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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二章 欺人自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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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愁雨檐郭覆翠白,苦风庭径抑青苔。
井缘凤尾随春寂,披鲜芙蓉未与来。”
翌日起雨,忆晗独自斜倚后园长亭,极目远眺茫茫虚空,只觉眼中若烟非烟,若云非云,乌濛萧索触目伤怀,因叹吟之。
恰巧刘先生漫行至此,见其烦心忧愁,因邀对弈解闷。二人便取来棋盘黑白子,开火炖茶,继于亭中落坐手谈。忆晗先几日与先生博弈数局,各有胜负。先生赞她棋艺之高超不在宫中棋师之下。然她今日却心神不宁,举棋不定,三盘下来,竟输得一趟糊涂。眼见第四盘起,来回不过六十手,先生已轻摇着羽扇,温和警示:“姑娘,小心局中子。”说着夹一白棋轻放入盘,须臾竟去了黑子半壁江山。
忆晗恍然回神,看了盘中局势一眼,无奈笑道:“先生棋艺高超,晚辈甘拜下风。”
“倒不必急着认输,此局或有一线转机。”
“乾坤既定,无为困兽之挣。”
“未必,姑娘且看。”先生莞尔言之,信手取杯细呷清茶,续举一黑子落定,局势竟妙然回转。
忆晗揣摩一阵,也是参悟过来,因颔首赞曰:“此‘围魏救赵’果真妙哉!看来,我今日是神思枯竭了。”
先生微微一笑,随手倒了杯茶递与她,又看似无意般问道:“姑娘素善手谈,今日举棋不定,莫非心中有事?”
忆晗淡淡一笑,只双手接过茶杯轻饮,不置对否。
先生又拈须笑道:“我虽不能替姑娘解忧,但尽师友之道,或也绰绰有余,姑娘烦心之事,大抵是与殿下有关罢?”
忆晗是何等聪慧之人,岂有听不出他有意引话,因宛然笑道:“看来,先生今日不只是邀晚辈手谈这般简单。”
“姑娘果真聪慧过人。”他一笑,徐然起身漫行三两步,方启口问道,“姑娘可知,殿下假病是为避那番邦联婚?”
忆晗微一苦笑:“知又如何?”
“那又可知,她今年尚有一生关死劫?”
忆晗微微诧异,眼中分明起了些许关切,却是语气平淡言道:“殿下好好的,哪来的生关死劫?”
先生头仰长天,怅然言道:“在下昨儿夜观星相,偶见其命星周呈红云,中有气黑如飞鹊,红云寓姻缘,黑气兆凶煞,殿下此劫怕与其姻缘良人有关。”
忆晗哑然失笑:“星象之说本就扑朔迷离,不可尽信。且听先生之意,是以我即殿下良人?”
先生哑声一笑:“在下只是依像直言,若有冒犯,还请见谅。”
忆晗暗自苦笑一声,直摇头道:“先生言重。只我与殿下不过镜花水月,幻境虚缘当不得真,先生此话实不应与我说来。”
先生却将目光凝落棋盘,微微笑道:“不论姑娘信与不信,殿下性命实如你手中残局,及时补救方有一线生机。姑娘蕙心纨质,当知其中轻重。”又语气深长几许道,“在下所言非虚,诚请今后数月,务必凡事三思、谨言慎行。”
忆晗见他神色肃然、嘱托郑重,便是应了下来,侧眼又见旁头炉火烧得砂壶水滚,因取水冲茶,又请先生尊饮,继再续棋。
先生接过清茶浅尝辄止,又看了她一眼,却是和蔼言道:“姑娘今日既已无神思,这棋就先不下了。在下打扰多日,如今伤势好转,也该回去。此局今已熟记在心,来日有缘,再与姑娘续棋罢。”
语过一日,他便向欣云请辞。欣云见恩师去意已定,也不好勉强,唯差启絮一路护送,并妥善安置起居。
这头,先生才走不久,那头又传时宁累极昏倒翰林院,告假养病。忆晗闻知立时回了明府,几日下来悉心照料,见爹爹好些方才放了心,又想起年底和离一事事关重大,斟酌再三,终将欣云身份悉数告知严慈兄嫂。众人无不骇然,时宁梓轩想起私下设计欣云参与招亲一事,又闻陛下有意替殿下洗刷清白,终究不安,因商议借病辞官休养,其他事情从长计议。是以当日,时宁即拟辞呈上呈天听。不过两日,即得应允,据闻皇帝是欣然应承,并无挽留之意。时宁得知,既是庆幸辞呈递得及时,又是止不住一阵苦笑寒心……
转眼入夏两月,一日休沐,欣云自罩房取书翻阅,无奈愁绪绕身,字字入不了心,因所幸弃书,询问旁头敬思:“先生回驿站已有月余,不知近况如何?明府那边又有何动向?”
敬思拱手禀道:“义父今已伤势痊愈。明大人也辞官携眷归了苏州故里,只留梓轩在京处理听月楼事宜。”
欣云听他各人妥善安好,也是松了眉结,“嗯”了一声,又略一犹豫问道:“那……茏儿近来怎样?”原她自上次拟了和离书与忆晗之后,便有意回避,细数下来,二人竟有月余未见了。
敬思答曰:“深居简出,一如寻常。”
欣云闻言不禁苦笑:“一纸和离,一别两宽,一如寻常,她倒断得彻底。”
“殿下……”敬思见她神伤,正想开口劝慰,却见启絮轻步入里,垂首禀道:“殿下,翰林院待诏林隐纤大人求见。”
欣云月眉微扬,随意问道:“哦,他来作甚?”
“道是与您提过要借那梵文佛经《浮华录》一阅,今特来取书。”
欣云这才想起一月前,那人不知从哪听得大学士沈清赠了她一本梵文佛经,因提借阅,当时欣云是直接将书予他,那林隐纤却婉言谢绝,道是等她看完再行借阅。欣云只以为这些读书人多少拘泥礼数,因也不勉强,待得几时记起来再借他就是。如今想来,自己自入了翰林院,此人便三番五次有意无意凑过询问忆晗,又料想他先头三向忆晗求亲之事,今还冒然上府,看来定是余情未了,别有用心。于是轻哼一句,冷笑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小小待诏都敢在本宫眼皮底下耍心机了。”
张家兄妹闻之颇为不解,正想询问清楚,欣云却已扬袖起身,随手取了《浮华录》出门,慢悠悠撂下一句:“也罢,且晾他一阵,等本宫闲暇再说!”
话说忆晗此时正好院内信步,偶见厅中来客,避之不及,唯落落大方做了接待。
客人见眼前女子姿色天仙绝美,似极自己少时明府走动匆匆见过一面、从此心心念念的忆晗,因止不住一阵激动欣喜:“这位可是明……嫂夫人?”
忆晗微一颔首,又见眼前人有些眼熟,因问:“尊驾是?”
客人谦谦作揖道:“鄙人林隐纤。”
忆晗这才记了起来,又想起他三次提亲遭自己回拒一事,心中不觉有些尴尬,只她甚少心绪外露,面上还是坦然一笑,道:“原是世兄到来,有失远迎。”
林隐纤赶忙言道:“是在下冒然拜访,多有唐突才是。”
“世兄屈尊寒舍,不知所为何事?”
那人面色微红,心虚说道:“听闻言兄有部梵文佛经《浮华录》,今特来借阅。只托人入里通报,也等了好些时候,尚未见言兄出来一会。”
忆晗略一思忖,答曰:“兴许是去了后花园,”又觉此刻下人正好去备茶,自己与这人厅堂独处微异,因提议道,“世兄若是着急,且随我过去寻她。”
对方忙不迭称谢道:“那便有劳嫂夫人了。”
“世兄客气。”忆晗说着微一欠身,又觉他那般称呼自己甚为别扭,因言道,“林、明二家本为世交,世兄又是家兄同窗挚友,你我兄妹相称即可,无须客套。”
隐纤闻之自是欣喜不已:“那在下却之不恭了。”
忆晗也不多话,只引对方随她走去。二人一路走着,忆晗先行出了后门,行至青梅树下,正想回身提醒小心脚下台阶,林隐纤已不慎绊了一跤。
忆晗见其失衡前倾,因迅速上前揽住其腹,关切问道:“您没事吧?”
隐纤本是大惊,只见了忆晗那只揽在自己身上的纤纤玉手,一时竟是愣了愣,呆呆说道:“无妨,多谢、多谢贤妹。”他说完,又是痴痴看着忆晗,舍不得移开目光。
忆晗见他眼里异样,因蹙眉松了手,颇为清冷一问:“世兄缘何这般相看?”
他却仿佛失了魂魄一般,语无伦次道:“愚兄不曾想今日竟得与你见上一面,甚是欢喜……”话一出口,见忆晗脸上立时变色,因是回了神,直称罪道,“失礼失礼!贤妹勿怪!烦请、烦请继续引路。”
忆晗心里微沉,正欲回拒,欣云的声音却自后门传来。
“林大人,”不知几时,欣云已立门前,又徐徐走来,看了他二人一眼,盈盈笑道,“不好意思,寻书让你久等了,你要的《浮华录》在此。”
“言兄……”林隐纤回过神来,忽起了一阵做贼心虚之尴尬,又略一定神,看他手里拿了书,连忙作揖道:“竟劳您亲自送来,在下真是过意不去!”
“客气了。”欣云似笑非笑,将书递了与他。
林隐纤双手接过《浮华录》,目光灼灼,又言之凿凿道:“在下定会认真研习,早日归还经书。”
欣云漫笑道:“不急!区区一本梵文佛经,大人若是喜欢,只管拿去便是。”
“这如何使得?”
“好书赠才子,宝剑赠英雄,有何使不得?”欣云一脸落落大方,又望天色,故意叹言,“只今日实在不巧,在下还有要事在身,不便陪衬,林大人可是……”
林隐纤识趣言道:“在下也有公事未完,就不叨扰,改日再登门谢罪,”说着眼尾余光自忆晗脸上落了又开,续道,“在下先行告辞了!”
欣云莞尔,客客气气一扬手道:“好走。”
忆晗也只原地略一欠身施礼,道了一句:“世兄慢走。”
隐纤尴尬一笑,捧着书悻悻离去。
园内一时只剩二人,忆晗见无他事,便朝公主略一福身,又径自踱步离去。
“茏儿……”
公主的声音柔中带怜,叫她不由自主顿了脚步。
但见欣云缓步近前,关切问道:“两月不见,可还安好?”
忆晗心中一软,恭谨垂首,答曰:“劳殿下挂心,一切都好。”
“别院居宿,可有不适?”
“殿下有心,俱无不适。”
欣云又搜肠刮肚,另寻一问:“那纸和离,可有异议?”
“谢殿下成全,并无异议。”
欣云听她话音平静,答复简简,全无解释方才孤男寡女游园之意,心中酸楚更深,脸上那一丝勉强笑意便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忆晗候了一阵不见公主问话,便也福身行礼请辞。
“且慢!”
公主的声音又自后头想起,忆晗驻足回身,眸光里夹着些诧异。
欣云犹豫再三,终是委委屈屈低喃道:“你待他言笑晏晏,待我却冷若冰霜……”又见忆晗月眉微轩、讶然不解,因续道,“方才我都看见了,你竟揽他游园,都说男女授受不亲,你二人那样儿,”说着回想起刚刚那一幕,艰难启齿责备道,“成何体统?”
话音刚落,忆晗已冷笑一声,怫然离去。
欣云焦急骇然,忙抢先一步拦住她道:“你就不解释何故?”
忆晗面如纸白,心如死灰,语气更淡如死水:“眼之所见,心之所见,殿下以为何故,便是何故。”
“我就是不知才要问个清楚,你解释一句又有何妨?”
忆晗嘴角扬起冷笑:“殿下若信茏轩清白,茏轩解释便是多此一举;殿下若是不信,茏轩解释又有何用?”
“你——”欣云又急又气,又隐约觉得自己误会了人,一时心口堵得厉害,半晌唯勉强压了心绪,声气变得缓和了些道,“……你就不能好好与我说话?
忆晗满腔悲愤委屈不得宣泄,只紧咬唇角,以至有血丝沿嘴流落,又不卑不亢反问道:“殿下又何尝不是呢?”
此一句,竟叫欣云无言以对。眼前忆晗端端正正、坦坦荡荡,并无丝毫与人暧昧不清,那先头游园一幕,分明是自己嗔痴心切、已教自蒙真相颠倒是非。如此愈是自恼言语失当毁人名节、伤了人心,又担心忆晗气极,从此不再理会自己,因自去了一贯之矜持,语声和软致歉道:“方才是我口不择言,这便与你陪个不是。”
忆晗见她哀伤难堪、惊惶不安,脑中忽地闪过儿时小晗舍生相救一幕,一时冷酸交集,目光不自觉松软了些,因退了一步,无情无绪说了一句:“民女不敢。”
欣云听她自立天渊,知她果真气得不轻,不禁怅然叹息,复近前一步,柔声说道:“我说过,你我之间只称你我,不论君民……”
忆晗却依旧微微后退,刻保距离,恂恂言道:“殿下金枝玉叶,茏轩一介草民,云泥之别,未敢僭越。”
此话说得极为平静,却叫欣云之心凉了半截:“云泥之别? ”
“是。”
“你真是这般想的?
忆晗略一迟疑,又称了是。
“你再说一遍。”欣云话里尽透寒气,目光紧紧盯在她脸上,不想遗漏其任何表情。
忆晗内里沉沉叹息,面上却平和如往,只微启薄唇,淡缓复曰:“是。萍根于水,树根于土,飞鸟凌空,走兽伏地。本就天渊殊途,何尝命里同归?望殿下信守约定递交和离,从今往后,前尘俱忘,各自相安。”她说完只觉身心俱冷,如落冰窖,却仍撑着最后一丝自欺欺人之气力,勉强维持面上之不动声色。
欣云的眼眶已渐自红开,却无声无息攥紧手中折扇,用从未有过之凌厉目光,陌生似地将她打量。但见眼前人神色平静无澜,眸中坦荡清澈,仿佛立身世外之高人、平淡一叙凡尘俗事、慈眼看他朱楼起、宴、塌。
她这才知道,原来人心难受到极致,并非嗔怒怨恨一并生起,却是苦极作了笑开,因直言道:“好个云泥之别,好个天渊殊途、各自相安,本宫如今算是彻底明白,原竟这般唐突了明家小姐!”说着又是深一呼吸,硬是将心里涌上来之哽咽生生压了下去,颔首而平静续道,“甚好,君之所愿,本宫俱已成全。由今往后,云泥殊途,不复相见。”讲罢一笑转身,披起一心风霜冷然,决绝而去。
忆晗得公主此诺,也是求仁得仁,合该庆幸,然此刻心里却是酸涩苦楚一并涌来,痛得教她忍不住按着胸口,斜靠了旁头青梅树干,如此生生强撑,直至前方那人背影消失,方暗暗苦笑一阵,又背向迤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