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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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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B市,秋老虎余威尚存,午后阳光毫不吝啬地倾泻在B大熙攘的校园里。银杏叶边缘已微微泛黄,在光线下显得半透明,蝉鸣执着地做着夏日的最后挽歌。
空气里浮动着青草被修剪后的清新、柏油路面蒸腾出的热浪,以及年轻身体散发出的、混杂着防晒霜和淡淡汗味的蓬勃生气。
有个男生姿态闲适地倚在管理学院那栋颇具年代感的灰砖楼前,一根雕花繁复的罗马柱旁。
微仰着头,下颌线与颈项拉出优美骄傲的弧线,阳光恰好吻上他酒红色的微分碎盖。那颜色并非市面常见的俗气酒红,而是在深红中透出些许紫调与金属光泽,显然是经过顶级发型师反复调色、精心打理的结果,每一缕发丝都透着“昂贵”二字。
几撮不听话的碎发落在光洁的额前和线条精致的眉骨上,衬得他皮肤白得几乎晃眼。
他身上是一件看似简单的黑色宽松T恤,胸前只有一个极小的、需要凑近才能看清的某顶奢品牌刺绣Logo,下身是水洗工艺极为复杂的破洞牛仔裤,膝盖处的开口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点白皙的皮肤。脚上那双限量版球鞋,鞋带系得一丝不苟,鞋面洁净如新。整个人像刚从时尚杂志内页走下来,带着一种被金钱和品味仔细豢养出的娇贵与疏离。
路过的行人,目光像被磁石吸引,不由自主地在他身上流连,低年级的新生带着怯怯的惊艳,同级生则多了几分了然与议论的兴致。
“看,工商管理的江染,真人比表白墙照片还绝……”
“他这发色,听说是在B市那位很厉害的大师工作室染的?保持期短得吓人,一个月就得补一次。”
“何止发色,你算算他那身行头,够在二环交一年房租了。”
“他在等人?等女朋友?没听说啊……”
“大概率是等那个‘小跟班’吧?啧啧,真是形影不离
议论声细碎,像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响,清晰地钻进江染的耳朵,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那弧度里混杂着对被瞩目的习以为常,以及对“跟班”这个称呼某种隐秘的认同感,仿佛林宴星是他一件特别的所有物,标识着他的独特。
是的,他在等他的“跟班”——林宴星。
几乎就在那议论声将将落下的瞬间,一道沉静的身影便从侧后方一棵老槐树的浓密树荫下踱步而出,精准无误地停驻在江染身侧,半步之后的位置。
与江染那种肆意张扬、几乎要灼伤视线的耀眼不同,林宴星像一道沉默的、浸润在深海里的蓝色剪影。
蓝黑色的狼尾长发,发尾带着自然的微卷,被他用一根最简单的黑色皮筋松散地束在脑后,几缕较短的碎发不受管束地垂落,勾勒出清晰利落的下颌线和颈侧线条。他穿着最普通的纯白色棉质衬衫,领口解开一颗扣子,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一截劲瘦的手腕和上面一道浅淡的旧疤。黑色直筒长裤衬得他双腿笔直修长,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峻气场。
他右手拿着两本厚重的管理学教材和一个深灰色的帆布笔袋,是江染一会儿专业课要用的。左手则拎着一杯冰美式,白色纸杯外壁凝结着密密麻麻的冰凉水珠,正顺着杯身滑下几道蜿蜒的水痕,显然是刚在咖啡店买好,掐着时间送过来的。
“书,和咖啡。”林宴星的声音不高,带着点清晨未完全化开的沙哑,却又异常稳定地穿透周遭的嘈杂,落在江染耳中。
江染没有回头,甚至没有改变倚靠的姿势,只是懒洋洋地朝侧后方伸出一只手,五指纤细,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
林宴星默契地将冰咖啡杯递到他摊开的掌心,动作流畅自然。交接的瞬间,江染微凉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林宴星温热甚至有些烫人的指腹——那是长期握笔或者进行某些体能训练留下的薄茧触感。
江染像是被那过高的温度烫到一般,指尖几不可察地轻蜷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握稳杯身,将黑色的吸管凑近色泽红润的唇瓣,用力吸了一大口。冰凉的咖啡液混合着清晰的苦味滑过喉咙,成功驱散了午后最后一丝黏着的困意。
“慢点喝,空腹,对胃不好。”林宴星的声音再次从身侧传来,很轻,几乎要融进风里,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刻入骨子里的关切。
江染嗤笑一声,放下咖啡,终于侧过头,用他那双漂亮的、眼尾微微上挑的眸子瞥向林宴星,眼底漾着点漫不经心的戏谑:“啰嗦。跟我妈似的。”
这话语里裹挟着显而易见的亲昵,和一种长久以来被纵容出来的、理所当然的使唤意味。
林宴星没有反驳,甚至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他只是沉默地、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接过了江染喝到一半、杯壁水珠已经沾湿他掌心的咖啡,替他拿着。他的目光极快地从江染因为冰镇饮料滋润而显得格外饱满水润的唇瓣上掠过,速度快得像是错觉,随即重新垂落,眼观鼻,鼻观心,恢复成那副低眉顺目的模样。
周围的注视和低语因为林宴星的到来而更加密集了些。有女生看着他,互相用气音激动地交流:
“其实……林宴星仔细看,五官超级能打啊,就是气质太冷了,生人勿近。”
“对啊,这种蓝黑色狼尾超难驾驭的,又挑肤色又挑气质,他留着居然这么有型,还有点……野?”
“别想了,那是江大少爷的人。”
江染忽然转过身,正面朝向林宴星,稍稍凑近,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呼吸间带起的微气流。他用一种带着点戏谑、又仿佛分享秘密的亲昵语调,低声问:“听到没?他们说你是我的人。”
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林宴星的耳廓。
林宴星抬起眼。他的瞳孔颜色极深,是那种近乎纯黑的墨色,此刻在近距离下,清晰地映出江染带着玩味笑意的、放大的脸,那眸子里似乎有什么情绪极快地闪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又归于沉寂。
“本就是。”林宴星的回答简短、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江染对这个答案似乎很满意,他伸出手,极其自然地帮林宴星理了理其实根本不存在褶皱的衬衫领口,动作娴熟得像做过千百遍,带着一种主人打理自己所有物般的理所当然。
“走吧,小星星,”他语气重新变得轻快,带着少爷特有的、不惹人厌的骄纵,“陪少爷我上课去,管理学的课,你懂的,催眠效果一流,一会儿我要是见了周公,记得笔记写得详细点,重点标红,像上次那样。”
“好。”林宴星应道,声音依旧平稳。他迈开步子,习惯性地跟在江染身侧,步伐不疾不徐,始终保持着那个恰到好处的半步距离,既不会靠得太近惹人烦,又能随时应对江染可能提出的任何要求。
这场景,在B大校园里,几乎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上演的常态。从大一刚入学开始,便是如此。
所有人都知道,工商管理那个顶着一头昂贵酒红色头发的少爷江染,有个沉默寡言、能力出众、几乎形影不离的“跟班”林宴星。
他替他搞定一切琐事——拿书、买咖啡、记笔记、应付难缠的小组作业成员、甚至在他翘课打球时替他点到。他是江染的影子,是他的专属玩偶,是他心情烦躁时顺毛的宠物,也是他深夜被噩梦困扰或单纯失眠时,唯一能让他安心阖眼的“活体安眠药”。
江染一直如此坚信,从未怀疑。
从他十岁那年,突发高烧,病重不治,信佛的江老太太因为一个听起来颇为荒谬的“八字合、能冲喜”的说法,身体孱弱、性格孤僻的林宴星被林家远房亲戚几乎是“进献”般送到江家开始。
林宴星就一直是这样的存在,温顺,沉默,可靠,永远站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仿佛生来就是为了他,也永不会离开。
他清晰地记得,高考结束那个充斥着解放与躁动的夏天,他非拉着林宴星跑去全市最贵的那家发型工作室。
他对着色板挑了半晌,最终选定了最扎眼、最挑人的酒红色,然后指着另一个看似低调的蓝黑色,对发型师和林宴星说:“给他染这个!”
“陪我一起嘛!自古红蓝出cp,懂不懂!不然多没意思!”他当时这样嚷嚷着,手臂挂在林宴星肩膀上,带着不容置疑的任性。
林宴星只是侧头看了他一眼,那双深黑的眸子里情绪难辨,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沉默了几秒后,便依言坐上了那张价格不菲的理发椅。整个染发过程,他都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任由发型师摆弄他原本乌黑柔顺的发丝。
染完后,江染围着那头在灯光下泛着幽蓝光泽、狼尾发型更添不羁的林宴星转了足足三圈,眼睛亮晶晶的,直说“好看死了,特别配你!”
林宴星对着镜子里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自己看了看,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从喉咙里低低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如今,这两抹截然不同却又意外和谐的颜色,成了B大校园里一道人尽皆知的独特风景。
走进能容纳上百人的阶梯教室,原本嗡嗡的交谈声有瞬间微妙的凝滞。江染早已习惯这种效应,他目不斜视,径直走向教室后半区他惯常占据的、靠窗通风的位置。
林宴星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在他停步的瞬间,上前一步,动作轻巧地替他拉开沉重的木质椅子,然后将教材、笔袋和那杯冰美式在他面前的桌面上摆放整齐,自己则在他旁边的座位坐下,从帆布笔袋里拿出不同颜色的笔和厚厚的活页笔记本,准备记录。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如同呼吸般自然,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头发花白、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王教授在讲台上打开麦克风,用平稳无波的语调开始讲述《管理学原理》的导论部分。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在江染酒红色的发梢跳跃,镀上一层流动的金光。
果然不出所料,教授的声音如同最佳的催眠曲,平铺直叙,缺乏起伏。不到二十分钟,江染就觉得眼皮开始发沉,脑袋一点一点,眼前的字迹逐渐模糊。
他习惯性地、带着睡意的鼻音,朝着林宴星的方向歪了歪身子,手臂无意识地搭在桌沿,声音含混地嘟囔:“星星,我睡会儿……笔记……老规矩……”
林宴星几乎是立刻侧过头,他看着江染毫无防备地枕着自己屈起的手臂,浓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白皙的眼睑下投下安静的阴影。因为趴着的姿势,他一边的脸颊被挤得微微鼓起,红润的嘴唇也无意识地微微嘟着,褪去了所有平日里的骄纵与锋芒,显得格外柔软乖巧,甚至有些稚气。
林宴星的目光在他沉睡的侧脸上停留了许久,教室里中央空调的冷气开得有些足,发出低低的运行声。林宴星看了一眼江染裸露在空气中的、线条优美的小臂,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停下记笔记的动作,不动声色地脱下自己身上那件薄薄的棉质衬衫外套,里面还穿着一件纯白的T恤,动作极其轻柔地披在了江染的肩上,仔细地将衣角掖了掖,确保能盖住他的手臂和肩膀。
他重新坐正身体,将注意力拉回讲台,右手重新执笔,左手习惯性地虚握成拳抵在唇下,开始一丝不苟地记录板书和教授强调的重点。他的字迹工整有力,条理清晰,甚至用不同颜色的笔区分了标题、要点和例子,确实如江染要求的‘详细点,重点标红’。
坐在他们后排斜对面的几个女生,从林宴星脱外套开始,就激动地捂住了嘴,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互相用眼神和极小幅度的肢体动作表达着内心的澎湃。
“看见没!看见没!林宴星他……他真的太宠了!”
“我的天,这种默默照顾的细节,简直杀我,阿伟死了。”
“这哪是跟班,这分明是忠犬骑士!还是颜值天花板级别的,太好磕了!”
细碎激动的气音,像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只在林宴星的耳廓边激起微不可闻的涟漪,他握着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用力到指节微微泛出青白色,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泄露,只是笔尖在纸面上划过的沙沙声,似乎比刚才更沉、更重了一分。
江染对此全然不知。他睡得很沉,呼吸均匀绵长,沉浸在黑甜无梦的睡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