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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南北东西无定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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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区失恋打不倒北域女猎人,舒彩化解内心痛苦的方式,就是更加努力地完成圣子门徒的工作。
忙,只要忙起来就没空感叹物是人非,只要忙起来就有足以支撑的精神支柱。
这份工作的忙碌恰恰说明了她存在的重要性,也在清楚地告诉舒彩——她是被人需要的。
她甚至觉得自己能做的事情变多了,因为不会再有人强求她把有限的时间分给他人。她也不再为平衡工作和恋人而感到身心俱疲。
脱离了恋人的无理取闹、要求陪伴的纠缠和束缚,她反而可以全身心地投入。
不只是圣城内的事务,偏远地区的脏活儿累活儿她也能搭把手。
今日在东北,明日赴西南。事情繁多,她还都做得有模有样,没出过什么岔子。
“但我就说实话了。回来半年多了,我确实越发觉得自己成为圣女的可能性……怎么说,微乎其微吧。”舒彩叹了口气,“我虽然没有完全放弃,但也是垂死挣扎了。”
她的笑容有苦涩的意味,眼中的坚定也隐隐透出无力之感,“无论如何,在盖棺定论的前一刻,甚至是那之后,我都不会停止挣扎。”
看着她这般强撑着的模样,凇云打心眼儿里觉得难过。
这才在外头多久啊,他亲传的小蔬菜怎么都蔫成这样了,叶子都趴下了。
凇云柔声道:“彩儿,你不妨再多相信自己些。今日我和雉郎都听了你在教堂的演讲,也看了你和民众的交流。不是哄你,而是我们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人能做得比你好了。”
“我做得再好又能怎样?还是比不过凌喻修。”舒彩摇摇头,“我与他的差距,并不是我一个人做得好就能弥补的。就连你们今天听的对民众讲话,无论如何都是要输给他的。”
此番丧气话全然不像是她一贯的作风。
凇云微微蹙眉,问:“何出此言?”
“你们还记得我今天所讲的是什么事吗?”舒彩不答反问。
玄子枫眼神微动,答:“是珍奇灵兽确认灭绝的消息,对吧?”
就算是当了堂主,玄某人身为暗探的看家本领还是不会丢的。
“不错。”舒彩冷笑,“可今天,凌喻修讲的是圣女教即将增加平民购买灵药的优惠力度。那可是天大的好消息。”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不用多说,他们都明白。
——菜姐报忧,凌喻修报喜。简直一个丧门星、一个小福星。
玄子枫知道,这是圣女教利用演讲内容“捧凌踩舒”,让凌喻修在民众面前狂刷好感度的同时,引导民众将负面的、情绪与舒彩挂钩。
“一直都是这样吗?”凇云面色凝重。
回答他的,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她低着头,“我成了报丧的,贪/污/腐/败、财政亏损、徭役征税、天灾人祸……这些事件都由我来向民众公示。可他却是盛世太平的象征。”
但这只是圣女教全面打压她的行动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细节而已。
舒彩呼吸的每一口空气,几乎都有来自圣女教的恶意,让她感到窒息。
“不说圣女教在工作中处处穿小鞋、把我的功劳挪给凌喻修的事情。这些顶多就是让我火大,但真正让我感到‘绝望’的是,我好像怎么都是错的。”
除了信任和熟悉之外,在普通民众的偏见中,通常认为男性比女性更能让人信服。尽管森坦斯的国教形象是圣女,但仍然挡不住民众拥有这般想法。
人们总是偏好男性做这些抛头露脸的工作,并乐意追随和支持。
尤其是这个男性能满足大家的幻想的时候。
凌喻修的脸非常符合森坦斯的主流审美,而且是男女通吃的款,不少不谙政事的民众就是看脸支持他的。
出身高贵、英武不凡、圣灵血脉……几乎所有人渴望的东西都在这个完美的人身上得到体现。
除了这些,他与很有可能下一届首相的女议员付镜辞看起来十分登对。
二人在共同处理事务时,总能引来广泛的关注。他们之间朦胧、暧昧却又得体的感觉总是让选民们很是喜欢。
“你们是不知道,好些人已经在私底下称他们为‘修辞夫妇’,就喜欢他们成双入对地出现,盼着他们喜结连理、共商国是呢。”舒彩不服气地扁了扁嘴。
——付镜辞?好熟悉的名字。
玄子枫耳朵微动,开始在脑海中找寻关于此人的信息。
故事的女主角聆风堂自然有记载。
哪怕是挑剔的群众也很难讨厌付镜辞。她是有真本事的政客,处理过的事情无一不漂亮,展现出来的形象严肃又活泼,既能让人心生尊敬,又能让人因为她的随和与热情感到亲切。
她与凌喻修的互动幽默又适度亲昵,仅仅是文字记载就足以让玄子枫浮想联翩,简直是完美的发糖机器。
——对不起菜姐!要不是我得站你这边,我也想嗑起来!
玄子枫回想起“修辞夫妇”二人的画像,暗暗觉得俊男美女是真的好好嗑。
连自己人也差点沦陷,也难怪支持他们二人的选民如此之多了。
“人类就是‘以貌取人’的动物。貌美之人或许不会感受到因容貌而多得了他人善意,但事实如此。”舒彩无奈地摇头,“我修改容貌,并不是对自己不满,只是民众不满罢了。”
她还是二十岁的年纪,还在绽放的过程当中,甚至远远没到盛放的时节。没有过早地被生育摧残、没有昼夜颠倒耗费根基与本源,她那般健康地生长着,肯定会随着时间越来越漂亮。
更何况,她母亲的盛世美颜在前,想要变得更符合森坦斯人的审美对她而言并非难事。
但她不能等,也没有时间等了。
从无人察觉的微小细节开始,她缓慢地增加更改五官的幅度。渐渐地,每次在公众面前出现,她都会以化形术覆盖自己的真容。
不明真相的人们只是觉得她看起来愈发顺眼,并不会察觉到她的面容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
舒彩抬手抚摸自己线条流畅的额头与鼻梁,它们原本的样子十分温和好看,却不是森坦斯人偏好的高鼻。
“我真的希望我做的是无用功。但事实是,我的支持率确实因为容貌的改变而提高了。”
说着,她颇为自嘲地笑了。
“我甚至在想,要不我直接用自己的灵能重新捏个脸得了,省着我每次都要用化形术。但是到最后,我还是放弃了。这是他们喜欢,不是我喜欢,我不想为他人彻底改变自己。”
凇云轻轻抚摸她的头,“原来如此。”
了解其中原委后,他心里也是五味杂陈。
关注外貌是人类的本能,千百年来人们都是凭着长相区分“我族”与“异类”,偏好与自己相像的、亲近的,排斥与自己相异的、不同的。
在容貌上努力争取选民的好感,是舒彩在如此逆境中的舍身挣扎,也是她为数不多能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的事情。
于此,凇云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得道:“你不做糊涂事,我自是放心的。化形术用着好用,那就用吧,只要我傍身的这点小手段能帮到你就好。”
疲劳和困倦之下,舒彩眨起眼睛,打了个哈欠,眼泪蒙蒙道:“但偶尔被嫌弃容貌的次数太多,我也有些撑不住。那个时候我就会忍不住去想——要是,我长得像妈妈就好了。”
太多的委屈、太多的艰难、太多的辛劳、太多的孤单……
好在长夜漫漫,足够她将一路以来的崎岖坎坷与遭遇的不公倾吐。
黎明将至,舒彩吃饱喝足,说着说着,就靠在凇云肩头睡着了。
玄子枫抬手戳戳她的腮帮子,确认她睡熟了之后,将掌心的催眠咒术拍在她额头。
“彩儿还有圣子门徒的工作要做,你这样不是耽误她?”凇云有些无奈,却舍不得绘制解阵将她唤醒。
他也觉得舒彩是该歇歇了。
将理想挂在嘴边的人不累,因为他们不需要付出努力和代价、不需要承担责任;做个抛弃理想而全然苟活的人也不难,因为他们不会失望、不会为此而感到痛苦。
只有心怀希望却在现实的淤泥中挣扎的人,活得最为不易。
她扛着铺天盖地的恶意,依然不肯放弃。
如此坚毅,固然值得人敬佩,可也叫记挂她的人心疼,想为她做些什么。
还没等凇云感慨完,玄子枫摇身一变,用化形术变成了舒彩易容后的模样。
“师尊,您说我变得像吗?”玄子枫连声音都换成了舒彩的,笑得狡黠,“若想不耽误事儿,她睡着,我替她受累不就成了?”
凇云习惯性地想要抬手捏住玄子枫的鼻尖,却没法对着舒彩的脸下手,只得将手不上不下地停在半空中。
“还是别了吧。”凇云劝道,“你也听彩儿说过,那些工作都不好处理,万一你弄出什么岔子,好心反而是给她添乱了。”
玄子枫颇为骄傲地笑了,“师尊,您也不看看我们聆风堂是做什么发家的。我好歹是有做堂主的本事,必不可能让他人认出来的。至于工作,有聆风堂线报,我照葫芦画瓢就是。”
不仅为了体恤自家义姐,他可是八卦之心大起,早就想会一会传说中的“修辞夫妇”还有“罪多不压身”的利尔德了。
也是清楚自家鸡仔的本事,凇云暂时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得允了。
他赶小鸡似的挥挥手,道:“去吧去吧,一切小心,诸事顺利。”
“好嘞!”
玄子枫转身就跑没影了。
……
夕阳西下。
在废弃钟楼上醒来之时,舒彩发现自己舒舒服服地裹在睡袋里,身体和精神的疲劳都缓解了很多,她已经很久没有这般放松、舒适、安心过了。
她迷迷糊糊地爬起身来,闻到了某种熟悉的香味。只是此刻她还没完全清醒,一时想不清这是哪道菜肴的香味了。
“醒了?”
是凇云的声音。
舒彩耷拉着眼皮,带着些迷蒙的疑惑看向凇云的方向。
“醒了就去洗漱吧。‘油菌子拌面’、‘酱香螃蟹煲’和‘酥衣美人鸡’都热好了,就等你来吃了。”凇云的声音温泉似的,成了绕在人耳畔的暖流。
舒彩听得晕晕乎乎的,只能在大脑尚且还未清醒的时候依言照做。
她乖乖巧巧地坐在凇云身边,接过喷香的大号面碗,埋头吃了起来。
然而还没等这口油菌子拌阳春面咽下去,她的眼睛瞬间瞪得比铜铃还大,整个人鲤鱼打挺似的窜起来。
要不是凇云眼疾手快接住了碗,她怕是要浇一身面条。
“完了完了完了!这这这不是朝阳,是夕阳啊!”舒彩急得火烧眉毛,小脸顿时垮了下来,“我还以为吃完早餐能赶上……谁知道怎么就晚上了,师尊您怎么也不叫醒我……”
忽然,舒彩整个人僵在原地。
凇云被她逗笑了,“看看你这个上窜下跳的样子,还是那个急性子。怎么不说话了,难道雉郎变得不像吗?”
蓬头垢面刚睡醒的舒彩,与妆容精致礼服华美的“舒彩”相对而视。
“舒彩”拆掉绾得整齐的发丝,甩甩头发的架势好像能散落仙尘,“怎么,菜姐是在质疑聆风堂堂主的实力吗?”
是仙男伪装的蔬菜无疑了。
“不不不,没有的事情。”舒彩走上前去,轻轻抚摸“舒彩”带着芳香的发丝,“ 你就看过一眼怎么能变得这么像?”
被这番话哄得开心,“舒彩”露出一个得意张扬的微笑。
那笑容看起来美极了,就是舒彩本人看了都有些微微失神。
她怔怔地看着那张自己精心设计过的面容,喃喃道:“明明各种细节都没什么区别,可我怎么感觉这张脸在你身上比我要好看呢?”
他笑得灿烂明媚,“很简单,你想知道吗?”
“想。”舒彩抬手去捏对方的脸,“你小子又要借机讨些什么好处才肯告诉我吗?”
也不知道是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玄子枫竟然表示他没有任何奸商想法。
“没有!我怎么敢在这时候算计菜姐?”他看着舒彩的眼睛,歪头道:“我好看,是因为我相信自己好看。菜姐,你有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好看吗?”
虽然舒彩没有因他人的喜好彻底改变原本的面容,但来自外界的评价还是影响了她对己身形貌的看法,让她觉得自己是不够美的。
玄子枫掏出早就准备好、却没有机会拿出来送给她的木簪,放在她手中。
“硕人其颀,不及你之高挑健硕,能攀神木、跨雪山。‘面如满月,辉似朝日,色如莲葩,肌如凝蜜’写的都是你,又不如你。”
见她愣在那里不动,玄子枫只好抬手把簪子架在她耳朵上,像是放了朵玫瑰在耳畔。
他认真道:“我们菜姐天下第二美。第一是我。”
话音刚落,一滴泪顺着舒彩的眼角掉了下来。
天知道她自见到他们起,到底流了多少憋在心里的眼泪。
“雉郎第一,彩儿第二。那我呢?”凇云故意逗他们。
玄子枫变回自己的模样,“雄鸡依人”地凑过去,狗腿道:“师尊乃是诗中仙,不与我等凡人比美。您说是不是?”
“数你嘴甜。”凇云抬手戳在他脑门儿上。
被他们逗得,舒彩抬手擦去眼角的泪痕,不由得露出了这近两年来少有的、真心的笑容。
凇云一招手,最记挂的两个小崽子就坐在了他身旁。
“饭菜都好了,趁热吃。”他就是喜欢看小崽子们抱着碗吃得香喷喷的样子。什么事都比不上吃饭大。
玄子枫眼疾手快地拆下‘酥衣美人姬’的其中一只腿,生怕别人抢走似的啃了起来。
在凇云和舒彩的注视之下,他眨巴眨巴漂亮的大眼睛,十分自觉地将啃过一口的鸡腿放在凇云碗里,主动拧下另一个鸡腿放在舒彩碗里。
——鸡仔是最乖的不是?玄子枫又眨眨眼。
“你啊……”凇云用筷子堪称一绝,他先是用尾端轻敲在玄子枫手腕上,随后调转筷子的方向,精准地将自己碗中的鸡腿肉撕下一半。
就在他准备将腿肉放在自家小雄鸡碗中之时,他又转变心意,收回了筷子。
“先说说你今日都做了些什么吧,若是办砸了事,可没得肉吃。”凇云不仅收回了玄子枫的鸡腿,还从螃蟹煲中挑了翅中放在舒彩碗里。
被区别对待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仙男只得先啃口沾了菜汤的白饭,开始汇报。
凭着暗探的本事,玄子枫很成功地没有搞砸圣子门徒的工作,能处理的都处理了,处理不了的都顺利延后,交由舒彩自己处理。
此外,他还发现了众人都没能发现的盲点。
“……我们想当然地以为,付大臣是愿意和凌喻修在民众面前保持暧昧的,但就我今日偷听……啊不,是探查的时候,我发现,付大臣好像对此颇有微词。”
舒彩迟疑片刻,随后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若是付镜辞的形象与凌喻修始终绑定,选民会下意识地将她的角色分为‘圣子的贤内助’,对她的政途弊大于利。”
“是的。”玄子枫喜滋滋地端着碗接过了凇云夹来的腿肉,“与凌喻修展现适度的暧昧或许会在短时间内增加好感、存在感。但着眼长远,还是要在恰当的时机与其划清界限。”
而这,就给了舒彩操作的机会。
玄子枫美美地咽下腿肉,“我遣人看过她的机密文件,破解了上面的加密。此人手段不凡、杀伐果断,表面上八方交好,实则对教会的做派有诸多不满,尤其讨厌凌家。”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了。”舒彩似乎是豁然开朗,“有共同的利益,是不难成为盟友的。”
云雾正消,前路似乎不再那般迷茫了。
玄子枫继续道:“她怀疑凌家获得圣子席位时使用的手段不干净,也想要揭发教会的腐败而不能。殊不知,‘活证据’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三人会心一笑。
舒彩仰头喝干碗中的面汤,抹抹嘴,下定决心似的,“给教会当狗遛、干白工的日子差不多得了。我若不硬气,他们便永远当我软柿子。委曲求全,只会更受欺负。”
“凶悍不丢人,被人拿着捏着才不好受。”凇云淡淡地笑着,把她吃空的碗填满。
卧薪尝胆的日子告一段落,接下来是舒彩反击的时刻了。
“鸡仔,还记得我们离开神木塾之前……”
不等她说完,玄子枫开口道:“记得,我当然能派得上用场。聆风堂就是菜姐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亲姐弟,明算账。涉及圣女教核心机密之事,我不会容你肆意窥探。聆风堂所给情报,我也都会付出相应的报酬。”舒彩颇为豪气地举起装着白水的酒杯,“日后,仰仗玄堂主。”
玄子枫也举起小茶盏,轻轻捧在杯沿,“聆风堂,随时待命,听凭圣女冕下差遣。”
今日最后的一抹夕阳埋入地下。
明日起,怕是要换新天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