不要钱似的抛出来,她忘了吹离魂曲会耗费精神,也忽略了萧恂苍白了些许的脸颊和嘴唇,以及冷得像冰的手。
  她抱着他的手臂,下令训练继续,其喜洋洋地抱着萧恂的手臂回到角楼,看着楼下并无异常继续训练的士兵,她后知后觉地问:“有了你,我是不是就天下无敌啦?”
  “还不能天下无敌。”他看着她笑,指尖把她一缕野蛮的发丝挂回耳后,“如你所见,离魂曲施展起来有诸多限制,要有一整片敌军,对分兵作战并不可行,地形不够空旷,没有高处,也会影响笛音的扩散。总之,若要使用离魂曲,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原来如此……”冯令瑜似懂非懂点头,萧恂还轻声说了一句:“还有……吹笛之人,损伤心神……”他声音轻至听不见了,她还未反应过来,他便软软倒下,幸得她及时扶住他的身子,让裴柳把他抱到马车上。
  马车疾行回府,萧恂睡得恬静,她一路上都在反思,自己颇有些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意味,都说了吹笛伤神,她怎么忘了呢,就这样,还说喜欢他呢,希望这小子醒来,可不要记她的仇啊。
  萧恂中途被马车颠醒了一次,睁了一片水润的眼睛,寻到她的手,牢牢握着,拉到脸颊便,小猫儿似的轻蹭,又闭上了眼,她的心化成一片。
  临到绩宁楼,她正愁着怎么把这大型猫猫光明正大地抱回去,便听侍从在外头禀报,“郡主,方才受到来自锦州的包裹,上有方作亲笔手书,写着郡主亲启。”
  她心中大惊,甩了萧恂的手,掀帘离去,快去跑上楼梯。
  两侍从布巾蒙面,用长剑把包裹挑开,冯令瑜远远看着,他们唤道:“郡主,并没有毒,你还是亲自来看一眼吧。”
  她走过去,立即入目的是她小时候的一件贴身里衣,顿时气得两眼发昏,夺过侍从的长剑,把那小衣跳起来,扔到地上剁了个稀巴烂,她怒气冲冲道:“不要脸的老东西,留着这东西,还有脸送到我面前。”
  她一刀一刀挥着,状若癫狂,侍从纷纷躲闪,良久,他们的郡主深深吐出一口气,扔了剑,去看包裹里的其他东西。
  一摞她小时候写的求救信,那时候,她不能说话,便写了许多纸条,“冯氏女在萦州”,藏到地毯下、靴子里、妃子的肚兜里……希望有一张能被好心人捡到,把她的下落报告冯家,后来她才知道,这些小动作从未逃过方作的狗眼。
  他把竟还收着这纸条,一张张,早便泛黄风干,都不用撕,上手一捏便碎了,冯令瑜只觉得可笑,滑天下之大稽,自诩雄主,却用这样肮脏的手段挫她的锐气。
  还有一幅画,她不管不顾地摊开,周遭侍从倒吸凉气,疑心画中有炸,冯令瑜一看到画的内容,的确就炸了,把画远远扔开,喉头滚动,哽咽着不能发出言语。
  有侍从斗胆把画捡起来,一看,是端坐在王座上的方作,虚虚环着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得意地笑着,只看眉眼,与郡主有七八分相像,小姑娘的手里,分别抓着一把小弓,一支细箭。
  “郡主……这……”
  郡主夺过他手中的画,仔细看着,忽然仰天大笑,“不是我……哈哈哈……不是我……”抓过身旁侍从的衣领子,“这不是我,我从不会梳双鬟,你说啊,这不是我!”
  “不……不是郡主……”侍从瑟瑟发抖。
  她把画扔了,一阵风似的走出去,侍从们面面相觑,他们从未见过这样情态疯癫的郡主,一时不知如何处理。
  冯令瑜只觉得头疼欲裂,她像小时候一样,爬上主楼的房顶,这儿有一片视角盲区,是她通过多番实践找到的,躲在这里,两处房子的屋顶相怜处,方作的人便找不到她,但通常,她是被饿惨了自己走出去的。
  她悲哀地发现自己长大了,脚底频频打滑,若非轻功稳着,定会从屋顶上摔下去,她仔细坐下来,抱着膝盖,看天边灿烂的云霞,与小时候所见一模一样。
  “我不是……不是我……”她拼命念叨着,说服自己,“方作手段下作,若我被击溃、被打倒,他就如愿了。我什么都不怕,我手下有拥兵二十万的炽焰军,有数不尽的银子,我随时能攻下锦州,亲自割下方作的人头。”
  她知道自己应该冷静地走出去,可是她的泪流了满面,身子越来越抖,心中的惧怕弥漫着,把她整个人吞噬了,她想要坚强,却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
  她又像小时候一样,蜷缩在这儿,孤立无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