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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那里空气充满宁静(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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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是在一个陌生的小屋中。
一个裹着动物皮的披头散发的大胡子野人就在他床边不远的地方煮东西,闻着味儿挺冲,艾希理止不住皱了皱鼻子。但随即,曾经做过一阵大夫的艾希理就意识到了什么,那股子怪味可能是药。
在这片土地上,人们生病之后大多会选择没什么效力的巫医,自个儿扛过来了就是扛过来了,没扛过来就是自己命不好,很少有人会相信医术。
这让艾希理觉得十分稀奇,一个住在美丽森林深处的野人竟然懂医术。
见艾希理醒来,那野人也便将那碗药递到了艾希理跟前:“喝了吧。”
“你会说人话?”艾希理好奇问道。问完,艾希理便觉出自己刚才那话的失礼,忙摆手道,“抱歉,我以为你是个野人。”这话怎么越说越不对劲了呢?
艾希理尴尬得不行,索性选择了逃避,他接过野人手中的药碗,仰头一饮而尽——没能饮尽,只是一口便烫到了,呛得不行,又觉得丢人,偏过身吹吹气,几口几口抿掉了。
喝完药,艾希理放下碗,有些怯地问那野人:“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我不是什么人,非要说的话,你可以叫我老鼠,我救你是因为听到了那个金狮王的话。”
“你知道他是金狮王?”
“不是他自己说的吗?他是金狮的王,未来还要统治这片土地。”
艾希理这才忆起云忆先前说过的那些自大的话,点点头。
“他不是什么好人,不适合做国王,也不适合统治魔界。”
艾希理当即便要拍手为老鼠鼓掌了。
老鼠却道:“你的朋友我也救下了,你要去看看他吗?”
“朋友?”艾希理心想,他哪还有什么朋友?难道是云忆那个孽障?
刚要说不看,你还不如现在就除掉这个祸患,但随即,老鼠就道:“那人似乎不会说话,我给他锯掉了腿才让他勉强活过来。”
艾希理嚯然自床上弹起。
老鼠道:“我这儿只有一张床,他将床让出来给你了,怕伤口太痛叫声吵到你休息就一直在屋外窝着。”
推开房门,一个拐角,就将见到席福。他甚至都能听到席福过重的喘息声,以及声音里传来的微弱的痛吟。
却在拐角前,艾希理停下了脚步。
他突然就没有了去见席福的勇气。
他实在害得席福太苦了。
若不是当初他愚蠢的做出烧粮仓的事,也不至于让席福经历“人菜”之难,要不是他事事非要拉着席福,也不至于让云忆嫉妒,差点要了席福的命,不久前的陷阱也是,如果他不带着席福,也许阿遥反而能够将席福照顾得很好,也不至于让席福受现在的这苦。
从出生到现在,他似乎从来就不够独立,出生时是母后,再然后又有哥哥,后来是父亲,他这一生,从来就不缺保护者,就连逃离云忆都是靠的阿遥。
他一直都想要拯救所有人,事实却是连一个席福都救不了。
甚至,他好像一直都在害人。
艾希理就站在墙角,与席福只隔着一个拐角的距离,垂首,默然落泪。
转角处,艾希理猛然转身,他操起了老鼠放在柴房的战斧,气势汹汹的朝着西方走去,那战斧上已有许多缺口,想来老鼠竟只用这斧头砍柴。
他记得的,这森林是在金狮的东方,只要他朝着西方走,就一定能走出这森林。
而在森林的尽头,云忆一定还盘伺在那里。
密林里的风一吹动便会刮动得树木枝丫之间相互碰撞,发出沙沙声响,那风挂在艾希理身上,他竟已不觉得寒冷,满腔怒火已让他浑身灼热不已,血脉贲张。
行至某处,艾希理瞧见了一个深深的峡谷。
峡谷很深,且上头有雾笼罩,无法徒步过去。
艾希理张开翅膀,一只早年留下旧疾的翅膀现在依然不甚灵活,他歪歪斜斜的飞到空中,作势就要飞过那峡谷。
一枚石子无比准确的砸中了艾希理翅膀曾经受创的部分。
艾希理一声惨叫,落回了地面,索性他最后关头没忘了求生,拼命使力挥动另一只翅膀这才没落下悬崖。
“谁?!”艾希理愤怒转身,查看偷袭者。
一个黑黢黢的人影于浓雾中现至艾希理眼前。
“……你?”艾希理不敢相信,“老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老鼠皱眉:“我反倒该问问你,你为什么要去送死?就这么拿我救回来的命不当数的吗?”
艾希理被戳中痛处:“我是一定要杀了云忆的!”
“哈!那放下我的斧子,他跟现在握着他的主人一样,只有本事砍柴,没本事杀人。”
“你!”艾希理被激怒,但转念一想,又是长长久久无能为力的悲恸,终于,他捂住脸,跪下身,手中斧头落地,“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是一定要杀了他的,一定不会让他好过的!”
“就凭现在的你?还是别浪费了我的斧头吧,这森林里铁矿稀少,少一柄就真的少了一柄,对我来说可是很困扰的。”
“不!”就在老鼠要上前拿走他的斧头的时候,艾希理又抱住了那柄破旧的斧头,像是一只困境中走投无路的兽,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他抱着斧头摇头道,“不会给你的!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能杀了他……对,对,谁说我没本事了,他还深爱我,我还有机会,他舍不得杀我,我却能轻易对他下手,谁说我是去送死的了?我一定能杀他!”
老鼠摇头:“你觉得爱是万能的?”
艾希理被问住了。他想到了云忆对他的那些伤害,若真万能,他又如何会沦落至此?
老鼠:“虽说我觉得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的方法永远是爱,但我更知道爱的力量实为有限,当人们被仇恨,愤怒,偏激占据双眼的时候,爱的力量微乎其微,你觉得他的爱就不会被磨尽吗?”
艾希理不说话了。半晌:“难道我就该放弃仇恨,放过那个人渣吗?”
老鼠:“我从没说过这些,放过不放过的,那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旁人无法为你做决定,尽管我已经见够了人世间的仇恨,并不想再见这些,但我只是想说,你这样一味莽撞是不可能复仇的。”
“那我还能怎么做?他是二阶魔种,又是金狮的国王,而我已经一无所有,我这辈子不可能赢得了了。”艾希理的眼球开始不安的转动,像是在绞尽脑汁的思考着什么,忽然,他猛地抬头,“不,我不会退缩的,趁着现在他还对我有感情,我还有机会,要是等到将来他对我的感情被时间冲淡了,我就更加没有机会对付他了!”
说着,艾希理就要起身,再度张开翅膀,朝着峡谷飞去,他朝老鼠挥舞着战斧,嚷道:“让开!不准拦我!”
却见老鼠只是施施然侧开身让出一条道,他说:“我一贯不会阻止人去送死,我相信人各有命,你要真想去死,我也无所谓。”
艾希理原本做好了要冲开老鼠控制的打算,所以一起步便用了十成十的劲,可老鼠这么一退,他的力量却显得十分多余了,力度太大,急刹不住。他毫无障碍的越过峡谷,于半空中,望着脚下的深渊,因为冲劲过大,忽而生出一股恐惧。
他在半空中挥舞着翅膀,在急刹过后,却再没有向前一步的勇气。
他其实比谁都清楚,老鼠说得是真,他根本没办法战胜云忆。
真要出去,也不过是辜负了阿遥的付出而已。
身后的老鼠已经远去,艾希理却在半空中动弹不得。
黄昏降临,太阳隐于树木之后。艾希理终于落到地面上。
他抱着他的斧头,急吼吼地冲向老鼠的小屋。
入夜时分,整个森林便会相当静谧,忽然一阵由远及近的嘈杂脚步声,再是一声毫不客气的推门声。
艾希理满头是汗,背后是西沉的太阳,他突然跪下,对老鼠咚咚叩首:“求你,帮帮我吧!”
老鼠正在用餐,他并没有理会艾希理。
艾希理却不灰心,他依然朝老鼠咚咚叩首:“您一定是什么大人物对不对?我很少见到云忆吃败仗,这世上现在可能只剩您可能赢得过云忆了,您说您不想看我白白送死,那就帮帮我吧!求求您了!”
“这就是你的回答?”老鼠开口,“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拒绝。”
“我知道,我知道像您这样的世外高人一定不会轻易出手,您听我说,我们金狮在哥哥还在的时候敛了许多财物,金银也好,宝物也好,奴隶也好,只要您想要,什么都可以给您!”艾希理的眼神里有一种穷途末路之人的疯狂。
老鼠却仍是皱眉,不说话。
见老鼠无动于衷,艾希理又补充道:“——不,这还不止,您要是连这些都看不上,我向您承诺,只要能杀了云忆,整个金狮王国我都可以献给您!”
老鼠皱眉:“你觉得我想要那些?”
“那……”艾希理感觉到一种无力,确实,像老鼠这样一个力量超凡之人,却安于在这森林中隐居,又有什么是能够打动得了他的呢?
一道灵光闪过艾希理的脑海,那是他先前从未想过,可现在却似乎已经习惯了的某样方法,他的神色从焦急慢慢变至平和,甚至还多出了一丝游刃有余的自负,实则那时他的内心并非真的自负,只是他隐约知道,这样的神态应是十分具有吸引力。
他站起身,缓缓褪去上衣,拉长嗓音,对老鼠道:“还是说你想要别的什么,我也——”说着,艾希理咬住下唇一笑,“都是可以的——”
咚!
一柄木勺自老鼠手里脱手而出,直直的砸中了艾希理的眉心,那一下力度不强,可见老鼠知道脑袋不比其他地方,不可重击,但因为老鼠的表现着实超出了艾希理的预料,目前为止,他从未在别人身上遇到这种情况,这几乎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艾希理又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艾希理还未跪稳,就见老鼠腾的自椅上站起,一道疾风扫过,老鼠又一脚揣在了艾希理肩头。
“这就是你的方法吗?”老鼠满脸的恨铁不成钢,“你好歹也曾是金狮的王子,罗洛的弟弟,遇上事了就只会用这样的手段吗?你哥哥要是知道了恐怕得气得从坟墓里爬出来!”
老鼠一语便戳中了艾希理的痛处,艾希理一只手按住受创的肩头:“我没有办法啊!你也与云忆交过手,知道他有多强的实力,我还能怎么办?所有能够想的办法我都想过了啊!可还是扳不倒他!他就是个怪物!”
“你真的有努力过吗?”老鼠问。
“你这是什么问题?我都已经做到这样的程度了,怎么叫没有努力过?”
“像你这样随意作践自己,无尽内耗这不叫努力。”老鼠站在艾希理面前,艾希理跪在地上,头回觉得老鼠的身形是那样魁梧,气势强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老鼠眯着眼睛,黝黑的眼睛同云忆一样让人看不透,“你本可以有更多更好的选择,更合适的努力的方向,你本可以不那么急着复仇,好好打磨自己,练武也好,学习战术也好,那样就算最后也无法胜过你的仇人,至少能让自己输得不像现在这样难看,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就像一团淤泥,我曾在这森林里救过另一个人,他曾是一个奴隶,我捡到他的时候,他邋遢得就像地沟里真正的老鼠,可是他眼中的光没有熄灭,无论是求生的意志还是向上的态度,你都远远比不上那个逃跑的奴隶!你明明从小养尊处优,身边还有这世上最强大的战士可以做你的老师,何以在命运面前步步退缩至此?”
艾希理被问得哑口无言,跪在地上望着老鼠,嘴唇颤抖不止。
老鼠说的是他从前从未想过的东西,打从决意同云忆复仇开始,他便是被逼入了绝境之中,那时候的他满脑子只有要立马杀死云忆,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如此急功近利,还害了好些旁的人,正如老鼠所说,他明明还有更好的选择,只是他从一开始就放弃了,就像从幼时开始便缩入哥哥的壳下一般,他一直都是如此的无能。
老鼠迈步,跨过艾希理身周,他说:“我说过的话不会收回,说过让你走你就得走,天亮之前离开我的森林。”
艾希理瞪大眼睛,绝望仰头:“不,你不能这样对我!要是离了你的保护,云忆很快就会将我抓回去的,那样阿遥的付出就全都白费了!”
“那是你的事!”老鼠从艾希理手中抽出脚,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艾希理却是不依不饶,抱住这最后的救命稻草:“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不该这么不争气,总在依靠别人,求你别赶我走,我一定会好好修习,努力变强,一定要在正面战场打败云忆,无论要花上多长的时间,你别不相信,你也说过了,我是罗洛的弟弟,哥哥向来说到做到,我不会砸了他的招牌的——不,不,我想到了!”艾希理突然松开老鼠的大腿,拉了拉凌乱的衣服,郑重的跪倒在地,朝老鼠磕了几个响头,他说:“我不求您帮我复仇,云忆的鲜血不配污染您的双手,请您做我的老师吧,将您的力量,您的计谋,全部教我吧,由我亲手来复仇,请您相信,我会是个好徒弟,绝不会让您失望的!”
“我为什么要教你?教了你,你再去伤害更多的人吗?你觉得我该做这样的事?”
艾希理:“我,我不会让您白白教我的,我可以……我可以……”确实搜肠刮肚也说不出来合适的条件了。
老鼠讥笑着:“你可以怎么样?再送我财宝,奴隶,土地,还是将你自己献给我?”
艾希理低下头:“我……我……”半晌只能憋出一句,“你想要什么?我都愿意为你找来!”
老鼠无声叹息:“我要知道我想要什么,就不会在这森林里几百年未曾出去了。”
“什么?”艾希理唯恐听错,又问了一句。
“没什么,明天天亮之后你就开始离开这里吧,否则这座森林里的动物们都会来将你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