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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归去 ...


  •   今夜无风也无月。
      钟符抱着剑,半阖着眼,等在一棵槐树下。
      若有似无的血腥味渗入夜风,大战当前,他忽而回想起了去年的除夕夜。
      那是他此生第一次杀人。

      血顺着剑尖滴在地上,淌进地砖的罅隙,郁气凝结,堵住他喉头。
      断了气的前寨主歪倒在太师椅上,酒气从他破开的喉管里逸出来,又沉进愈演愈烈的铁锈味之中,被地龙蒸起的热意烧干。

      他与喧闹的宴会仅仅一门之隔。
      守岁的寨众们举杯相庆,吵吵嚷嚷,嬉笑怒骂,满嘴都是浑话。玩心重的年青喽啰算着时候,跑去点了炮仗,不想却搅扰了酒会,讨得老油条们一顿好骂。

      爆竹声中一岁除。

      钟符深吸一口气,转身推门离去。
      前行处,风雪萧然。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入耳又是听惯了的戏谑语调,钟符呼出一口浊气,缓缓睁开眼,但见一张夭桃秾李似的脸庞忽而停在他面前,鼻尖对鼻尖,相距不到三寸远。

      江销雪面上是明晃晃的调侃,“大战将至,紧张了?”
      他笑着抬起钟符下巴,作势端详,语气多了一分埋怨,道:“我挨你这么近都没反应。”

      钟符打开他的手,“我没聋,听得见脚步声,知道是你来了。”
      “如此么,真教人感动,”江销雪眨了眨眼,越说越暧昧,“你都能分辨出我的脚步声了。”

      钟符咬紧了后槽牙,若非大事将近,他恐怕已然拔出剑与江销雪打成一团了。
      自从江销雪主动暴/露了他会武的事实,他们便时有切磋。
      此后,钟符总算找到了情绪宣泄口——每每被江销雪撩动气了,他便要提剑与江销雪战上一场。好在他们下手都有分寸,点到为止,不至于真地伤筋动骨。

      “油嘴滑舌。”钟符低斥一声,面色不耐。故人旧事却在江销雪的三言两语间云消雾散了。
      他左撤半步,省得与江销雪大眼瞪小眼。

      钟符轻咳一声,“眼下什么情况?”
      江销雪换了副脸色,幽怨地看着他,“我都站在你面前了,你居然还要想其他事。”
      钟符剜了他一眼刀,抬脚步向营地,明摆着是“你再不说,我就自己去看”的意思。

      江销雪嬉皮笑脸地拦住他。
      “说句顽笑,莫急,莫急。”
      他道:“先锋前日便已潜入城中,一刻钟后,晋王大抵就会正式攻城。皇城么,一块牌匾掉下来砸死三个人,都至少有一个权贵。更何况晋王出身正统,又向来顾惜名节,但凡那守将脑子清醒些看得清时局,都不至于打得天翻地覆。”

      “指不定,”江销雪弯着眉眼笑道,“今天晚上根本不需要动刀枪,刚打照面,守将就直接请降了。”
      钟符听完并未立时答腔,他静了片刻,转过身注视江销雪。前后不过须臾,他眉心便多了一道折痕。

      他忽而道:“晋王命我稍后趁乱刺杀一个人。”
      “哦?”江销雪微微挑眉,“这我倒是没听他提起。”
      他来了兴致,“他要你杀谁?”

      钟符垂着眼睫,薄唇微张,音节一字一顿地自他舌尖滚落:
      “当今圣上。”
      江销雪蓦然敛了笑意。

      “旧帝不死,新皇就难以上位,”钟符抿了抿唇,“他又是天家的亲叔,弑君登基,名不正言不顺。”
      二人疾步穿行于巷间,被攻破的城楼被甩在身后。无数火矢缀着高墙与残尸,哭嚎声中,阴云的秋夜也被点燃,远观之恍若上元佳节的火树银花

      转向之际,钟符顺势回望了眼。江销雪察觉到他的视线,笑道:“怎么,刚才打得太惨烈,被吓到了?”
      说着,他轻叹了口气,复道:“那将军也算个忠君之士,只可惜脑子不够清醒,非要死守,手下没了泰半不说,自己还一箭钉在城头,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断气。生得狼狈,死也不风光。”

      钟符默了一瞬,“何必这样说,那支箭还是你亲手射出去的。”
      江销雪漫不经心地哼笑一声。
      “谁让他突围的时候犯浑,非要往你那攻呢?当时他手里的长/枪都快挨到你胸口了,我一时管不住自己的弓,也是情有可原。”

      钟符低声道:“可你明知道我能应对,不会受伤。”
      “那又如何?”江销雪说着,倏地揽过钟符,运起轻功直向紫宫而去,“老老实实走路太磨蹭,左右今夜城里乱得像锅粥,我们直接过去就是。”
      钟符一时不防,被江销雪带着吃了满嘴的风,余下想说的话尽数被噎了回去。

      而今距槐树下那场对谈已过去半个多时辰,晋王大军攻下城门,却又陷于巷战的泥淖。
      守城的军士实在忠勇,难缠至极,大有要战至最后一滴血流干的架势,晋王军再怎么强悍,对上不要命的敌手,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完全取胜。
      城内烽烟四起,古木摧折,民众紧闭门户,焚香祈福。

      钟符将这般光景悉数收入眼底,心头蓦地生出了些茫然与惶恐。
      这是他想要的结局吗?
      他此行是正确的吗?

      他微微垂头,不自觉地握紧了剑柄。
      江销雪脚程颇快,且善于隐匿行踪,不消一刻便携着钟符,施施然落在皇宫外的一株高树上。如今帝都大乱,至尊至贵若紫微城者,也具是一派的人仰马翻、鸡飞狗跳。
      钟符拨开他的手,眼风扫过诸般乱相,少顷,轻声道:“我一个人去,你留在这。”

      江销雪听他语气不佳,有意逗逗他,“去做什么,造反,砍当朝皇帝的脑袋?”
      钟符却不看他,径自越过宫墙,拔剑出鞘。
      剑光清凌,观之如月射寒江,恰似初秋里的一刃雪霜。
      他沉声道:“去寻我的剑心。”

      钟符提起一口真气,足尖点地,掠过旧宫室与木芙蓉,循着记忆中的與图,向宣政殿而去。
      他当然无从得知小皇帝现居何方,但他隐隐有种预感,如果他想找到对方,那么就应当去用于视朝听政的宣政殿。

      果不其然。他停在殿门外,隔着层层烛影,看见了坐在御座上的小皇帝的身影。
      內侍们见势不对,早已要么投诚要么卷铺盖跑了,而今还拥护在小皇帝身畔的,也只剩下些老弱病残了。
      小皇帝似有所感,缓缓抬起头,遥远地与他四目相对,神色木然。
      金碧辉煌的宫室之中,凝滞着一股暮年的衰败僵颓的死气。

      半晌,小皇帝开口了,嗓音沙哑得很:“你是来杀我的么?”
      钟符颔首。
      “那你……可以留他们一命吗?”小皇帝说着,目光扫过围在他身边的零星几位黄门宫娥。
      钟符再度颔首,“自然,我只被命令来杀你。”

      小皇帝闻言,双唇剧烈颤了颤,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他只是重重地耷拉下脑袋,什么话也讲不出了。
      钟符抬脚走入殿中,却没有立刻用剑洞穿他的胸口。
      “抬起头,”他道,“在动手之前,我有话想问你。”

      夜风入户,倏地吹灭了盏烛灯。
      揺乱一室人影。

      江销雪独自候在树下,百无聊赖。他眼看着天边火光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然而始终不见钟符出来,愈发等不住了。
      幸而,赶在他改变主意去翻/墙之前,钟符总算露了面。

      眼见一道清瘦身影流矢般突地飞来,江销雪不自觉间暗暗松了口气,三两步迎上前去。
      “如何,可还顺利?”
      钟符不答,他右手仍扶着剑,眉心的折痕却消开了。
      “去见晋王吧,”他淡声道,“现在轮到你出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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