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赶路中（交代一些世界观） ...
-
东城离7区不算远，林序根据《交通指南》的指引，很快便换乘到101号线。
这节列车很空，空到发白，像个饥肠辘辘的幽灵，时不时发出低吼，独自在城市里游荡。
林序环顾四周，找了个靠近车门的位置坐下，他抬头看向悬挂在车顶的广告牌，寻觅了半天，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列车的播报牌。
还有30分钟就能抵达2区，时间还来得及。
他放松身体，将自己缩进外套里，出风口呼呼冒着冷气，撞在车窗上，将还未完全退去的热气阻隔在外。
林序安静注视着对面被水雾遮掩的车窗，与自己灰扑扑的身影无意间对视。
微长的头发已经有点挡眼，被他随意拨到一边，与白皙的面颊形成鲜明对比，像是一团化开的湿漉漉的棉花飘在水雾里，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淡然的宅感。
林序叹气，忽然想起在车站遇见的那位女士提供的建议：“去看看《人类基地指南》吧”。
他思索片刻，看向手腕，沉寂已久的信标一言不发，黑乎乎的一团，蜷缩在显眼的位置。
林序下意识抬起手腕，信标感应到波动，自动亮屏。微小的光线照在林序脸上，又很快与周围的灯光融为一体。
信标的屏幕很小，只有半个手掌那么宽，上面的图标却清晰可见，丝毫不受数码压缩的影响，
《人类基地指南》就摆在桌面中央，非常好找。
林序犹豫了一下，随后下定决心，义无反顾地用手指覆上图标。
半透明的磨砂面板自信标黝黑的外框中徐徐冒出，凭空投射在林序面前，慢慢由最初的灰色蜕变为蓝色，像逐渐凝结的水雾，愈发清晰，最终定格为实影。
“您好，欢迎使用《人类基地指南》我是您的向导兼最忠实的生活顾问——Astra。”
熟悉空灵的声音回响在空荡的车厢内，林序短暂地、犹如触电般的怔了一下，随即露出微笑，他虽然知道Astra身兼多职，但压根没想到会在这时与祂重逢。
Astra的身影投射到屏幕外，像舞蹈在八音盒上的小人儿一样。
林序好奇地触碰祂的衣摆，却什么都没摸到，Astra洁白的身影在瞬间消失，Astra断断续续摆动着手臂，像是掉帧一样出现卡顿，数码乱流迅速蹿上林序指尖，惊得他急忙移开手指：“抱歉。”
Astra轻快地摇摇头：“没关系。”祂踮起脚，小心避开身边闪烁的猩红乱码，眨眼间就重新恢复成那副毫无波澜的模样，祂抬起右手，抱住林序卷起的手指，轻轻摇摇，以示安抚。
“林序，一天不见，你还好吗？”祂轻柔开口。
“还可以，Astra你呢？”
“一如往常。”
没有什么过多的寒暄，Astra了当开口步入正题：
“那么，接下来便由我为你讲解基地基本信息。”
林序乖巧点头，对此毫无异议。
Astra转过身，面向水雾般的面板动动手指，操控面板打开《人类基地指南》的目录。
至此，人类几百年间编织重构的秩序宛如一颗种子，被剥落外皮，脱去伪装，真正暴露在林序眼前。
“献给崇高的世界，以此立法，捍卫真言！”
扉页上醒目的花体字刺入眼底，沉重，却又轻巧，宛如用顿挫的刻刀，镌刻在历史的立柱之上，又形如须臾堆积的尘土，被风一吹，便烟消云散。
Astra眼球忽然向后翻转，齿轮状的虹膜代替瞳孔，宣夺主权。一丝不易察觉的蓝光流入祂眼中，穿过滚动的齿轮，流转、停滞，为原本灰蒙的眼睛镀上天空的色彩，荧蓝的薄膜覆盖在祂的眼角，如同蝴蝶的鞘翅。
人们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林序就此透过那扇虚无的窗户，触碰世界的底线。
“检测到用户正处于公共场所，自动开启声音屏蔽功能。”Astra的声音渐渐沉了下去，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终变为只有林序才能听见的声音，像只迷路的飞虫，被看不见的屏障束缚在林序耳边。
林序翻动目录，指尖向下划去，脑中快速概括着内容。
“人类基地，正式名称为‘全人类联合联盟同属基地’，整体被金加伦之墙覆盖，拥有完善的生命防护系统，是灾难后人类最后的庇护所。基地总体分为三大区域，分层递进，下设三十六区，其中不包括特设的0区、牧场、城外边缘区，及基地中心——中心区。
中心区，顾名思义，是基地的中心，同时是世界树的培养基地。”Astra简单播报基地简介，林序认真听着，这到与自己所了解的基地出入不大。
他看了看进度条，微微往后拖了一点。
Astra像倒带的机器，语速加快，迅速进入了下一章的内容：
“世界树的调控与金加伦墙的防护：世界树，基地的中央控制中心，位于基地的正中央，从顶端发射金加伦墙。”Astra透过车窗，指向远方，那是中心区的方向。
“金加伦墙，起隔绝太阳紫外线与辐射的作用，亦是各区间的屏障，使基地免受辐射风暴的影响，保障人民安全，非特定情况，请勿触碰、损坏金加伦墙及其周边制动系统，否则应负相应刑事责任…….”
Astra知道林序不愿去听枯燥法律部分，也明白林序是个不会触碰法律红线的好孩子，所以自动省略了具体的刑法内容。
匆匆跃过第一章的总编以及前几章的空话，林序顺利在第五章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公民的分配与就业：年满18周岁的公民可接收联邦分配住宅，也可挂靠户籍所在地，领取集体住宅权，已查明的黑户、新迁户口不享同等待遇。公民每月必须上缴一定的物资，作为个人所得税，所缴纳的税款必须高于设定标准值。注：标准值根据三月内基地接受外部物资总值变动，由边检局统计。若三个月内上缴的物资未达到标准要求，则会触发斩杀线，没收个人全部财产，发配牧场。”
“牧场？那是什么地方？”林序敏锐捕捉到陌生词语，好奇询问。
“牧场，总面积约23平方公里，靠近战备区，拥有优良的自然条件，主要负责基地内粮食的供给，是个巨大的生产加工场。牧场不在基地内部，只有三分之一的区域被金加伦墙覆盖，十分危险，常常面临各种危机。同时最为最大的粮产区，有着重兵把守，区域内允许暴力执法，若发现可疑行为，会即刻击杀。”
“完全自然的环境下，人类脱离了主导者的地位，那里可以说与荒原没什么区别。在那里，工作者面临的只有厮杀和屠戮，死亡率接近80%，所以没有人想在那里工作。”
林序沉默地接受着信息，这与他所了解的基地不同，这个世界更加残酷，80%的死亡率几乎说明，斩杀线下，只有死路一条，当触碰到它的时候，就已经站上了断头台。
收容所的书籍与真实的规则相比，就像是层层审核的儿童读物，没有死亡，没有黑暗，惩罚只是轻描淡写的“住址交换”，好像彻底将死亡抹杀，将底层的悲哀剔除，塑造起一个和谐的保护伞。
幼童时期，所有人都几乎问过父母一个问题，人的终点是什么，得到的答案总是那么美好，是去远方旅行，还是变成星星，反正从来没有得到过那个正确的答案，那个避而不谈的答案，人会“死亡”。
仿佛只要把黑暗的一面藏在充满蜂蜜的糖果纸下，黑暗就从未存在。
基地也是这样，在林序还没出收容所时，关于“美好家园”的宣传标语，就印在收容所每一面空白的墙壁上，尽管很小，但无处不在，密密麻麻，触目可及，是洗脑般的存在，每日的训导片也是如此，好像大家此刻已经战胜了黄昏，熬过了长夜，迎来了黎明，好像一切问题都有解答，不再会有危机，不再会有死亡，林序需要做的，只有成为一个服务人类的工具，仅此而已。
这样的宣传，常常让林序觉得，人类世界高度文明，没有治不好的疾病，没有凶猛袭来的辐射，没有坍缩扩张的空洞，更没有人类将走向衰亡的厄运，有的只是尽情欢乐的美梦，这样就够了。
“忘记悲伤吧，我们永远活在昨天。”
Astra的声音依旧在林序脑内进进出出，他却无暇顾及，一味沉浸在汹涌的悲伤中，对人类存亡的悲伤，对长久欺骗的悲伤。
列车飞速穿过钢铁铸就的森林，没有惊起除人类以外的任何生物，这座冷寂的城市里，只剩人类还在驻足。
车门开开合合，零散走上几名乘客他们，都心照不宣地占据离其他人最远的座位，一言不发，沉默不语，自顾自地清理身上的污垢，有些是血，有些是脑浆，有些是煤油。
七点，正是一天中最忙碌的日子，太阳忙着关闭，人类忙着下工，城市忙着休息。
如今基地内，最常见的工作就是选择当一名有编制的“拾荒者”，去往基地的外部，深入空洞，搜寻旧时代遗留下来的物资，或者宰杀几只核变体，也就是变异生物，抽出它们的脑髓，剥掉它们的躯壳，卖往黑市，或者实验室。
黑市虽不合法，但却早已成为主流交易市场，里面流通的都是非法的物品。因为市场庞大，缴纳的税额多，叫联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无论是谁，都无法拒绝递给自己的那份特权好处。
当然，也有人会赌，赌某个实验室，会放出几个收购名额。实验室给的收购价格往往好处黑市市场价，一单就足以叫他们三月不愁。
但实验室不傻，黑市就能便宜卖到的东西，他们每月只是象征性地朝大众收上一些，来维护他们“人类之光”的名号，数额很少，名额更少，一些“拾荒者”往往等到物资溃烂，也没有机会做一次合法的交易。
列车慢慢驶入高出，与不远处的架空线路并驾齐驱。林序忽然想起不久前经历的那场围剿，说不清是怪物对人的，还是人对怪物的。那是场惨烈的，毫无约束的围剿，火光冲天，就发生在一个平凡的午后，习以为常地出现，毫无征兆的消失，没有激起一丝波澜。
林序知道“拾荒者”还有个他更为熟知的名字“赏金猎人”，或者也可以称他们“猎者”。
“自五年前新法修订后，统共收录一百一十二个非正式职业，其中就有猎者。”
兴许是顺着林序的目光，Astra也注意到那些后上来的乘客，趴在林序耳边尽责讲解。
林序沉默点点头，趁那些拾荒者还未注意到他，悄悄将头埋进帽衫里。
冷热交汇间，车窗上的水雾淌下液滴。在纯洁的白雾里，无数以钢筋水泥为骸骨的巨兽扎根在地，俯首称臣，它们沉眠着、咆哮着，将屈辱与不甘撒向大地，凄厉的嘶吼终究无法感天动地，最终微弱到变成电机、内燃机的轰鸣，它们终究无法逃脱束缚，变为最沉默的高楼。
越往东走，周围的建筑越发高大，也越发苍白。
林序半靠车窗，贴紧玻璃，仔细聆听远处机器运转的节奏。
忽然间，周围电机、内燃机的躁动停止了，世界仿佛跌入水中，重回安静。
无声间，黑暗降临，远方星星点点的灯光同时熄灭，拖拽着高楼大厦隐入夜色中。浓郁的黑暗里，只剩列车还散发光亮，成为唯一的光源，犹如乱石孤岛上唯一的灯塔，孤立无援，独自驰骋在路上。
“时间：7:45”正值限电令执行阶段。
列车此时已经驶入两区交界的滞空区，金加伦墙伫立在不远处熠熠生辉，触手可及。
远处的哨站已被火光侵蚀，基地迎来了最后一轮进城检测，过了八点，基地会全面封禁，禁止进出。
借着反射在金加伦墙上的火光，林序短暂地看到了远处的景象。
列车经过拐弯，与荒原仅有一墙相隔。滞空区是唯一没有建筑的地区，如它的名字般空旷、荒凉。
没有任何遮挡，林序第一次真正的目睹荒原上的世界。
许是月光女神降下庇护，荒原上的自由得以彻底解脱，如沸的繁星叫嚣着，奔走至黑暗森林，却在即将解脱的时刻，被阻拦脚步，狠狠撞在金加伦墙上，虚假的星空抵达不了自由之地，只能无助看着远处闪烁的光芒。
那些光芒不是星星，那是海，银光如缕的海，那是森林，藏匿在冰山下的黑暗森林。
这些危险又美丽的事物，好像先前从未踏足过人类世界，被巨大的鎏金墙壁阻隔在外，那堵墙壁如金纱般闪耀，不断向上延伸，延伸至高天，延伸成穹顶，又薄如蝉翼，几乎透明，逐渐在顶端消失。
Astra毫无波澜地讲解着基地历史，声音在林序耳边不断更迭，起承转合，淅淅沥沥带来百年间人类的兴衰变迁，弥补林序未曾经历的百年时光。
列车跃过最后一道屏障，轻松将黑暗褪去，昏沉中，停靠在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