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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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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妖市里车马喧嚣,过路的、驻足的无一例外全是妖。
这日妖市将闭,众妖却不急着离去,而是入了春楼最底下,纷纷想占上最好的位置,好看看今夜将拍的是什么好物。
这春楼每月逢十五一开,回回卖的皆是众妖想不出的稀罕物,稀罕到三界里想将这些物什据为己有的不在少数。
春楼做主的自然也是妖,只是无人见过此妖真容,自打这春楼建起后,便无人见过她,然而这当家作主的虽不露面,却对楼中事了如指掌。
虽有妖对这春楼背后做主的心怀好奇,可今夜众妖聚在此处,却不是来揭下楼主真面目的,而是为了见一见那被遮在红绸底下的玩意。
听闻此物来自九天,是从不死河漂过来的,恰好被鱼妖遇见,那鱼妖本想将此物据为己有,却反被伤及,只好拿来春楼换了钱。
未料到,鱼妖低估了此物的价钱,亏大了,今夜这一拍,也不知能拍到什么价。
有妖问道:“今夜拍的是什么?”
无一人答得出来,听内楼的人透露说,似乎是朵花还是个什么东西。
花?
众妖纷纷摇头,哪的花有这脸面,还能进春楼地下,这花怕是个美人儿吧。
挂满了上下三层的画卷无风自扬,画中所绘无一相同,可却都模糊得很,似是洒了水一般,墨迹都绽开了。
只听铜锣一响,一个遮着红绸的玩意被四个小妖挑上了高台,红绸遮得严严实实,叫人偷觑不得。
执着长竿的妖站在台下,长竿一端触在了这红绸上,他缓声道:“今夜要拍的,是一株莲。”
众妖哗然,没想到还真是一朵花。
“现下要揭绸了。”那执着长竿的妖又道。
这站满了足足三层的妖纷纷挨着红栏朝底下看去,不由得屏起了气息。
“这是一株……”
“佛莲。”揭绸的妖继而又道。
红绸陡然一掀,里边那琉璃笼子里的玩意顿时展露无疑。
哪是什么佛莲,分明是个灰发美人。
她面色平静地坐在那琉璃笼中,因笼中太过逼仄狭小,故而她不得不蜷起腿。
面上不见悲戚苦楚,反倒好整以暇地望向楼上众妖。
她就那样闲散地坐着,瘦削的双肩舒展着,好似对众生万物不甚在意,紧抿的唇未吐出半个字音。
揭绸的妖愣住了,想不到好好一株莲竟变作了人。他侧头朝抬笼的四只小妖望去,似要讨个说法。
四只妖也一脸茫然,俱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
未等揭绸的妖开口,楼中画卷又簌簌作响,似被风吹动。
“七千万。”
声音很轻,又柔又单薄。
众妖循声转头,只见一名持着烟杆的女子站在三层的红柱边,抱着手臂又道:“我要了。”
2
众妖絮絮低语,俱朝那半个身掩在红柱后的女子望去,眸光不加遮掩。
谁也不知这琉璃笼里的女子是怎么将佛莲换去的,可七千万买一个身无灵力的人,多少不大值当。
不错,丁点灵力也没有,可不就是个凡人么,只是于凡人而言,这容貌这灰发也算稀罕。
揭绸的妖怔了一瞬,朝帘幕后望去一眼,急忙回头道:“还望诸位多担待,这事还需问过楼主的主意。”
他转身欲走,没想到三层上那喊价七千万的女子又道:“七千六百万。”
那妖连忙转身,仰头时恰好撞见那女子手中执着的烟杆,那烟杆是白玉雕的,下边吊着个墨色的穗子。
执着烟杆的手脂白好看,就跟画里的一样。
揭绸的妖陡然一僵,本想瞧清那女子的面容,却见她往红柱上一倚,只手中的白玉烟杆还露在红柱外。
“还有谁出价?”女子将烟杆一抖,那墨色的穗子又晃了晃。
“七千六百万,可还有谁要叫价!”那妖匆匆收回眸光,他话音一落,锣声接连响了三下。
那被困在琉璃笼里的美人,被拍出去了。
她坐在里边不觉拘谨,甚至还分外自在,似是置身事外。
四只妖见状又走上高台,将红绸遮了回去,把这琉璃笼给抬走了。
在红绸遮上的那一刻,笼中灰发女子抬起那双疏冷的眼,朝三层那一根未悬挂灯笼的红柱望去,若有所思地捻了捻手指。
栏上俯视的一众妖唏嘘了一阵,皆觉寡然无味,好似缺了点什么。
春楼也不是没拍过活物,往常拍活物前皆是要验货的,验的是干不干净,乖不乖巧,没想到这一回竟什么也没看到。
可惜。
琉璃笼被抬到了帘幕之后,四只妖愣在原地,未见那喊价的将房牌递来,等了好一阵才见有妖走进,近看才知是那管暗场揭绸的。
揭绸的妖道:“送去画斋。”
四只妖俱是一愣,“可画斋……”
“去,莫要废话。”
3
画斋自然是放画的地方,这春楼里的画全出自画斋,只是不曾有谁见过画斋里的画师。
那画斋每日辰时会有侍女进去打扫,里边除了画便是画,连个妖影也见不着,每一幅皆惟妙惟肖,好似里边住着活物。
那一幅幅卷起的或是挂起的画皆是碰不得的,全是楼主的宝贝,即便是无意中往上沾了点儿水,她亦能发现。
那四只妖一听说要将这琉璃笼送进画斋,双腿直打哆嗦,他们哪进过什么画斋,连画斋的门都未碰过。
哪是要他们去送琉璃笼的,分明是去送命,若是一个不小心将里边的画碰着了,怕是脑袋都会被拧下来。
“管事的,当真要将这琉璃笼送去画斋?”一妖问。
“莫要多问,嘴还嫌多不成?”
那问话的妖连忙住嘴,生怕自己的嘴被削了去。
四只妖小心翼翼地抬着琉璃笼上了楼,每一步皆走得小心翼翼,那管事的虽未挑明,可一提画斋,他们已是心照不宣——
要这琉璃笼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的楼主。
这琉璃笼里的美人倒是安静,寻常的玩意儿当中露面后,非得疯上一阵,她却是一声不吭,心若止水。
四只妖眼看着画斋要到了,慢下脚步将琉璃笼放下了地上,琢磨着该敲门还是径直推门。
都说画斋里整日静悄悄的,好似除了打扫的侍女便无人进去,那画师也不知是何时做的画。
“叩门去。”
“你去。”
四个妖推来推去,后来让个年纪小的去叩了门。
叩了几下,屋中毫无动静。
那小妖怪回头道:“暗场管事的当真没弄错么。”
“还是快些送进去,否则楼主得生气。”一妖道。
门被推开,里边满满当当全是画,就连横梁上也有画垂落下来。放眼望去,每一幅俱是出自同一人之手,画技已是臻于化境。
几个妖看愣了,只见地上也堆满了画卷,这屋中哪有能放琉璃笼的地方。
方才叩门的小妖指着一处讶异道:“看,那正好空出来一处。”
可不是“正好”么,不多不少,恰恰能放下一个琉璃笼。
笼中的灰发女子太静了些,似是死了一般,可这红绸哪是常人能揭的,四个妖硬着头皮将笼子扛了过去,转身小心翼翼地走出了屋,生怕将这屋中的画磕着碰着。
画斋的门一合,屋中上千幅画簌簌作响,离琉璃笼近的那一处,一只执着烟杆的手从画里伸了出来,将红绸给揭开了。
笼中灰发女子缓缓抬眼,神情淡漠闲适,哪有半点外来人的样子,倒像极了画斋里做主的。
那只素白的手撩开了红绸,半只胳膊还在画里,连脸都没有露。
笼中人平静问道:“画妖执烟杆,引火自焚?”
那执着烟杆的手一顿,画里传出声音道:“非也。”
“是贪心不足。”
4
烟杆在琉璃笼上敲了一下,门上锁咔一声开了。
那门嘎吱打开,可笼中人仍蜷着腿坐在里边,未见出来。
执着烟杆的手缩回了画中,画妖意味深长道:“你不可能是凡人,我春楼的琉璃笼一旦锁上,轻易打不开,你是如何进去的?”
笼中的灰发人甚是平静,“我睁眼便在笼中。”
“你是那株佛莲变的?”画妖话音一顿,又道:“可你身无灵力。”
“不知。”灰发女子这才从笼中出来,那从悬梁上垂下来的一幅画打在了她的额角,她手一抬就将那画捏住了。
画中云雾缭绕,好似有个佛堂。
“你这佛堂画得不对。”灰发人忽地开口。
她话音刚落,画中景色骤变,变作了这春楼,不光没了云雾,连佛堂也瞧不见了。
画妖未再说话,自始至终连脸都没有露,在听这灰发人提及佛堂时,还似恼羞成怒一般。
这屋中千幅画俱簌簌作响,甚像催命,可偏偏灰发人泰然自若地站着,还欣赏起这挂了满悬梁的画来。
灰发美人面容旖丽,然而却叫人生不出半分亵渎之意,她身上散着佛堂里常燃的檀香,寡而沉稳。
画妖虽像在生气,但到底没将她驱逐出去,也未如先前那四个妖所说,画斋里的画被谁碰了,便要拧断谁的脑袋。
那灰发人看了一阵,淡声道:“莲池,须弥座,拘灵索,你去过九天?”
画妖未作声,也不知藏到哪一幅画里去了。
“你这串佛珠,画得倒是巧妙。”灰发人又道。
那执着烟杆的手忽从一侧的画里伸出,烟杆一扬,原先绘着佛珠的画上墨迹模糊一片,凝成了一滴墨落进了烟斗里。
画妖终于从画中探出半个身,穿着的是素白的对襟襦裙,裙上丁点刺绣也没有,白得当真像是一张纸。
若非她面上涂了胭脂,那唇丹红似血,哪像只活生生的妖。
她将烟嘴抵在唇边,吐出了灰白的烟圈来,不悦道:“你不知道自己是谁,倒是将这些琐碎记得清楚。”
灰发人转身看她,皱起眉道:“我看你有些面熟。”
画妖似笑非笑,神情看着竟有些难过,“你莫不是在骗我。”
“我从不撒谎。”灰发人淡声道。
画妖从画卷中走出,缓缓落至这灰发人面前,她看了好一阵,摇头道:“你定不是凡人。”
“你认得我。”灰发美人笃定开口。
画妖一哂,“我原不想记得你,但我贪心。”
5
“贪什么?”灰发美人静得出奇,好似世间没有什么能引起她的激愤,她如同方才画中的佛珠,古朴且沉寂。
画妖一愣,抿起唇意味深长道:“贪我不该要的。”
“什么是你不该要的?”这灰发人又问。
“是求而不得,且不该再求。”画妖摇头。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这淡漠似水的人,好像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偏偏挥发美人动也不动,就这么静静看她,眸中当真经不起丁点波澜。
画妖抿起唇,索性不再说话,缓步退到了那用金丝绣出山水的屏风上,一瞬便没了踪影,不料,这屏风竟也是她的画。
那冷漠沉稳的灰发人朝屋门走去,竟发觉她打不开这一扇门,再一看,这屋中连窗都没有,顶上砖瓦一片片严丝缝合地贴着,怎么也不像是能钻出去的。
这屋只有一扇门,门还不知施了什么术,她出去不得,干脆坐在了那书案前,翻看起案上那一幅幅画得栩栩如生的花鸟和修竹。
不知怎的,这画斋中半数画作她皆觉熟悉,似是画里的山水和佛堂她皆见过。
半晌,隐入画中的妖抱着手臂探出身来,将烟嘴抵在唇边说道:“看出什么来了?”
“似曾相识。”灰发人淡声道。
“哪儿似曾相识,你指给我看,说不定我能替你解惑。”画妖漫不经心道。
灰发人指向那开满了佛莲的峭壁,“此处我似乎去过。”
画妖眼一抬,朝她指腹所及之处睨了过去,久久未说出话。她眸光一转,又落回了这灰发美人身上,似在斟酌什么。
“如何?”说话的人眸光寂寂。
妖从画中走出,“你是觉得这峭壁熟悉,还是这些佛莲熟悉?”
“这有何差。”灰发人语气冷淡。
“有差。”画妖将素白的两指撘在了这人的腕口上,手指下,那脉搏平稳地跳动着。她又兀自问道:“你觉得你是这峭壁,还是佛莲?”
灰发人眉心微蹙。
“说笑罢了。”画妖将两指一收,竟垂眼笑了笑。
面前这头发灰白的女子当真像极了凡人,身上没有灵力,且看不出真身,再看那一双眼……
怎么也不像是会骗人的。
画妖原本笑得还算浅,而后竟连双肩都颤了起来,好似捡到了天上掉下来的宝贝。
她手一勾,画上的峭壁和佛莲俱化作了墨烟落入了烟嘴中,她对着烟嘴吸了一下,餍足地吐出了一个烟圈,问道:“你想去看看这地方吗,我大发慈悲带你去看上一眼,说不定你就记起来了。”
“你果真认得我。”灰发美人笃定道。
画妖退了一步,盯着她那张昳丽的脸又朝烟嘴抿了一下,殷红的唇一张,缕缕烟又从她口中逸出。她好似要将这落入眼中的身影烙进眼底,双眼连眨也不肯眨。
“你都记得些什么?”
“我不知,约莫忘了许久。”灰发人道。
画妖近乎要将手中的白玉烟杆折断,她连着道了好几声“好”,再朝烟嘴抿去时,竟呛到了。她面色素白,硬生生呛得眼梢泛红,“我都记得,你却忘得痛快。”
她侧过身,素白的五指将烟杆牢牢托着,又道:“你都不曾告诉我你是佛莲,是我贪得无厌,可我明明已经走远,你却还要忘记我。”
灰发美人眼一抬,静默不动,当着不像活人,片刻才道:“你说我身无灵力,如今又道我是佛莲。”
“我不知你为何没了灵力,可你若不是佛莲,如何进得我的琉璃笼?”画妖眉眼皆是淡淡,似是未多着笔墨,但那翕动的唇却红得妖冶。
她话音一顿,双眼弯起,“既然是你送上门来,那可莫要怪我又起贪念。”
“你待如何?”灰发美人平静问道。
“带你去看看那一面峭壁。”画妖将烟杆抵向她的心口,“你既然要忘,我便带你记起。”
6
那长满了佛莲的峭壁远在九天,那地方并非寻常人去得的。
画妖侧头睨着她,眼梢似沾了墨一般。她执着烟杆往灰发人的心口轻敲了两下,“可是你如今身无灵力,我带你上九天,等于带你送死。”
灰发人微微皱眉,似乎不解其意。
“但我可以护着你,你若……能照我所说的做。”画妖收回了烟杆,垂眼又抿了一口,她眼睫似扇,在眼睑上留下一道晦暗的阴影。
“要做什么?”灰发人平静问道。
画妖将手中烟杆一旋,烟斗里的墨登时消失得一干二净。她又将烟杆伸出,将灰发人那灰色的襟口挑开了点儿。
只那些一点,素白的锁骨若隐若现。
画妖收回了烟杆,环着手臂退了一步,“我太贪,这件事且先留着,等我想好了,你再做。”
“便如你所说。”灰发人淡漠应声,心如波澜。
众妖也不知怎的,这春楼竟就关了。
春楼一闭,妖市便冷清得厉害,就连春楼里几个管事的也不明缘由,只知这是楼主的主意。
那暗场里的心知楼主是得了个美人才闭了楼的,他壮着胆子同打扫的侍女一齐进了画斋,却发觉里边竟空无一人。
琉璃笼大开着,里边的灰发人不知到何处去了。
那管暗场的妖匆匆离开,一刻也不敢多待,胆子耗尽了,也不敢透露那琉璃笼之事。
出了琉璃笼的灰发女子并未逃走,而是被画妖带上了九天。
未入天宫,而是从旁路经,踏进了一片无人把守的竹林。
竹林烟雾缭绕,里边有个莲花池,莲花池中开水莲。
再往前便是佛堂,佛堂里立着数个空着的须弥座,其中有个须弥座上竟放着一串佛珠。
这佛珠于灰发人而言分外熟悉,倒不是因先前在画中所见,而是她在看见那珠串的一瞬,五指略微一弹,好似记得那颗颗珠子是如何在手中滚动的。
她似是来过这里数回,在见到地上的蒲团后,屈膝便跪了下去,腰一弯便叩了三下。
再坐起身时,她坐得腰直背挺,凛然肃穆。
在叩了头后,灰发人才朝那放了佛珠的须弥座走去,不假思索地拿了起来。
画妖执着烟杆在佛堂外看,未往里踏入一步,吐出一口烟后,戏谑道:“不是你的东西,莫要乱碰。”
灰发人捏着手中冰冷的珠串,踟蹰而又疑惑,“似……是我的。”
“那我再带你去看看那峭壁和佛莲。”画妖眼一挑,转身便走。
灰发人闻声步出,手中却还捏着那串佛珠。
竹林之外便是峭壁,峭壁全是云烟,叫人看不到底。
灰发人站在崖边倾身向前,好似不知怕。
她灰白的衣襟上忽然攥来一只手,那手白得晃眼,是画妖伸过来的。
画妖将她带了下去,双足悬空着立在半空中,身侧净是云雾。
“看,佛莲。”画妖朝远处指去,只见峭壁上果真遍布佛莲。
灰发人怔了一瞬,双眸泛起的波澜悄然退去,她脖颈忽地一僵,一朵灰色的佛莲好似刺青般,从衣襟里缓缓长了出来。
画妖执着烟杆的手一抖,竟在身侧这灰发人身上嗅见了灵气。
她眼一抬,直勾勾地盯向灰发女子脖颈上那一株佛莲,愤愤道:“你果真是佛莲。”
“你……都未曾告诉我你是佛莲,我却因你心中生欲,被逐出仙门,你说你要怎么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