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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下山 ...


  •   五更天,夜雪初霁。
      冬日昼晦,钟符睁开眼时,牗外尚不见什么光亮,房内的灯不知何时也熄了,蜡泪凝结在烛台上。

      他掀起棉被想下床,然而刚坐起身,就有两只修长的手臂自他背后探出,亲亲热热地环住他腰。
      “好早,”江销雪半闭着眼,作势要将钟符拖回被褥,“不再歇会儿?你昨晚……”
      江销雪话只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随即他低笑一声,未尽之语变作细碎的吻,尽数落在钟符背上。

      然而任凭那厢江销雪如何温存,都仿佛媚眼抛给瞎子看。
      钟符八风不动似地拨开那双作乱的手,径直从床畔扯过外杉披上,还顺手抓来江销雪的衣物,头也不回地扔给那厮。
      他凉声道:“醒了就起来。”

      江销雪支起身,瞧了瞧钟符挺拔的脊背,叹口气,假意道:“怎么,钟寨主,才刚过去两个时辰,就要穿上衣服不认帐了?”
      他说着,探过身去,再度出手去揽钟符,坏心眼地轻轻朝他耳侧吹气。下一刻,那块皮肤便如他所愿泛起了薄红。
      “你不在乎自己身体,好歹多陪陪我?”他笑着用指尖点了点钟符肩头,嗓音微哑,懒洋洋的,“我脸上的伤又开始疼了。”

      “自作自受。”
      钟符冷着脸拉开江销雪,自去洗漱。
      不消须臾,他沾了一身寒气又走回来,手里提着盏灯。
      “抬头,”他语气犹是硬邦邦的,“我看看你伤口。”

      江销雪与他对视片晌,眨了眨眼,没动。
      钟符撂下灯,“真疼假疼?”
      江销雪又笑起来,却不回答。

      钟符懒得同他闹,只道,“既然无事,那就起来收拾收拾,今日晌午后下山,去见晋王。”
      “何必这么着急,”江销雪背靠枕头,慢悠悠道,“人心浮动,不如先整顿清理手下?”

      “生死有命,造化在天,他们的前途不归我管。”
      江销雪似假还真地轻叹,“好狠的心肠。”
      “此寨中人,多负血债,死有余辜。”
      “那么,”江销雪又问,“假使他们中许多人都不同意被招安,你又将如何安抚?”
      “那是晋王的事,我只负责将问水寨交给他。”

      江销雪闻言拊掌。
      “不错,确是你的作风。”他面上含笑,眸色却愈发幽深,琥珀色的眼瞳沉在昏暗之中,其意莫测。

      江销雪静了会儿,忽而道:“其实,我来问水寨之前,就听说过你的事迹。”
      “统领匪寨,行事作风却与前任者大相径庭,大义灭亲,整顿风气,广行善事,是位难得良心未泯的好人,”他娓娓道来,“实话说,我头一回风闻此事,几乎笑出声来。”

      “君子以德服君子,但德只一字,约束不了小人,更管不住偌大一个匪寨。”
      “所以,我来之前,就断定你不可能是个真君子。”
      江销雪话锋陡转,“但有时,我实在弄不明白你。你的行为与态度,时而一致,时而矛盾,又坦荡又虚伪,委实教人纳罕。”

      钟符阖上眼。“我本就不是君子,只是一介剑客。”
      “若只是剑客,一人一剑自去逍遥又何妨,九州将乱与你何干?”
      “……我在锤炼我的剑心。”
      “截至目前,庇护苍生就是我的剑心。”

      江销雪慢慢地笑起来,“你凭何断定这就是你的剑心?或者,换句话问,你这剑心,又是从何而来的?”
      “——因为你母亲的原配丈夫,志在于此么?”

      钟符蓦然睁眼,凌厉回视,眼风如刃。
      “江销雪,”他咬牙,少见地连名带姓喊人,“你到底想说什么?”
      面具剥落一般,一切矫饰的神色霎时从江销雪脸上褪去,他面无表情,漠然地打量了一番钟符,旋即,他脸上浮起了略显古怪的微笑。

      “好了,好了,动气伤身。”他执起钟符的右手,亲了亲他指尖,嗓音柔和起来,“我只是希望你把事情考虑清楚。”
      “他们造反,你伤心生气了,对不对?”
      “尽管你一天到晚都冷着张脸,貌似天塌下来也打动不了你,但这只是世人的错觉。”

      他说着,牵着钟符的手按在自己伤处,稍加用力。止血的伤口崩开,血又淌下来,滑入钟符掌心,江销雪却浑不见痛色,依然紧箍着钟符的手,不允许他回撤。
      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钟符,满意道:“果然,我受伤流血,你就会难过。”
      “问水寨多数是世俗里的恶人不假,但你生于斯长于斯,二十余载朝夕相对,人非圣贤,孰能无情,何必违心否认你的牵挂?”

      钟符动了动嘴唇,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他再次尝试抽回手——这回江销雪倒是愿意放过他了。
      二人僵持片晌。有风吹入屋,拽得烛花剧烈地曳了曳,竟灭了,朱曦犹眠于云岫,卧房彻底昏暗了,仿佛永夜一般。
      钟符转过身,逃避似的去点灯,许是风太大,他接连试了三次才重新燃起烛火。

      绸纱似的光晕蒙住两人。
      钟符终于镇静下来。

      “我尝试过由内而外地改变问水寨,但现在失败了。既然我管不好它,那不如转交给更合适的人,”钟符垂眼道,“譬如晋王。”
      江销雪对此表示赞同,“你确实不适合当山大王,专心当剑客也不错——我私心也喜欢看你耍剑。”

      又是一阵无话。
      江销雪耐心引他:“然后呢?”
      “什么然后?”钟符不解。
      “你的剑心。”
      他循循善诱:“不是你该为什么而挥剑,而是你本心想为什么而挥剑。难道你甘愿被他人的希冀束缚终生吗?”

      钟符抬眼看着江销雪,看他如画的眉眼,看他淌血的伤口。
      “你不会平白无故说这么多话……这次又想要什么?”
      “我想看你最好的剑。”江销雪直白道,“你现在的剑就很好,但等你找到真正的剑心,还能更好。”
      “我喜欢你出剑的模样——我要见你最好的剑。”

      钟符默了默,眼睫微颤,像蝴蝶扇动破碎的翅膀。少焉,他沉下身,吻在江销雪脸侧,止住迤逦的血痕。
      “好,我给你看。”
      他说:“我们下山,去江湖乱世求最好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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