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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   时间过得久了,世人都以为当朝皇后血脉单薄,家中至亲,唯有高堂二老。

      其实不然,她还曾有个大她八岁的长兄。

      她这个兄长没什么大志气,自启蒙时起,词赋经纶被逼着学了几载,到头来甚么文章、诗篇,全都作得狗屁不通。学问做不好,他也不急,每日里从东街逛到西市,一野就是一整天。

      老父气得胡子直翘,拿着教鞭在后面撵着他打。这个兄长腿脚极其麻溜,三两下就上了树,抱着树杈朝下面喊:“爹爹,你莫生气哎!孩儿当不了官,日后就算是去行乞、去卖艺,落到食不果腹的地步,那也得想尽办法,至少要供奉上馍馍给您二老不是?常言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孩儿我既投胎到咱家,那命里的福气就不算少,您就放心罢。”

      这狗屁论调气得老父够呛,掂着教鞭在树下忍不住大骂:“冤家!今日你若不下来,明日就再别进家门!”

      虎头虎脑的少年嘿嘿一笑,蹲在树上不动弹。僵持半晌后,老父怒气冲冲地教鞭一甩,拂袖而去。

      一刻又过了一刻,少年就蹲在树上,也不知在坚守着什么,天边的云彩渐渐昏黄,炊烟升起来,烧菜的香味溢得到处都是。他抬头看着夕阳,鸟雀儿掠过视线内时,他心里又开始痒痒,总想着要逮来几只才好。

      神游天外之际,忽听树底下有脆生生的童音喊道:“哥哥哥哥,阿娘说要开饭啦。”

      顽劣的少年“哎呦”一声,忙展开腿脚爬下树干,一把搂起自己的胞妹,在那粉嫩的脸蛋上亲了几口,笑嘻嘻道:“姐儿来找哥哥,路上要被坏人抓走喽!”

      小姑娘话都说不利索,把手心里的饴糖往哥哥嘴里塞,饴糖暖化了,手心里一片粘腻,她伸出舌头舔着,摇头反驳:“抓不走。”

      这个兄长疼他的幼妹,几近疼到人尽皆知的地步。他自小就嘴头功夫巧,诓得一众纨绔子弟昏头转向,整天吆五喝六地领着人吃喝玩乐,活得好不快活。

      自从家里幼妹学会下地走路后,他就野不起来了。玩伴在门外喊他出去,小兄长犹犹豫豫,趁着幼妹没留意,溜出去玩了个痛快,傍晚回到家,小姑娘见到他,愣了一瞬后扔掉手里的虎头鞋,蹒跚着跑过来,一头扎进他的怀抱,“哇”地一声哭得直噎气,边哭,边口齿不清地喊着“哥哥、哥哥”。

      小兄长顿时悔不当初,直恨不得砍了自己的腿。搂起胞妹又哄又逗,好半天才安慰下来。

      皇后身上养了一股子娇惯气,她爹娘性情淡泊,这都是她那兄长宠出来的。

      今皇登基后,皇后执掌后宫,母仪天下。权势过盛,对于寻常人来说,从来都不是甚么好东西。目光所汇之处,皆是腥风血雨、暗潮涌动。

      有人对她那兄长说,娘家也没个倚仗,她这后位可坐不稳呐。兄长日夜苦想,最终依着国舅的身份,跟盐铁使打交道摸出条门路。这是在天子碗里偷粮吃,剑走偏锋,图得是来钱快、脉路广。

      兄长跟他的胞妹讲,姐儿哎,你聪明些,可千万莫惹皇上生气,哥哥这就给你挣家底去。

      皇后脑子不灵光,听不出这话里的深意。后来一个人追忆往事时,想到这里总会哭,细细啜泣,也不敢让旁人听了去,只抱着自己的孩子,发着娇软的孩子脾气:“……我、我不要……不要家底……我要哥哥……”

      京城里的人下了套,引她那兄长犯下王法,东窗事发后其余人安然无恙,只有她的兄长有口难言、锒铛入狱,三月后判决立下,流放西北边关为奴。

      一年后,西北有处矿区塌陷,千余军奴皆葬其中,尸骨无存。消息传到京城,皇后呆坐一整天,自此后再没叫过哥哥。

      盛决着实没想到,今日竟在这边陲小城里再次见到亲舅舅。

      尹谦吉抓了抓鬓角,局促地哈哈一笑,也不敢看他,“我……流放边关时,你不过四五岁年纪,十多年过去了,怎还会记得我面容?”

      “单看面容自是认不出了,”盛决倒也没有隐瞒,坦言道:“你若不再三躲避视线,我也不会在意,正是这心虚举动,才无意中使我上了心。母后常与我念叨他兄长额头的疤痕,印象深了,再顺着记忆深处的面容一回想,似乎是有些关联的,故而特来诈一诈,还望舅舅海涵。”

      尹谦吉抬手摸了摸额头的疤痕,神情有些怔忡,低声喃喃道:“我这疤痕……是为姐儿挡下的。”

      “不错,母后神思恍惚时也曾提过,说这疤痕若生在她脸上,今生无缘皇家,或许便不会有这些殃祸。”

      尹谦吉无言一笑,摇摇头,轻叹道:“她总是这般天真。”

      盛决没有反驳,转而单刀直入,问道:“舅舅在此地大概也有了些年头,不知可有送我回大和的门道?”

      话题转得太急,尹谦吉呆滞片刻,反应过来后才道:“这我早就想问你了,你是怎么来的这里?”

      “误打误撞罢。”盛决将当日情境大致说了一遍,末了,皱眉道:“此时离关城内没有我的消息,迎战时必定畏首畏尾,是为大不利,我须得早日回去。”

      尹谦吉恍然,“原来战事已经起了,无怪乎这半月来,城中戒备突忽森严不少,是要早些回去为好。”

      半月?盛决心中暗想,这里地处偏僻,消息倒算灵通。转念一想,又隐隐觉得不对,貘达将军埋伏在山林中,总不会是为了当日那实属巧合的一战,若有别的缘由,会不会与此城有关?

      尹谦吉又问了他一些家常话,言语间虽亲切有加,但毕竟当时盛决尚小,两人感情未至深处,又隔了十多年的光阴,单是叙旧难免觉出一股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局促。

      盛决想起了自己的事,就暂歇话头,问了成衣铺子的所在,前去买衣。一来一回不过两刻钟,他这边刚踏进客栈大门,尹谦吉就从柜台后走出来,低声道:“我找人打点好了,明日午后申时有趟大货走水运,途径大和边境。按照你来时原路回离关城风险太大,宁愿绕些路,也要稳妥为好。”

      盛决也正是这样想的,闻言向他行了一礼,“多谢舅舅。”

      “倒是生分了,”尹谦吉笑了笑,脸上神情看着颇不是滋味,“若我仍在京城——罢了,”他顿了下,忽地笑起来,“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天意难违,多说也是无益。”

      回到房间后,盛决与尹迟说了此事,其中详情略去,只道遇见一位故人,托他相助,明日便可启程回大和。

      然而尹迟看着并不十分高兴,闻听后神情呆怔了片刻,而后微微蹙着眉,漫不经心地“嗯”了声。盛决正是难得的愉悦,见状也不觉扫兴,替他系了腕带,低声问:“不想回离关城?”

      他这般猜测也不无道理,小小年纪便参军入伍,必定吃了许多苦头,况又遭伯父忌惮、堂兄排挤,身边无一人可亲。鬼门关前走一趟回来,心里生了胆怯,想重回爹娘膝前也是人之常情。

      尹迟摇了摇头,没看他,垂着眼眸轻轻叹了口气。盛决见他叹气,总觉像是少年故作老成,不由得笑了笑,抬手揉两下小少年柔软的发顶,轻声道:“你有甚么心愿,不妨说与我听一听,兴许就应了你的意。”

      尹迟抬头与他对视,微微抿紧了嘴,眸光略动,静默中又像有千倾江涛翻涌。

      盛决缓缓将手抬离,收到一半,停住了,尹迟扣着他的手,攥得紧紧的,横隔在两人视线之间。

      有什么将要呼之欲出,不合时宜,蠢蠢欲动,气息与脉搏一并沉寂在无言相对中。

      良久,盛决淡淡笑了下,并未挣脱右手的桎梏,仿若揶揄道:“怕甚么,有请求提出来便是,若是合理自会应允你。”

      “……殿下,”尹迟蹙起眉头,动了动嘴唇,沉默半晌,终究还是低下了头,闷声道:“没甚么。”

      盛决心里有些烦乱,有点想叹气,面上神色却仍是浅淡的,甚至更为温和。他耐着性子道:“你昨日说的大火圈,乃是西域卖艺的把戏,今晚闲来无事,不妨一观?”

      尹迟慢吞吞地“哦”了声,明显兴致不高。

      这时,小二隔着门在外面喊道:“两位小公子,我们掌柜的相邀一聚,不知可否给个脸面呀?”

      “稍后,”盛决转头对着门外道。他回过来头,再次确定道:“既然如此,那便不可变卦了。”

      “知道了!”尹迟耍脾气似的不耐烦道。

      盛决看了眼两人仍扣在一起的手,心想,自己的性子是不是过于软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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