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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该如何才能解脱(云遥) ...

  •   女人似乎总存着一点拯救的母性。

      尽管自己都已自身难保,可当看到别人在受苦的时候,却总会生出一分多余的念头:我想救他,哪怕会让自己万劫不复。

      在决定做出之前,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可以忍受痛苦的,并且下意识的会美化自己所做的行为本身,觉得正在拯救他人的自己是那样光芒万丈。

      王子正在受苦,王子曾对他好,简单这两点便促成了阿遥做这样的决定。

      当感觉到肚子里正孕育着一个生命,而王子也因此得到自由后,她只觉得满足。

      一开始,确实是十分满足的。

      看在那个孩子的面子上,哥哥没有为难她,王子又得救了,一切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可到后来,她开始出现孕期反应,无止境的呕吐,吃不下饭,浑身无力,她头一回生出一份退意。

      明明是自己喜欢的人的孩子,是自己心甘情愿要生下的孩子,就算会有些痛苦,她也本该可以忍受的。

      她也该知道,这是孕育生命必要遭受的磨难,就算痛苦,但这样的痛苦,本也应该是让人觉得幸福的。

      可当痛苦真正加身的时候,人却无可抑制地生出了退意。

      而与此同时,哥哥对王子的追击开始变本加厉。

      若是从前,她一定会卖力的劝说哥哥不能这样,这会害了王子,但现在不行了,她已经自身难保。

      肚子里的孩子几乎要分走她半条命,怀孕的压力让她无法腾出从前一样多的精力再放到哥哥身上,现在的她必须要全心全意顾着自己的孩子。

      小时候,没有自保的能力,觉得神州处处都是吃人的魔鬼,每个人都披着一张人皮,却不干人事,但当到了魔界,却发现,伪君子跟强盗之间,她也许更能接受伪君子,至少,他们不会对你进行完全无道理可讲的屠杀。

      在肚子里的孩子约莫六个月的时候,阿遥借着界外洞的力量离开了魔界,再度回到了他们曾经逃离的神州。

      她要保护她的孩子,所以不能再呆在魔界了。

      哥哥已经完全失了智,她已经有所预感,王子要不了多久就将遭遇十分不好的事,当王子被解决之后,接下来的,一定是她的孩子,现在的她已经不剩反抗的力气,只能逃避。

      她带着一些财宝回到了人间。

      尽管并不缺钱,但她一个大肚子的妇人,在没有家族庇荫的时候,就只能任人宰割。

      每个弱者都是被欺凌者,以女人首当其冲,而弱者,连王子,也在被欺凌,这就是这世界人吃人的法则。

      因为没有户籍,她找不到可以落脚的地方。

      没有人愿意卖房子给她,就算给钱也不行,谁都怕惹麻烦。

      还遇上了一次盗窃,差点把她手头的财宝全偷走,还好,那时她一直在城内和闹市晃悠,没有发生被□□之类的事。

      可生产也是个难题,马上就要临盆,她还没有找到地方住,客栈的人见她挺着大肚子,后来也不让她住了。

      她差点就要在小巷的角落里生产了。

      是一个小姐妹发现了坐倒在地,即将临盆的她,将她扶进了屋内,接着,又是另一群姐妹手忙脚乱的为她接的生。

      无所凭依的时候,流落街头的时候,生产时痛到整个人都感觉要被撕开的时候,阿遥是那样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

      在肚子里时酝酿出来的母爱,在生产时也被痛苦完全的化解了。

      她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去怜悯别人?

      “生了生了,是个男孩!”周围的小姐妹们叽叽喳喳的叫着,有人要把小孩抱给阿遥看,那时的阿遥只觉得解脱和虚脱,甚至连多看一眼那孩子的力气都没有,就疼晕了过去。

      再醒来,阿遥才知道,帮她接生的姑娘们都来自妓院。

      将自己捡回来的小姑娘还有些怯生生的:“你,你不介意吧?床单被褥都是新洗过的,不脏的。”

      那一刻阿遥突然有些想笑。

      若是她们知道自己曾经经历过什么,还会摆出一副:我们的东西不干净,怕脏了你的样子吗?

      她觉得这似乎是命定的事。

      她小时候,就被迫要用身体来换自己和母亲的生存,去了魔界,还做的这勾当,在哥哥做了王之后,再没有人敢碰他了,连她自己也觉得妓女们恶心,可最后,救了她的,还是一群妓女们。

      她很感激这些救了自己的人,但这里注定不是久留之地,太杂太乱,不利于坐月子。

      女孩们也在积极为她找安身之所,用女孩们的话来说:到她们这步的女孩,要是再不互助,天底下就真没有人愿意帮她们了。

      但户籍始终是个难题,她刚生产完,算是刚度过了一场大劫,且现在也不算是过了危险期,也没多少人愿意收留。

      但有门路确实是比没有门路要好得多,在女孩们的担保下,她还是有幸租下了一处宅子。只能租,不能买。

      但她也已经很感激了,临走前,她给女孩们留下了一些银钱,足以让一个人赎身了,女孩们收下了,买了一个刚被卖进来的女孩,放她自由了。

      “可别让她回家去了,回去了,又得被卖进来。”最年长的姐姐青青说,“你就让她跟着你,伺候你,可不比回家好多了?”

      于是,阿遥不但得姐妹们的照顾,找到了一个容身之所,还白得了一个侍女。

      尽管有了个帮手,但一开始还是手忙脚乱。

      半夜总要起夜喂奶,自生下那孩子起,阿遥就没有睡过一个整觉。

      除此之外,生产之后的后遗症也显出来了,情绪激动的时候会漏尿,总是时不时的会腰痛。

      偏生这孩子长得还丑,阿遥看得实在是两眼一黑,不明白自己这么好看,王子也不差,怎么就能生出这么个皱皱巴巴的玩意?

      连续好多天没有睡过整觉后,精神都变得脆弱,又是一个晚上,那孩子又开始哭,给他喂奶又不吃,睡又不肯睡,不知道是什么毛病,那一刻,阿遥只在想——要是当初没有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就好了。

      阿遥觉得自己仿佛整个都要被这个孩子吃掉了。

      她急得一面摇晃着哄小孩子入睡,一面哭:“怎么还不睡啊?你快睡啊!”

      到后来,急躁之下,语气都要重了很多。

      她这么一吼,那小孩更加睡不着了,哇哇哭得更大声了。

      阿遥被磨得实在没有办法,精神上崩溃了一次后,又不得不抹掉眼泪扯出笑脸继续哄这小孩子睡觉——她总不能真的不管这孩子。

      好不容易,孩子睡着了,她的觉也没了,只觉得又困,又睡不着,就望着那孩子发呆,脑子里完全是一片空白。

      长了一些时日,孩子脸上的皮渐渐张开了,没有一生下来时那么丑了,阿遥忍不住伸出手去,逗弄这小孩,却在那刻,突然被小孩抓住了手指。

      小孩手心的温度借着一根手指传遍阿遥的全身,他还那么小,那么脆弱,那么依赖这你,一瞬间,一股被需要的感觉将阿遥的心房整个包满,她再度掉下眼泪来,抱住小孩无声啜泣。

      后来,侍女小花告诉阿遥,小孩子半夜突然惊醒,这是新生儿都有的惊跳反应,只要将他裹起来,他就会睡得安稳些了。

      阿遥试了试,效果大好。

      小花说:“这是小少爷以为自己还在娘胎里呢,这让他有安全感,睡得自然就安稳啦。”

      阿遥一怔,她突然意识到,此刻的她被这么个小生命这样依赖着。

      再后来,小孩长大了些,没有刚出生时那么磨人了,人也渐渐长开,皮肤变得越来越光滑,渐渐现出个美人胚子的样子了。

      可大了又有大了的问题。

      他开始接连不断的生病。

      男孩子远没有女孩子好养活,一病起来起起落落不住地折磨人,有一回,小孩子都烧得烫手了,阿遥累得几天几夜没合眼,小花都怕她先顶不住了。

      阿遥在想,她废了那么大的精力生出来的孩子,折磨得她那么长时间都没法睡个整觉的孩子,会就这么容易被老天收去性命吗?

      若只是死了,也就罢了,她更怕这孩子烧成个傻子,那她难道要养这傻孩子一辈子吗?她要是老了,死了呢?这孩子又该怎么办呢?

      人类,原来是这么脆弱的吗?

      那些日子,阿遥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似乎每天都在油锅里煎,每天不住的烧香念经,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偶然一回照镜子,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没个人样了,曾经那个冠绝天下的美人不复存在了,现在只有一个肤色蜡黄,眼眶凹陷,萎靡不振的妇人。

      但老天眷顾,小孩总算是一次次的熬过来了。

      在那场大病之后,阿遥更加坚定了她的信仰,那之后,她每月初一十五都会去庙里还愿,以及为小孩祈福。

      再后来,小孩又长大了些,没有先前那么多病灾了,可人却皮得不行,一不注意就不知道又在弄什么幺蛾子,有一回,阿遥一回头,看到那孩子竟然在伸手去够茶壶,还差那么一丁点就要被开水烫到了!直将阿遥吓得半死。

      但大人哪能天天在小孩身边呢?就算家里有两个人,她们也要吃饭做事,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阿遥请人给小孩做了一个框,将小孩关在了床上,这样他就不会到处乱爬了。

      但这样竟然也不保险,一次没注意,阿遥看到那孩子竟然翻过了围栏,栽倒在了地上,脑袋都像是凹进去了一个坑!

      那一刻,她抱着孩子,跪在地上,连哭都哭不出来,只觉得好生无助,就像心里头被剜掉了一块似的。

      自那之后,阿遥便打算再去买个侍女回来,专门照顾小孩子。

      她打算再回妓院挑一个会干事的女孩儿回来。

      这一去,便遇着了一点儿事。

      上次救过她的小姑娘,染了那种病,去世了,姐妹们正在凑钱为其收尸。

      阿遥一直知道,做这行的,很多的寿命都不长,若是做到了花魁之类的还好,不用接客太多,但当年老体衰后也都逃不开这宿命。

      姐妹们木木的看着逝去的姑娘草席一卷,便是一生,那一刻,她突然在女孩儿们身上看到一种浓浓的麻木感,似乎早已习惯。

      想起来,从前的她也是早就习惯被哥哥送给一个又一个的人的。

      只是那时候,她还算有希望,总觉得自己总有一天能够解脱。

      后来真的解脱了,也没有过得多好。

      她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想要力所能及的让姐妹们过得好一些。

      人不能总是等着别人来拯救,人可以自救,也可以救人。

      那时候,她已经设法搞到了户籍,她拿出了剩下的几乎所有积蓄,买下了妓院。

      买下来之后呢?

      想回家的姑娘们,她都给了一点儿碎银,让她们回家去了,无家可归的,就都留了下来。只是,留下来的人想要吃饭,就不能不干活,不一定非要做皮肉生意,接些缝缝补补的活也是好的,只是,要想挣钱,能来钱快的,只有她们的老本行。

      渐渐的,阿遥本意是拯救,但最后,似乎姑娘们都回到了原先的轨迹上。但从前那种一天要被迫接很多客的事情少了,姑娘们想不干就不干。

      谁说只有嫖客挑妓女,妓女也是可以挑嫖客的。

      阿遥说:“卖体力也是卖,卖自个儿也是卖,都是做生意,不丢人,只分自愿与非自愿。”

      只不过,这么个干法容易得罪人,也挣不到几个钱,迟早会被别人给挤下去,也只能撑一时是一时。

      为了维持妓院的经营,阿遥带着小孩搬到了妓院。

      那时候,小孩已经快要一岁了。

      姑娘们问阿遥:“小少爷叫什么名字啊?”

      阿遥一怔,这么久了,她都还没有给小孩起过名字。

      不管在魔界还是神州,孩子的名字似乎都是父辈给起的,但她们兄妹俩的名字不一样,是母亲顽抗之下的产物。

      快一年了,她竟然也没想过由她自个儿给孩子起个名字。

      这时候,她正在训练小孩爬,左手拿着个拨浪鼓咚咚咚的吸引小孩朝她爬过来,小孩表现得不错,爬得十分起劲,到了阿遥面前,阿遥便将手中的拨浪鼓递给小孩当做奖励,可小孩却没有收拨浪鼓,而是伸出手,抓住了阿遥空着的右手,抱住了。

      那一刻,阿遥突然想:我什么旁的也不要了,只要这孩子能够平平安安的长大。

      “安安。”阿遥说,“希望他以后都能平平安安的。”

      安安是在妓院里办的抓周,小姐妹们爱胡闹,在桌上摆了好几样女孩才喜欢的胭脂手帕和发钗之类的,阿遥看得脸黑,小姐妹们却说:“要是小少爷抓了这几样,那说明他以后肯定很会逗女孩子开心。”

      阿遥这才笑了,但内心还是希望安安能够抓匕首啊,笔杆子,秤砣之类的东西,说不上喜不喜欢这些东西,她只是觉得,姑娘们摆的东西都没什么攻击性,她现在渐渐意识到,人要想要保护自己,想要活得好,还得要有些狠劲。

      没成想,最后她们家的小少爷上了桌,东看看细看看,啥也没抓,觉得无趣,在桌上爬了好几圈,结果脚上的铃铛缠住了桌布上的流苏,转了几圈,将桌上的东西全裹成了一团——掀翻了。

      姑娘们乐得直打跌,连连说:“阿遥姐,你用怕安安未来不够厉害了,别人不来惹他就不错了。”

      一岁多的时候吧,小孩终于开口说话了。

      他叫的第一声是“妈——”

      阿遥想起来,只有神州才叫母亲作娘,在魔界,人们都是喊妈妈,因为“妈”似乎是大多数婴孩出生后叫的第一个字,所以,人们便用这个字来称呼母亲,仿佛只要叫着这个字,天都不会塌。

      那时候,阿遥想,还好当初没有将这孩子给扔了。

      安安再长大一些,省事不少,但也到了“狗都嫌”的年纪。

      对万事万物都抱有相当的好奇心,什么都想碰一碰,却也因此吃了很多亏。明明告诉他辣椒不能干吃了,还非要偷偷尝,吃完辣得直哭不说,还搞坏了肚子,直将大人急得够呛。

      还爱到处惹是生非,小小年纪俨然成了街头一霸,村头的鹅见了他都要跑。

      但小孩子皮归皮,又不能太皮,否则,不加克制的皮完,就得生病。

      大夫说小孩子还没有长好,不能太闹腾,闹腾的时候他没什么感觉,但闹腾完身体就要开始抗议了。

      臭小孩又把自己给搞病了,躺在床上难受得直掉眼泪,阿遥看得也心疼,都是自个儿一个人偷偷哭。

      关键这个年纪的小孩正是皮的时候,前脚刚教过他不能太皮,嘴上答应得好好的,下一刻就又开始疯玩去了,完全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痛,直将人气得够呛,到了他生病的时候,大人又是又急又气又心疼。

      五六岁的时候,小孩该学着认字了。

      但安安似乎还没玩够,每天都不规矩学,阿遥生怕这孩子长大成个文盲被别人骗,好说歹说才将他骗去学堂,说那里每天有很多小伙伴可以陪他玩,这才肯去。

      去完学堂回来,问今天学了什么呀?

      答曰:“挖蚯蚓。”

      阿遥:“……”

      阿遥都要被这孩子磨得没脾气了,后来只能自己开导自己:各人有各人的命,虽然这孩子的父亲是个有文化的王子,他娘才华也不差,他舅更是不一般,他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没一个没文化的,那……好事总不能让你一家人全占了,出一个没出息的不是很正常?

      尽管总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以后做个小贩走卒也能混口饭吃,她也不指望这孩子未来能够大富大贵,只望他能平安喜乐,但,为人父母,总会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稍稍有出息些。

      于是,只能同自己做斗争:别给孩子太大压力,他能平安活着就好。

      但,当那件事发生的时候,阿遥还是觉得,这孩子不管教不行了。

      安安结识了一个朋友,叫小蛮,与他差不多大的一个小姑娘,人如其名,十分泼辣,身为女孩比安安还要皮,鬼主意一大堆,家里是村头摆豆腐摊的。

      一开始,安安跟她玩得很开,小姑娘人也活泼,最重要的是不用上学堂,可以天天带着安安到处跑……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阿遥也很喜欢这个小姑娘,虽然没条件念书,但是品性不坏,让安安跟她一道玩,阿遥觉得很放心。

      可有一天,安安满脸血的嚎着嗓子回来了。

      阿遥当时吓得魂都要飞了:“怎么搞的啊?”

      安安只是捂着额头的伤口哭,什么也不说。

      阿遥当即就意识到,定是在跟小蛮玩闹的时候弄的了,一看那伤口还挺深,可能是被很大的石头砸的。

      阿遥当时就火大了:“是不是小蛮弄的?!”

      小孩子玩的时候没个轻重很正常,但将人家孩子砸成这样就实在太过分了些!

      安安也只是哭,没敢吭声,阿遥想,必定是怕她责难小蛮。

      可自家孩子都伤成这样了,哪有还能沉得住气的家长?

      阿遥当时就带着安安上了小蛮家,对着小蛮爹妈劈头盖脸一顿骂,那一刻,阿遥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从前自己觉得最是粗鄙的泼妇,那阵仗直接将小蛮也给吓哭了,什么旁的话都说不出来,也扯着嗓子一直哭。

      一场大闹之后,安安再没有跟小蛮一起玩过了,阿遥不准,小蛮家里人也将小蛮看得很严了,现在她真正成了一个标准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神州女孩,有时候,阿遥经过他们家,看到小姑娘趴在窗台上巴巴望着外头的世界,都隐隐觉得有些可怜。

      安安没了伴,也觉得有些寂寞,常常拉着阿遥的手问她:“我什么时候才能去跟小蛮玩呀?”

      “你以后都不可以跟她玩了。”

      小屁孩嘟着嘴,不高兴:“为什么呀?就因为你们吵架了吗?可是我跟小蛮吵架之后都是很快就和好了的。”

      “安安。”阿遥蹲下身来,“不是这回事,那小孩心太毒,你跟她玩不是好事。”

      小屁孩就不高兴了,气哼哼的转过身走了。

      又过几日,安安又来问:“我可不可以去找小蛮玩呀?”

      阿遥还是摇头。

      安安沉默片刻,最后抬头道:“娘亲,上次我的脑袋不是小蛮砸的,是我自己往墙上扔砖头,砖头弹回来砸到我脑袋的,我怕你又骂我皮,才不敢告诉你。”

      阿遥手中的绣花针一不留神便扎到了手指。

      “你这孩子!你怎么能说这种谎呢?”

      那一天,阿遥拍她儿子屁股的声音和小安安的惨叫声楼上楼下都听得见。

      第二天,安安揉着红肿的屁股被阿遥牵着一起跟小蛮道歉去了。

      可很多事,不是道歉就能解决的。

      小蛮家人接受了她们娘俩的道歉,却依然不放小蛮出来玩,他们怕自家孩子将来再惹祸,而在神州,女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本就是常态,这并没有什么可说道的。

      因为安安的一个谎,小蛮永远的失去了童年的自由。

      养小孩就是这样,一不小心可能就要养歪了,你永远不知道你生下来的种子未来会长成怎样的果子。

      而那个时候,安安还一天几顿的问阿遥:“娘亲,我明天可以去找小蛮玩吗?后天呢?我还想带她去玩沙——”

      阿遥看着兴奋不已的安安,只觉得可悲得紧。

      那天,她抱着院里的姐妹哭个没完,每个人都会说的一句话都是:“咱们女人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那事儿成了阿遥心里的一个结,自那之后,逢年过节,阿遥就会带上一些小礼去看看小蛮家人,安安也会跟着去,这才会偷得一点儿同小蛮一道玩的时间,自那之后,安安一直都很期待过节。

      那天,端午回来,安安蹦蹦跳跳的:“娘亲,下个节还有多久呀?我想小蛮了。”

      小孩子就是这样,他们的感情都会如此直率得说出来,不像成年人,总是藏着掖着,还要别人猜,猜来猜去,就会变成哥哥和王子那副样子。

      阿遥笑道:“怎么,安安这么喜欢小蛮,以后要不要娶小蛮做媳妇呀?”

      “什么是媳妇呀?”

      阿遥愣了一下,她想起来小时候,母亲跟她说过的媳妇的含义,她也照着说出来:“就是帮你暖床做饭,伺候你一辈子的人。”

      “那我不要,我只要小蛮跟我玩,这些事有小花姑姑做啦。”

      那一刻,阿遥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所谓夫妻的意义,该是什么呢?

      似乎有些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成年人却在社会的规训下渐渐不知道了。

      阿遥转变了话语,道:“那,你想不想要一个,能够懂你所想,永远同你站在同一阵线,同你共同面对,一起度过余生的人呢?”

      安安道:“那是什么?好麻烦呀,我只要她陪我玩,她要是不陪我玩了,我就回家吃饭。”

      阿遥:“……”是她高估了自家儿子的思想深度。

      阿遥牵住安安的手,将他抱起:“你说得对,什么夫妻,什么承诺,都是虚的,喜欢的时候就跟他玩,不喜欢了就各走一边,我们安安将来一定要自由自在的,千万不要委屈了自己。”

      小屁孩似懂非懂的:“那我今天可以吃两串糖葫芦吗?”

      “……不可以。”

      一转眼,安安又长大了一岁,比从前更皮了,但现在也懂得听人话了,勉勉强强学了几个字,也知道水不能碰,火不能碰,玩不能玩得忘形,尽管时不时还是会有一些小毛病,比如总是会捉弄大人,这个“狗都嫌”的年纪,多动的他让院里的姑娘们实在是又爱又恨的。

      小孩子心性不定,鬼主意又多,这孩子本性并非纯良,小蛮那事还只是个开头,后来他又陆陆续续做了一些坏事,阿遥从他身上甚至看到了哥哥的影子,直发憷,那阵子,安安动不动就会挨打。

      有一次,阿遥气急了,甚至真的动了早点将这坏胚子扔了就没那么多坏事会发生的念头。

      那一天,安安在森林里一边哭一边跑,磕了好几跤,阿遥躲在树后面,捂着嘴直流泪。

      安安的哭声越来越小,显是没劲了,阿遥却觉得越发心疼了。

      孩子又不是自愿来这人世的,是你将他带来这人世受苦的,你怎么能自顾自地对他有了期待,却又不耐心教他?

      等到阿遥终于忍耐不住,回森林将他接回来的时候,傻孩子已经满嘴泥巴,他一面哭一面道歉:“娘我再也不敢了,你别不要我——”

      见他哭,阿遥只觉得心都要碎了:“娘没有不要你,但是你做错了事,要受到惩罚。”

      “我再也不敢了,我会改的,我会改的。”

      小孩子在塑形阶段,就是需要家长多操一些心,渐渐走上正轨,也就好了。

      以前小屁孩做了错事,被阿遥一骂,就会嗷嗷哭,阿遥觉得这样下去小孩会变得十分懦弱,便对他说:“男子汉不可以轻易掉眼泪的。”

      可后来,有一回,小孩子扭了脚,脚背肿得老高,在大夫为他推拿的时候,眼眶里眼泪直打转,却始终没有哭出来,阿遥心甚慰,摸着小孩的头一边鼓励他,一边问他想要什么奖励。

      小孩泪眼汪汪的抬头看阿遥,问:“我想要哭,可以吗?”

      那一刻,阿遥的一颗心都要碎了,只觉得自己真是拥有这世界上最好的宝贝。

      自那以后,阿遥便对安安说:“宝贝以后想哭就哭吧。”她也并不想将自己的孩子养成所谓的男子汉了。

      在那之后,小孩也许是渐渐长大,懂事了,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什么样程度的皮可以,什么样不可以,到后来,阿遥有时候孩子气发作,还会跟着安安一起皮。

      那天,安安偷偷剪歪了青青的刘海,气得青青满院子追着要打他屁股,阿遥在旁边打气:“快点跑啊安安!”

      青青气得一转头,阿遥又眼神飘忽的装作什么话都没说,只在专心致志地绣花了。

      小屁孩一跑就没影,不知道上哪儿玩去了。

      阿遥便安心在家里绣花,做小屁孩明年的新衣服,小屁孩现在长得快,衣服鞋子很快就又要换新的了。

      不知为何,今日会生出一点儿心神不宁的感觉,这让她连续扎伤了两次手,第二次扎伤后,青青都笑她:“怎么了阿遥姐?想哪位客人呢,这么出神?”姐妹间总爱开这种没大没小的玩笑。

      阿遥嗔她一眼,她也依然笑呵呵的。

      房门被推开,阿遥心想,奇了,今天小屁孩怎么这么早就玩够了?

      却在抬头的一瞬,手中的针线落地。

      “阿遥,我来接你了。”云忆站在门口,背着光,像是身负光明,又像是挡住了她的世界所有的光。

      那一刻,阿遥生出的唯一一个念头就是:“快逃!赶紧逃!带着安安!”

      门口被堵住了,她当下便转身,推开了窗户。

      “阿遥别走!”云忆在她背后大叫一声。

      可云遥根本没听,爬上窗户就要跳下去——却动弹不得。

      一股气劲将她裹住了。

      云忆来到她身边,说:“阿遥,我想你了。”

      阿遥却是挣扎不止:“你放开我。”

      “怎么,见到哥哥不高兴吗?怎么总要跑呢?”

      阿遥内心:见了你才是见了鬼了。

      忽然,一个清脆的童音传来:“娘亲你看,舅舅给我买了这个——”

      阿遥静了。

      安安手中拿着一大堆吃食,云忆笑着将他抱起:“你看,这孩子很喜欢我呢。”

      “你想干什么?”云遥终于冷静了下来,又对安安说,“安安快过来,到娘亲身边来。”

      云忆也不阻拦,任由安安跑过去,似乎是有足够的自信确认她们跑不了。

      “来接你和安安。”云忆说。

      “我们在这里过得很好,不回魔界那鬼地方。”

      “我也不回去了,那里就只有痛苦而已。”云忆说,“我就在你们身边,哪里也不去。这是艾希理一直向往的人间,只要我在,这里就永远是我们最憧憬的人间。”

      阿遥察觉到不对:“魔界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都是些没意思的事,转来转去还是你和艾希理有意思,所以我回来找你来了。”

      “王子……王子他怎么样了?”

      “……”云忆沉默。

      “我知道了。”阿遥了然,她曾经担心的那些事最后果然都成为了现实,哥哥已经害了王子,她决不能再让他再害了安安,她说,“但你看我们这里的环境,你想留下来怕是得做龟公。”

      “……”云忆说,“所以我来接你走。”

      “去哪里?”

      “你想去哪里我就带你去哪里,普天之下,只要我想,哪里都会属于我。”

      “我不走,我跟安安就在这里挺好的。”

      “阿遥,不要任性,你看看你这里,在这种地方,你能给安安什么呢,而且我也知道了,你们这地方经营得很不好,再过些日子,你是不是连安安上学堂的钱都出不起了?”

      “正好,我也不想上学了!”一直在阿遥怀里忙着吃东西的安安立马开心地插话,立马遭了阿遥一个脑瓜蹦,“没志气!”

      “你看,这样不行,安安多好的苗子,就被你教成这副样子,我来的时候,看到他学着勾栏里的姑娘们一样摆出一副勾引人的样子,你觉得艾希理会希望他的孩子是这副样子吗?”阿遥倒是知道小屁孩在这个年纪总爱模仿别人的行为,有时候笑笑就过去了,也没太放在心上。

      阿遥一时语塞,又道:“这不用你操心,我总会教好他的。”

      “阿遥,你这不对,这是艾希理的孩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将他教成这副样子。”

      “这不用你管!”说着,阿遥抱着安安,推开门,对云忆说:“你走吧。”

      “阿遥!”云忆突然猛地一拍桌,阿遥顿时吓得心下一惊,当下便要抱着安安拔腿就逃,却又深知哥哥的力量根本不可违抗,不禁两腿战战,却听云忆又放缓了语调,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凄苦,他说:“我只是想要有人陪我。”

      一瞬,阿遥又想起了曾经同哥哥相依为命的日子。

      那时候没有吃喝,哥哥什么都会让着她,至少,在到魔界欲望膨胀之前,哥哥曾是他唯一的依靠。

      可她也清楚得很,一旦跟哥哥再扯上关系,她和安安的人生都将万劫不复。

      她已经从过去走出来了,可哥哥还留在过去,并想将她再度拖回到过去。

      阿遥深吸一口气:“我要回去我们从前的家。”

      云忆笑了:“好。”

      云忆走了,阿遥知道,他是要回去夺回母亲的仙门了。

      云忆走后没多久,阿遥便立即将妓院转手给了青青,带着一点细软同安安跑路了。

      要走,要赶紧走,留下就是死路一条,以哥哥的性格,一定会再将所有人都逼疯的!

      一夜的逃亡,在马车里,安安睡得不甚安稳,阿遥也是整夜都在胆战心惊。

      清晨,安安揉了揉眼睛,抱住扛不住后不自觉睡着的阿遥的脸,软软地道:“娘亲,舅舅来接我们了。”

      阿遥猛地惊醒了。

      清晨的阳光下,她看到云忆里衣领子上没有遮住的一滴血,仿佛看到了地狱。

      她隐隐有种预感,安安马上就将不再属于她了。

      哥哥屠尽了整个太虚。

      她走进空无人烟的仙门的时候,脚都在发抖。

      为了不吓着安安,他没有让安安见着一具尸体,一滴血。

      她们就这么回到了离开二十年的老家。

      阿遥坐在曾经属于她母亲的陌生房间里,整个人还在发憷,她问:“你为什么要杀外公他们?”

      “这不是应该的吗?他曾经那样对我们。”

      还有很多愤怒的质问想要说,但看到哥哥那副理所应当的表情后,阿遥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她知道,无法得到答案,也无法说通的。

      阿遥对云忆处处躲避,可安安却很喜欢这个便宜舅舅,原因无他,这个舅舅会准他随意玩闹,还给他吃很多阿遥不让吃的吃食,阿遥拦都拦不住,云忆偏着他外甥,安安有了人撑腰更是胆大妄为,小孩子的世界似乎就是单纯,谁对他好,他就喜欢谁。

      可是,小孩子又懂什么叫好呢?

      当天夜里,安安就开始上吐下泻。

      小孩子的肠胃是很脆弱的,东西吃得杂了,就会这样。

      那天夜里,安安吐得难受,阿遥守得更难受。

      小孩一边吐一边哭,还一边跟阿遥道歉,说以后再也不会这么不听话了,阿遥哪里受得住这些,在安安睡着后,她便抱着孩子默默流泪。

      男人哪里懂得照顾孩子呢?他们哪个不是该照顾的时候做甩手掌柜,全部扔给母亲,而要跟孩子玩的时候,又舔着张脸过来了?他们觉得一味的放纵就是对孩子好,而孩子在受苦的时候,心疼的就只有娘亲而已。

      安安本性就不是个多么纯善的孩子,稍一不注意就会走歪路,若是由着哥哥这么一味放纵,纵使不搞坏身体,将来也会长成一个像哥哥一样的恶人。

      王子肯定不会愿意他的孩子变成这副样子的。

      可哥哥却似乎十分喜欢安安这个样子,他说:“你把安安教得很好,人就是应该自私一些,太过软弱就只有任人宰割的命。”

      “不是的。”阿遥说,“善良从来不是软弱。”

      那之后,阿遥就不愿再同哥哥多交流了,因为知道不可能有用的。

      有一天,哥哥突然说:“阿遥,安安长大了,是否要给他起一个正式点的名字了。”

      阿遥心头一震:“安安就挺好的。”

      可云忆根本就不搭理,他自顾自地就夺走了阿遥的取名权,他抱着安安:“不如,就叫他至理如何?到达真理,致,艾希理。”

      致,我亲爱的艾希理。

      阿遥没有拒绝这个名字,她本来就没有拒绝的资格。

      但哥哥却从来没有叫过安安至理这个名字,阿遥隐隐知道是为什么——他怕想起王子。

      早就说过,安安本来就不是心性多么良善的孩子,他得有人教才能变好,让他呆在哥哥身边,早晚得出事。

      在夺回太虚之后,哥哥又陆续在人间扩张他的势力,美其名曰要给他们娘俩最好的,但实际上,阿遥清楚得很,他只是永远不知足而已。

      像他这样的人,已经只剩死亡能够阻止他的欲望了。

      在势力扩张的过程中,以哥哥的性格,必然会做很多缺德的事,甚至,他还十分沾沾自喜的告诉安安,这叫“战术”。

      哥哥尽管总在说好听的话,却没做一件好事,耳濡目染,把安安都教得虚伪。

      有一天,当阿遥看到安安得意洋洋地跟别人吹嘘他舅舅做的那些缺德事后,脑子里的那根弦彻底崩断了。

      她开始拒绝云忆再同安安接触:“那是艾希理的孩子,你不能夺走他!”

      云忆的态度却是不容置喙:“艾希理都是我的,他的尸体,每一根毛发,都是我的,阿遥,你不要太贪心了。”

      她有些崩溃,甚至打算去抢安安:“我不会再让你教坏他的,王子一定不会愿意见到这样的孩子的,你害了王子还不够,难道还要害了他的孩子吗?”

      这句话彻底地激怒了云忆。

      云忆手一抬,一道符咒于半空显现,一座囚笼拔地而起,将阿遥关了起来。

      听到动静的安安匆匆忙忙赶来,在符咒拔地而起之时,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阿遥:“娘亲!娘亲!”

      阿遥也伸出手,可两人并未牵住,就被那该死的符咒挡住了。

      阿遥在囚笼内不断地敲击着墙面。

      “娘亲!我要见娘亲!”安安一面哭一面捶打着云忆的背。

      云忆抱起他,毫不犹豫道:“你娘亲疯了,今后不准你再见她。”

      囚笼后面,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阿遥绝望地不住敲击墙面,一度以为,自己永远都要见不到自己的孩子了。

      但没过多久,却是云忆主动来将她请了出去。

      安安病了。云忆怎么也照顾不好,只得将阿遥叫过来。

      再见到自己的孩子,阿遥只想将他抱着不放。

      云忆在一旁说:“安安这些日子一直在哭,我对他再怎么好,他还是只爱他娘,你其实不必难过。”

      阿遥根本不理他。

      云忆又说:“艾希理以前也是这么虚弱,容易生病,所以他才做了大夫,也跟安安一样,有什么事都爱依赖别人。”

      阿遥自顾自地给安安擦着汗,根本不搭理云忆。

      云忆却像是自个儿陷入回忆不可自拔似的:“那样脆弱的艾希理,后来又是如何变得那样坚强,又是如何承受后来的那些痛苦的呢?”

      那些痛苦指的是什么?

      阿遥没有勇气去问。

      “娘亲,别离开我。”安安自昏迷中醒过来,见了阿遥,又高兴又委屈,直掉眼泪。

      阿遥也忍不住跟着一道哭:“好,好,娘不离开你。”

      阿遥以为,经过这么一出,云忆为了安安着想,至少不会轻易再将他与安安分开了。

      可她还是低估了云忆的狠心程度。

      他说:“安安一直这样依赖母亲也不是个办法,他得自个儿学会成长。”

      说完,他又将阿遥关了起来,但这次,不再是符咒加固的囚牢,只是一座偏僻的宅院而已。

      放屁。

      他只是想要独占艾希理的孩子而已!

      云忆很喜欢安安,不只是因为安安是艾希理的孩子,他在安安身上看到了艾希理的影子,还因为安安身上旺盛的生命力,这带给他们这些老人新生的喜悦感。

      她在那座宅院里被关了几乎两年,两年里,没什么跟她说话,只有几个一成不变的仆人,话也不多,偶尔院子里热闹起来的时候,就是云忆来的时候,仆人们纷纷收拾下跪,而阿遥则是惧得只想找地方躲起来。

      阿遥渐渐体会到了当初王子被云忆囚禁时的感觉,不得自由的感觉在精神上是极大的折磨。

      渐渐地,不知是她的自我暗示,还是真的痛苦到了那样的程度,她渐渐觉得脑子总是恍恍惚惚的,总感觉自己像是在梦里,有时候,一觉醒来,看到全然陌生,显是刚遭遇过破坏后的屋子,还有自己手头的鲜血,只觉得浑身打颤。

      她忽然想起了她那半疯的母亲,她想,他也会变成那副样子吗?

      症状越来越严重了,甚至渐渐出现癔症,有一回,她还见到了安安。

      不禁感叹,真是,并非安安离不开她这个母亲,而是她离不开她的孩子。

      却见安安不住摇晃她的手指:“娘亲,是我呀,我是安安呀,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来见你来了。”

      竟不是梦,这胆大的孩子,还这么小,就敢一个人去翻那高墙,见他娘亲来了。

      阿遥真是又惊又喜又惧,忍不住拍了两下安安的屁股:“你这孩子!万一摔下来怎么办?你让娘亲怎么活?”

      “哎哟!”小屁孩假意痛叫一声,“娘亲您别打啦,告诉您,安安现在可厉害了,舅舅教我法术,那点高的墙根本就没在怕的。”

      “哟,还学会法术了?来,让娘亲看看,你都会些什么?”

      “不止法术,安安还看了很多书呢,长了好多见识!”

      但当安安一件一件的朝阿遥炫耀他会的那些东西时,阿遥的脸却渐渐黑了下来。

      全都是带着浓浓云忆风格的缺德招数!

      “你说你,不学好……”阿遥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到处找东西想揍人。

      安安一面挨揍一面假哭:“娘!娘!你快别打了,我好不容易来见你,你就要打我,呜呜呜——”

      阿遥也是心下不痛快,放下手中的扫帚,跪在地上就开始捂脸哭:“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

      “娘,娘,你别哭了。”安安抱住阿遥,拍着她的后背安慰她,“你说我哪里做错了,我会改的,你别哭了。”

      阿遥转而紧抱住安安,道:“别再跟你舅舅学了,他是坏人,你不知道他做过怎样的事,他弑父弑母,让我变成没有家的孤儿,他将我卖给很多人来换他的地位,他背德忘恩,杀害恩人,你不能跟他学你知不知道?”

      安安完全被惊到了,重重点头,保证再也不搭理他舅舅了。

      可小孩子很好哄的。

      当安安再来的时候,阿遥明显能够感受到,他对他舅舅的态度松动了很多。

      阿遥又当着安安的面细数云忆曾经做过的那些恶事。

      安安却是直接理直气壮地:“可是舅舅对我们很好啊!”

      阿遥怔住了,嘴唇轻颤:“那是他在骗你!”

      安安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我才不要相信,娘亲净骗我,我不要跟娘亲讲话了!”

      说完,安安便转身离开了宅子。

      阿遥瘫坐在地,望着镜中的自己。

      苍老,颓然,头发散乱,毫无精气神,眼神里还带着一点癫狂。

      是怎么走到今天这步的呢?

      安安不再听她这个母亲的话了,他有了更加信服的人。

      那么,她现在还活着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她已无力挽救任何人,任何事。

      哥哥曾说,她靠着她的肚子与王子建立了无可分割的联系,可他又怎么知道,她这联系的建立,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

      哥哥不会懂。

      怀孕的时候,那个小生命会在他的肚子里一跳一跳的,这会让她产生一种肚皮都要被那孩子踢破的恐慌。她的肚子上出现了狰狞的纹路,这让她就算生下了孩子后都相当难看。无数的后遗症,还有抚养孩子的过程中受的那些苦,哥哥没有亲身经历过,他当然不会懂。

      可男人们只会看到生育背后带来的好事,看到女人们母凭子贵,看到女人们同男人们建立了不可扭断的联系,仿佛这一切都是不需要花费任何代价的一样,全然不会看到女人的牺牲。

      她还记得的,母亲生下他们兄妹俩后不久,因为父亲被杀,因为自己不受重视,等等压力加身,她便疯了。

      而现在,她似乎也要步上母亲的后尘了。

      她在地上瘫坐了许久,入夜时分,她点了一把火,烧了整座宅子。

      没过多久,就听到众人的呼喊声,依稀之间,还听到了安安的哭闹声,也许这孩子一直都没有走远。

      但已经晚了,火舌已经舔舐到她身上了。

      最后时刻,火墙外头,所有的人都在哭,都在叫,这真像一场盛大的葬礼。

      阿遥倒了下去。

      却并没有死。

      在安安的哭闹下,云忆花了很多的力气,硬生生吊住了阿遥最后一口气。

      那时候,阿遥身上严重烧伤,浑身上下都像千刀万剐一样的疼,云忆给她喂了药,没有一刻是清醒着的,她觉得自己像是活着,又不像是活着。

      烧伤之后,云忆允许安安每天都来看她,但看得次数多了,阿遥渐渐感觉到安安身上的戾气越来越重了。

      她那时候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以为是这坏小孩越来越难管教了,要是她还好好的,还有条件,一定要将他吊起来好好打一顿,打完后,再抱住他,狠狠地哭上一顿。

      于是,当那一天,她的身体状况突然开始急转直下,而安安穿着一身不甚合身的华服,飞也似地冲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完全就被安安说的那句话震懵了:“娘亲,我把舅舅杀了!你开不开心?”

      一瞬间,她只觉得这是个玩笑,但当陆陆续续的有别的仙门中人和长老们一起来报丧之时,阿遥这才知道,这不是玩笑。

      她突然之间觉得,一切都好像做梦一样。

      人生一梦。

      过去那些爱啊,恨啊,怨啊,都伴随着哥哥突然的死亡,都随风而逝了。

      哥哥死后没多久,也就没有了为阿遥吊命的力量,疼痛开始袭来,呼吸也开始变得艰难。

      耳边传来安安惊恐的叫喊声,一直喊着要她撑住。

      听着她的小屁孩让他留下的声音,那一刻,尽管痛得快要不行了,也早就已经不想活了,却突然之间好想活下去啊。

      她要是现在死了,以后她的孩子没有了母亲,要是再难过了,受委屈了,又该躲进谁的怀里去哭呢?

      她还想要活下去,想看小孩长大后还会有怎样的创造力和破坏力,肯定又有趣又愁人。

      但,老天似乎就是爱这样捉弄人,在她不想活的时候,非要用生命来折磨他,在她想活的时候,又不再给她活下去的机会。

      她卖力的伸出手去,想去拭干她家小屁孩脸上的泪痕,手终于在半空无力垂下。

      她死了。

      她是没有想到,原来真的有地府这种东西的,看到每个月初一十五的神没有白拜。

      她在地府里游荡,在拥挤的鬼魂堆里穿行。

      鬼差说,像她这样的人,可以自个儿选择下辈子做人做兽,乃至性别都可以自个儿选,当然,她也不用急着现在就做选择,完全可以等等再投胎,有的人难以做决定,或是想等人,几千年不转世的也不在少数。

      阿遥突然就犹豫起来了。

      她的目标其实一开始就很明确:她还是想做女孩子。

      想做漂漂亮亮的,让人看见就会心情很好的女孩子,想做温柔细腻,让人如沐春风的女孩子,想做自强坚韧的,让人想要依靠的女孩子。

      可是,她不想在这个将善良当做软弱,只晓得无尽剥削女孩子的世界做女孩子。

      她想再等等,想去一个更加自由的地方,去一个不把女孩当货物,当奴隶的地方,去一个女孩子能够像男孩子一样活着的地方当女孩子。

      尽管不知道那一天会不会来,但她还是想要再等等,万一呢?

      忽然,耳旁传来一个熟悉的叫声,阿遥猛地转头,看见了哥哥的身影。

      也难怪,他们兄妹俩几乎是两天内前后脚去世的。

      “阿遥!”哥哥被一堆鬼魂隔着,大叫着阿遥的名字,“我为什么见不到艾希理?他为什么不在这里?”

      说着,哥哥便要朝着阿遥冲将过来。

      阿遥的眼睛里露出恐惧,提起裙子匆忙转身,朝着前面守门的鬼差冲去,匆匆忙忙就冲过了奈何桥,转了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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