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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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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月如刀,寒津津的银光笼罩着雁孤山险,山上竹林雾霭如烟,一匹雪色骏马在林间急奔,踏蹄如鼓,循着环佩铃铛相撞的琅琅声响细看,才见马背上驮着一人,锦衣华服,头戴簪缨,脚踏云靴,腰间佩剑镶嵌七彩宝石,马上的男子缰绳脱手,俨然晕倒,头伏于马颈之上,一动不动,身上血迹染红了白马的鬃毛。
白马沿着山路疾驰,一路往山巅急奔。
山腰处停着一队人马,众人手举火把,将绿林染上了一片火光,为首者穿飞鱼服,头戴鹅帽,腰挂绣春刀,高坐于马背之上,火光映着他左脸的刀疤,从眉尾直贯通下巴,蜿蜒狰狞,偏偏这人原本生得俊秀,红唇白齿桃花眼,只观右面,可见其天生风姿卓然。
陆炀左掌缠白绢,右掌牵着缰绳,面色沉郁,眼神如鹰盯着雁孤山苍苍翠竹,薄唇抿直如线,待看见侦查的下属从远处跑来,急不可待的喝问:“如何!?”
下属疾步如飞,扑身跪于陆炀马下,喘气如牛:“禀大人,右侧上山的小路口有血迹,定是朝那边逃跑的。”
陆炀勾起一抹阴冷的笑,当即为首如箭离弦般纵马飞奔出去:“追!”
黑压压的人马奔行上山,马蹄声乱,在幽静的林间阵起一行飞禽四散。
同一时间,雁孤山巅,竹林雾霭间有一处火光,光下立着一道身影,修长却单薄,忽然光下又出现一道身影,是个女子,不知从哪里跳出来,像是凭空出现。
乔寒衣从自己布设好的捕兽陷阱里跳出来,拍了拍身上和掌心的灰尘,仰头看时桉,笑容有些得意:“这个高度刚刚好,小兽摔下去,还能抓个活的!我和市场上的皮货商讲好了,算我个好价钱,我们去姚县的盘缠就有了。”
时桉单手举着火把,从怀间掏出一方素帕,伸手擦乔寒衣蹭在脸颊的灰,火光下的少女,明眸皓齿,是典型的吴地女子模样,可偏偏她是个倔强性子,与吴地娇娃毫不相称,眉眼间反而透着几分清冷与英气,她爱笑,口齿伶俐,是雁孤乡远近闻名的女才子。
时桉替乔寒衣擦净灰尘,收起手帕:“要是捕不到猎物,你还去姚县吗?”
乔寒衣:“姜娘子有恩与我,她来信我无论如何也要去。”
时桉默然片刻,又道:“姜氏来信言语含糊,尚不知她求你何事,她在周家做妾,人微言轻,周家是姚县数一数二的富户,周家夫人的兄长还是衙门中人,万一涉及家丑,你莽撞前去,得罪人是小,殃及池鱼可怎么办?”
乔寒衣蹙眉:“嘘!”她侧耳凝神细听,又道:“有人来,我去瞧瞧。”
乔寒衣寻声欲去,被时桉一把抓住:“听声音不像陈二狗他们。”
乔寒衣凝神细听:“听不太清,我必须去看一眼。”边说边拍了拍腰间的匕首:“要是这次他们又来截胡我的猎物,我今晚必得给他们好看!”
乔寒衣拍拍时桉抓着她的手:“放心,有事我喊你!你快帮我把陷阱盖好,我去去就回。”
乔寒衣掏出火折子,右手握紧匕首,寻声朝林间小路慢慢靠近,待靠近路边,彻底听得真切的马蹄声,才长长呼出一口气。
这年月有马匹的必是官家的人。
乔寒衣正想原路返回,忽而见一匹极漂亮的雪色骏马从坡下跑上来,马儿跑得极慢,伴着好听的环佩铃铛声响,却不见马上有人,乔寒衣不禁好奇,止住脚步细看,忽然惊觉马背上驮着一人,男子了无生气挂在马背上,不知死活。
乔寒衣心口一震,快步跑向小路,想要截停白马,马儿见到她,却受了刺激,猛地加快速度,乔寒衣没能握住缰绳,却一不小心将马背上的男子拖了下来,白马应激直奔山路而上。
乔寒衣被摔下马背的男子撞倒,继而被他压倒在地,浓烈到刺鼻的血腥气瞬间充斥她的鼻腔。
乔寒衣躺倒在地,被身上的男子压得窒息,用尽全力将他从身上推开,猛地坐起来,大口呼气,借着月色在地上摸索掉落的火折子,却没找到,转头盯着身旁倒在地上纹丝不动的男子,咬咬牙,心一横,伸手朝他的鼻息探去,察觉到细微的气息,乔寒衣浑身竖起的汗毛消了下去,她朝林间喊:“时桉!时桉快来!”
雁孤山下是雁孤乡,乡里只住着二十几户,世代偏居一隅,这里有耕田的人家不过三四户,剩下得多是佃农与猎户,唯一特别些的,便是十多年前才搬居至此的乔家。
乔家有一进院落,东南西向各一间草房,南向是正屋,西向是时桉看诊的小药堂,东向最小的屋子是灶间。近年又在正屋旁边加盖了一间小竹屋,是家里的祠堂。
乔寒衣和时桉轮流将谢陵背下山,推开自家柴门,两人一起快速将谢陵抬进了小药堂,安置在竹席上,然后转身将门紧闭,随即用火折子将小药堂里的蜡烛全部点燃,放在竹席旁。
借着火光,乔寒衣这才看清楚男子的样貌,惊觉这人生得倒俊朗,眉宇平展,鼻梁英挺,平日应当是器宇轩昂,只是现下失血过多,惨白一张脸,倒像是个俊阎王。
乔寒衣目光下移,看见男子腰腹缠着的丝绢被鲜血浸染,艳若朱砂:“快来看看他的伤口。”
时桉取来剪刀,将浸透了血的白绢裁开,赫然暴露出的伤口将两人吓出一身冷汗,男子腰腹部纵横三道深不见底的刀伤,汩汩鲜血正不住流出。
乔寒衣惊骇:“什么人竟下如此毒手!”
时桉忙取来止血散敷在伤口上,接着从药箱里翻出银针,在烛火燎了燎,穿上桑根线,执针缝合伤口,火光下他清隽的脸庞透着些书生气,乌黑的瞳孔里满是专注,针线在满是血的皮肉间穿梭。
乔寒衣双拳紧握,不住颤抖,即便她做讼师多年,人间生死伤病的事情没少见,可直视这伤口,仍不免一身冷颤。
时桉缝好伤口,陡然失去力气,直接摔坐在一旁的竹椅上,面庞苍白如纸,眼眸却清明:“这人我们救不起。”
“你看这人,头戴簪缨,通身穿戴不俗,连剑鞘都镶着价值连城的宝石,出身一定煊赫,却遭人追杀至此,想必仇家更不简单。寒衣,你我这样的平民百姓,管不了这样要命的闲事。我已替他治了伤,等下再喂他些汤药,就将他抬出去,是死是活就看他的命了。”
乔寒衣:“抬出去?抬哪里去?”
时桉神情严肃:“庄稼地或者河边,随便哪里,就是不能留在家里。”
乔寒衣:“这季节入夜阴凉,丢他出去,撑不过今晚人就死了,那我们方才何苦费力气把他从山上带回来。”
时桉一噎。
乔寒衣看了看床榻上的男子,转身走到窗子前,开一条缝隙,片刻后又关上:“幸而夜深,没惊动邻里,我们把他藏起来还有几分把握。”
乔寒衣下意识去握腰间的匕首:“我得再回山上去,说不定陷阱里已经有了猎物。”
时桉见乔寒衣如此我行我素,拍案起身,却因虚弱,摇身欲坠:“你站住!”他说的急,不禁咳嗽起来。
乔寒衣见状,快步上前,扶时桉坐下,给他倒了杯水:“你别急。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们走的山间小路外人不知,我悄悄摸回去,也为了探探情况,他毕竟是在雁孤山上被咱们救下的,伤他的人说不定还在附近,山匪也好,强盗也好,知道了底细我们也好做打算,强过扔他出去自生自灭。”
时桉闻言,索性与乔寒衣坦白了:“我替他医伤,看得仔细,他身上的伤口明显是绣春刀所致,你我方才能带他侥幸逃走,现在想来已是幸运至极,控鹤卫抓人,岂会善罢甘休?定然很快就能摸到此处!”
乔寒衣闻言脸色赫然一变:“控鹤卫?竟是控鹤卫?”
时桉审慎点头,劝道:“听我一言,把他送走。”
“不!”乔寒衣紧绷着脸:“既是控鹤卫要杀的人,那我一定要救他。”
薄云遮住了冷月,满天阴恻无星,震地的马蹄声将沿路的竹林震的簌簌摇晃,连串的火把在林间的迷雾中如鬼灯一线。
陆炀带队奔袭上山,一个时辰才至山巅,才发现前路截断,入目是悬崖峭壁,崖底深渊不可见。
陆炀握紧拳头,白绢包着的伤口衬出血色来:“人呢!”
探查兵立刻下马,扑跪到陆炀马下:“禀大人,路…路口确有血迹,应该是朝这条路跑的。”
陆炀怒不可遏,抽出腰间的皮鞭,朝探查兵狠狠抽去:“应该?什么叫应该?”
探查兵被一鞭子抽趴在地,发出一声惨叫,他哆嗦着爬起跪好:“谢陵被大人重伤,定是逃不掉,这山顶悬崖断得突然,若无火光照应,夜色下未必能看清楚,谢陵逃窜无路,说不定是骑马摔下悬崖了……”
陆炀眯起眼睛,牵着缰绳御马到悬崖边,望着黑云密布般的深渊,忽而笑得怪异:“你说他摔下去了?”
探查兵:“是…是…属下以为他定是摔下去了!”
陆炀:“怎么证明?先把你丢下去找找他?”
探查兵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大人饶命!大人容我去崖前查看是否有玲珑驹的蹄印,若是有,那谢陵必然是摔下去了。”
陆炀应允,探查兵取了火把,到悬崖边沿,趴在地上仔细寻找,很快便兴奋的呼喊:“大人!找到了!找到玲珑驹的马蹄印了,谢陵坠崖,必死无疑!”
陆炀:“能确定吗!”
探查兵:“属下以项上人头担保!玲珑驹的蹄印异于寻常,定会不错!”
有心腹下马,单膝跪地,拱手道贺:“恭喜大人,大人的仇终于得报了。”
有人起头,随行下属皆下马跪地,随言附和。
反观陆炀,却静默坐在马背上,许久没有言语,忽而他低低笑起来,嗓音低沉而怪异,声音在幽谷间回荡,一时间分辨不清是哭是笑,宛若山鬼喑啼,阴恻诡异。
下属们私下面面相觑,噤若寒蝉起来。
陆炀许久才止了笑声,慢条斯理的缠绕起手中的鞭子,御马调头,垂眸睨着地上的心腹,又恢复了往常的狠厉:“此时道贺为时尚早,你带人到崖底,务必寻回谢陵尸首,我要将他鞭尸百遍,挫骨扬灰,方才解我心头之恨。”
乔寒衣抱着匕首在小药堂的竹椅上守了一夜,被隔壁吴婶家大黄狗的叫声吵醒,睁开眼睛,日光从窗子的缝隙透进来,乔寒衣猛地清醒,起身快步到床榻前,探了探上面人的鼻息,感受到温热的气息洒在手指上,乔寒衣略松了口气,接着快步出门,仰头看天,心觉不妙。
按照原计划,她昨夜蹲守捕几只小兽,去与批货商换点铜板,今天晌午坐张屠户的驴车一起去姚县。现下计划被打乱,雁孤山去不得了,她没了盘缠也得赴约,昨夜原本计划天亮些去河边捕几条鱼抵车费,不想睡过了时辰。
乔寒衣急急忙忙奔向灶间,从墙上取了渔具出门,不想在柴门前遇上了从外归来的时桉,他面色唇色一片苍白,眼底更显一团乌青,他肩上背着药箱,高瘦的身形有些摇晃。
乔寒衣诧异,她原以为时桉在屋里睡觉:“你什么时候出门的?”
时桉看到乔寒衣手里的渔具:“去姚县的贼心还是不死,是吗?”
乔寒衣扔下渔具,抢下时桉背上的药箱,搀扶着他朝正堂走:“姜娘子不是性急之人,她传信请我急去,肯定是出了大事。受人之恩,我不能坐视不理。姚县不远,三日,至多五日,我必回来。”
时桉停住脚步,抽回被乔寒衣搀扶的手臂,从怀里掏出一个粗糙的麻布钱袋,塞到乔寒衣手里,接着拿回药箱,留下句话,便朝屋内走:“张屠户在巷口等你,再磨蹭,他可要走了。”
乔寒衣握着钱袋,隔着粗糙的布料,被圆硬的铜板硌得掌心发疼,仰头看时桉疲惫的身影,不由鼻尖发酸:“你到底哪里赚来这么多钱?”
时桉转身,指了指小药堂:“那人我只帮你留五天,你要是不回来,我就把他扔出去了。”
乔寒衣抹着眼泪上路,坐着张屠户的驴车,摇摇晃晃昼夜赶路,才在第二天晌午抵达姚县,赶去周府,不想周家门前挂起了素帷,两侧的白纸灯笼上绘着墨色的‘奠’字,守门的家丁腰系白布,有三两吊唁之人于门前进出。
乔寒衣忙上前去,递出姜娘子的帖子,问守门:“周府里哪位长辈过世了?”
守门闻言,上下打量乔寒衣,接过帖子一瞧,叹了声:“你找姜氏?她昨夜里急病过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