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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别春去(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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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菀都城外几里的小道上。
一行人马星夜赶路,轻车简从,要赶在城门关闭前入京。领头一人风尘仆仆,策马驱驰。
夹道的杨柳随风尘翻卷,冷不防暗箭齐发,凌厉的声响划破长风,正正刺入车内,传来一阵呜呼,骏马受惊,扬蹄长嘶。
叶宪勒马,人群迅速警惕地将车包围,一时出鞘利响,众皆屏息,如无人夜。
回身抬帘,人证身中两箭,吐血死了。
“大人。”
身旁寥寥几个护从贴近车厢,小心唤道。
那车夫闭目凝眉,怒而拍马。护从接到暗示,放下车帘向外大喊:“大胆狂徒,竟敢谋害朝廷命官!”与此同时斩断套绳,一行人弃车突围。
马蹄与追逐的人声在暗夜此起彼伏。弓满弦张,乘风而来,刀剑穿肠,马倒人栽。很快只剩了一个车夫,两个护从,同时被三个黑衣剑客拦住了去路。
杨柳岸,汴水起波澜。
车已被劫,三头马簇在一起,利箭飞来,穿破脆弱的喉颈,正中叶宪的马身。血溅当场,连一声痛呼都来不及发出。
“想必,中间这位才是提刑大人罢。”
叶宪从马上跌落,装作仓皇的样子磕头求饶,最重要的文书死死压在腹下。仅剩的那个护卫作不得声,轻松便被压制。
“大人、大人在车内,早被射死了……我只想逃命,求……”
一句话没说完,他被勒着后颈皮从地上提起,一节劲瘦的手腕被抬起捏紧,在月光下沁得惨白。
“提刑大人是判案的好手,骑策也是一流。身边的人比起来,那也逊色得很。”
那人蒙着面,眼里射出似喜的寒光。
“大人虎口很好,持缰有力,假以时日,定能降烈马。不过中指的茧,看来要更厚一些!——”
最后一句猛然提高,寒光闪过,刀剑抵喉,叶宪盯住那人的眼睛,惧色褪了个尽。
“假以时日,足下也能成为治案好手。可惜。”他轻笑,缓缓从地上起身,剑还没有落。“此处好歹离京城不远,暗夜杀人,杀的还是我这样的命官。我是死不足惜,只怕玷了你家主子前程。”
“大人开罪的人太多,要查起来,还真是难于下手。早已劝过提刑,贪贿查到这里,可以就此止步,既然大人非要以卵击石,也不能怪今日死得不明不白。”
以卵击石。
叶宪闭了闭眼,轻轻地呼出一口浊气,仿佛将十几年的抱负涤荡得干净。
“叶家枝叶寥落,为官者少,取我一人……”
话音未完,河水扑腾的声音突兀响起,像是有什么重物齐齐倒入水中,间或夹杂着惊疑的人声。短暂的纷乱过后,水波又平缓流动,只有春风吹扬柳梢,露出河面那茭白月色。
“何事?!”
一剑客匆匆跑开,还没至岸边,便双膝齐跪,头垂气绝。
仅剩的那个护卫夺得间隙,与面前两人拼杀起来,缠斗不休间疾呼叶宪上马,正身被数创体力不支时,一道寒影侧穿而入,利落的剑气,斜飞进头顶柳枝。
只见两个剑客喉头两道血痕,扑通倒地之后,血曝如河。
正欲奔逃的马儿被缰绳勒住,困惑地在原地转了几圈,叶宪与护从镇定一瞬,后者被从马上伸出的手拉起。
有人缓步走入月色中,拾起地上的残箭觑了觑,口中还衔着一枚柳叶,负手走来。
“京郊杀人?”
二人看着他踱来,下意识地保持着距离,目光紧随其后,这才看到那棵柔弱的柳树上,插着一柄利剑。
“多谢。”叶宪如梦初醒,翻身下马,护从方才起地,又只能随着这位毫无武艺的提刑大人行了大礼。“多谢侠客救命之恩。”
被称作侠客的那人似乎很是受用,还了一礼后,只有叶宪还低头谢着。
“几年在外,京中的风气竟是如此。”
叶宪闻言又是一醒,仓皇放下手臂,落入那人身前颀长的月影,抬眼细看,一时被夺去了神思。
“还好?”
那笑中透着疏离的关怀,仿佛刚才只是误入杀局,此时又已成了局外人。
叶宪浅应回礼。国朝崇文抑武,京城犹尚奢华,很久没有见过这等江湖人物,肃杀如秋,疏阔如川。
“兄台如何称呼?”
护从引马前来,将绳放入叶宪手中。二人齐看向他,仿佛今后还将会面。
“不必了。”秦任川将剑拔出,黑衣将血色拭净,朝着与入城的小路相反的方向走去。“本想上京来买酒,如今看来这酿酒的汴水也脏污得很。”
“兄台留步。”叶宪一揖,鬼使神差地出口,“在下江淮路提刑司长叶宪,不若兄台赐告名讳,择日定当重谢。汴水虽污,酿酒的却还是勤恳百姓。”
秦任川携剑止步,脑中思索一番。叶宪以为终究无缘相识,心中正是遗憾。
“大人,我们现在怎么办?”
“最要紧的证物在我怀里,趁着消息还没传到那边,速速进京。”
“好。”
护从急应了,助叶宪翻身上马。脚步还没迈开,身后兀然传来那人的轻笑。
“叶……提刑。”
秦任川转身走回,像是想起了什么趣事,“阁下说得不错。菀都的酒天下闻名,秦某活到现在,还未有幸得尝。何况,我与叶大人有缘相逢,正是一见如故。”
他噙着笑慢慢贴近,汴河潺潺地流,只是那半张面具在月下衬得有几分阴诡。落在护从的眼里,这客套亲热的言语,与方才的劫后余生相撞一起,完全变了意思。
“阁下何意?”
护从拍了拍马身,叶宪却没有要上马的意思。他急忙拎起自己的佩剑,又勇又怯,想他又是叶宪哪个仇人,本来要走,好端端的怎么又“一见如故”,一时刀剑不稳,嘴里都要急得喷血,剧烈咳嗽起来。
叶宪瞧他这副模样,眉间也是一动。秦任川收剑回鞘,叶宪拱手示谦,他鼻尖还有未落的尘土,衣裳染满血色,浑身狼狈,只有眼眸清亮,身正如竹。
“这箭不是寻常官员使得起的,要雇如此杀手,要么财力丰厚,要么,是军中人物。小道尚且设伏,思虑如此周密,恐怕今夜即使是走官道,大人也难逃此劫。”
叶宪深深颔首,睫毛眨个不停。
那笑声不知何时已近在耳边。
“你!”
是护从在疾呼。
他像定在了原地,心里像是慌张,却又不似奔命。
头顶有温热的呼吸掠过,大脑一瞬空白,仅仅弹指之间,像拈起一片花叶那般轻松,又像从水底呼吸那般不易。
有东西轻轻落入他的手中,那人低低的笑音响起。
“是柳絮。”
此夜亡命之旅,却有桃花开在面上。
护从撂了剑,又剧烈地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