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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云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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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皇城,今夜也放了一场盛大的烟火,夜晚漫天绚烂。
一向勤勉的少年霁帝,从下午就不见了踪迹,不像往日召见朝臣,居于御书房议事。
寻常人在过生辰这日,难免对过往年岁感叹一二,生出些总结一般的情绪,或伤春悲秋,或无限憧憬。
萧鸷不一样。
他在旁人生辰这日,心头千丝万缕的情绪,被牵引般涌了出来。
少年独自在皇宫漫无目的走动,像无根浮萍,一下午不知去过多少地方。
临近傍晚,萧鸷停下,再次认识到一个事实。
这座宫殿无论是哪个角落,都留有王兄的痕迹。
练武场有少年王兄红衣射箭的身影,金銮殿有青年王兄华贵紫袍的神仪,泛舟湖边有眯眼晒太阳的闲适王兄,就连他熟悉无比的掖庭,都有王兄给他的一巴掌。
甚至飘落在地的树叶,都是醉醺醺的少年烨王送给他的令牌.....
当这些认知清晰浮现在脑海,萧鸷不得不再次面对一个现象。
他被王兄丢下了。
丢在了这所深宫里,王兄自己去了外面。
萧鸷拾起落叶揉成一团。
过往四年,他通常不会让自己闲下来了。
一闲下来,某些认知就会像疯涨的藤蔓,侵蚀萧鸷的理智。
他心间那份难以言喻的,阴郁的,想要踏破景国,把王兄夺回来的念头,就如被囚在铁笼里的野兽,低吼不止。
在御书房无数挑灯夜晚里,萧鸷盘算过,需要多久的时间,让景国分崩离析。
其实不难,老景帝一殡天,数十位皇子皇孙,莫说皇位,就是封地之争都要斗得头破血流。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景国下任皇权的过渡,绝不会和风细雨。
能坐上龙椅不是本事,能坐多久,能坐多稳才是。
下任景帝,必成为众矢之的,遭群起攻之,届时无论鹬蚌相持渔翁得利,还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最终胜利者,都不会是最先当出头鸟的那位。
老景帝这四年,迟迟未立圣孙为储君,就是基于此。
他一面希望太孙继承大统,一面担忧会让其成为所有人眼中钉,他这失而复得的小皇孙,在景国根基太浅了,指不定就遭人谋害,命丧黄泉了......不如当个闲散王爷。
老景帝举棋不定。
远在霁朝的萧鸷何尝不是。
他可以用一万种方法搅乱景国,给那座龙椅拱火,将王兄夺回来,放置在霁朝宫殿里。
可否管他有再多方法,都派不上用场。
王兄不是被抢走的,是归国。
是回到了本来就属于他的地方。
他若如此行径,不是出师有名将王兄夺回来,是形如强盗地将王兄掳回来。
世上没有比青年更吃软不吃硬的人了。
萧鸷心道,他若当真如此,一巴掌怕是不够,两巴掌也不够,降龙十八掌都不够......没等王兄消气,恐怕就逃出皇宫,并且天涯海角,再也不回来了。
于是少年霁帝的万千计划,只能朝另一方向走。
——让王兄登基,成为景帝。
如此虽然看似更遥不可及,可届时只要他不是霁帝,一切就迎刃而解。
他能去景国光明正大找王兄。
萧鸷对这座皇宫毫无留念。
他十二岁能揣上自己所有的东西,孤身去边境找路今朝,那么无论此后多少年,他都可以做到从一而终。
萧鸷至今记得很清楚,那是他第一次离开皇城,去往外面世界。
从京都到边境的千里迢迢,也是他曾经最快乐的时候。
虽然当时的念头很卑劣,可他实在遏制不住心底的雀跃。
王兄身边的人太多了,沈太傅,荣少卿,萧烨林......他要花费很多很多心思,才能让王兄在人群中看到他,多看看他。
毕竟比起他们,他的劣势太明显了。
王兄就没喜欢过他,他稍接近一点,就要被王兄如避蛇蝎的躲开。
明明青年对旁人都不会如此。
现在王兄落难,独自一人流落在外,只要他找到王兄,以后王兄就是他一个人的了。
萧鸷去的时候,这想法有多天真,回来的时候教训就有多惨重。
逃亡在外的王兄,依旧是他认识的那位王兄,过得风生水起,自在闲适,反倒他的存在,让其受了伤。
那一夜马背上脸颊沾到的血,萧鸷午夜梦回,都要坐起身,惊魂不定地抹抹脸。
......如今不会了。
萧鸷盘算好一切,甚至连下任霁帝都选好了。
他本打算让萧烨林继承大统,但几经观察,先帝与王兄没让萧烨林登上皇位,是有缘由的。
好在先帝子嗣里,有个可塑之苗。
萧欢。
比他与萧烨林都小两岁。
在没人知晓的角落,年不过十六的少年霁帝,已经为自己物色了一位皇太弟。
习惯性未雨绸缪,做好万全之策。
萧鸷心道,在此之前,他只要再耐心等等就够了。
若非这些筹算,要萧鸷安安分分待在皇宫,束手就擒,接受往后余生就这样了,对于萧鸷而言,绝无可能。
十二岁的萧鸷,带着仅有的小包裹,踏出皇宫大门,就想好了。
王兄在霁朝待不下去,他们可以去晋国。晋帝昏庸,百姓苦不堪言,受压迫已久,他与王兄去揭竿起义,搅乱晋国,乱世出英雄,群雄割据的局面很快会出现。
届时占据一地,足够安生,若是想念故土,来日打回霁朝。
也算荣归故里。
再不济,去更偏远的小国,小国互吞扩张疆土,变成大国,来日思乡,亦可以打回霁朝。
届时霁朝上下,面对前霁帝与前摄政王,也是种喜迎王师,不失为一桩美谈。
萧鸷什么办法都想过,唯独没想过,要与青年分开。
可他们的的确确已经分开四年了。
临近子时,夜色笼罩的苍穹,“砰砰”作响的烟花绽放在京都上空。
萧鸷站在被烈火焚烧过的月楼旧址,重新拾起一片落叶,对着这枚少年烨王的令牌凝望许久,低声道:“生辰快乐,王兄。”
新的年岁,平安喜乐。
闲暇时候,多想念他一点吧。
“......不用太多,一点点就够了,”
他不在王兄眼前晃悠,青年再不想他的话,指不定哪天,就把他忘在某个角落了。
*
浮云城。
看完烟火的路今朝,右耳朵红了一晚上。
火辣辣的烧。
他躺在新换的被褥间,捂住耳朵,辗转反侧了一夜。
......肿么回事。
到底谁在跟他说悄悄话。
翌日一早,大抵是舟车劳顿,加之昨夜少眠,出门时候,路今朝走路都是飘的。
他眼下泛起小片青晕,白皙耳朵挂着残红。
犹如红梅落雪的光景。
墨色长发散在腰后,头顶几根歪斜的发丝,整个人比平日瞧着懵一些,跨过门槛时,险些踉跄。
立在庭院的谢解翼,都多看了他好几眼。
当日,诡异的传闻就在侍卫交谈间,被有心之士听了去。
“小圣孙是不是肾虚了......”
“昨天大公子就往圣孙房里塞了一个,不至于不至于。”
“哎呀,一看就是我们圣孙太洁身自好了,长这么大没沾过荤,才会这样......”
有心之士愕然,斟酌措辞后,秘密传回宫里。
“急报,陛下亲启。”
对此全然不知的路今朝,浑身酸疼,长睫耷拉着蜷回被窝里。
他大抵染风寒了。
要不就是昨夜耳朵的温度传到了脑门,烧得他晕头转向,不知东南西北。
路今朝在床间裹成粽子,迷迷糊糊睡了不知多久,被褥一角掀开,藏在里面的手,叫人捉了出来,暴露在微凉的空气间。
路今朝有气无力地掀起睫毛。
下一刻,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一个不知名的布衣大夫,拿着细长无比的针,朝他的手扎去。
路今朝猛地缩回,手掌却被按得很死。
坐在床边的离君宸,斜眸看向他,手里扣着几根隽秀白皙的冰凉手指。
“不会疼。”
路今朝有些急了,不是疼不疼的问题。
他......
路今朝眼前暗下,一只大手覆盖过来,带着缕暗沉浅淡的香味。
“看不到了。”离君宸淡声。
掩耳盗铃。
路今朝深吸口气,扬起沙哑而瘆人的嗓音。
“我不管你哪来的大夫,这针敢落下去,我叫你人头落地。
布衣大夫动作僵住。
路今朝当然不会如此暴戾,但他着实急了,一边叫嚣着拖延时间,一边铆足了劲要把手抽回来。
离君宸垂眸。
他看着青年紧抿淡白的唇,又看向掌中拼命挣脱的手腕。
几许,他沉眸道:“你再动,我现在就让他身首异处。”
“......”
路今朝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是谁,这大夫?
管他什么事。
路今朝被这笑话似的威胁逗乐了。
他嘲讽般嗤了一声,就要动一动被束缚的手,离君宸淡声吐出几字:“解翼,过来。”
路今朝忽而毛骨悚然。
他没在跟他开玩笑。
“讳疾忌医,不是好习惯,此番出行没带宫医,好在云城大夫不少,”离君宸松了手,让路今朝手腕恢复了自由。
他嗓音沉缓,清润的眉眼像很有耐心,瞳色轻浅。
“你不乐意,就给你换一个,总能换到合适的。”
谢解翼持刀站在布衣大夫身后,面无表情地手起刀落。
电光火石间,路今朝猛然抄起床头放置的金冠砸去。
“砰”的一声。
布衣大夫腿软,吓跪在地。
路今朝睁大眼眸看向床边人影,嗓音冰冷,“用不着换了,我觉得这大夫挺好的。”
离君宸打量他的神色:“不怕针了,”
路今朝一字一顿:“不怕了。”
离君宸忽而一笑。
“骗你的,”
他手掌在路今朝发顶摸了摸,感受到几分细软,似叹非叹般,“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不忍伤害无辜......弱点太明显了。”
路今朝面色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