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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青崖篇(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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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此景实在太过诡异。温客行眉头一皱,擎着火折子的手指不由捏紧了。
他最后一次见到莫蔚虚,是在晋王府里。那时莫蔚虚还好好的,短短不过一月,却变成了这般模样。
莫蔚虚跟他见面,与遭到毒手变成药人这两件事之间,应该不是毫无关系。
谁干的?目的是什么?
正思量之际,洞穴中又有更多人影涌出,转眼将他包围。温客行辨认出其中一些人还穿着清风剑派的服装。难道是在莫蔚虚去了晋州之后,整个清风剑派都被人算计了……
莫蔚虚继任掌门之位后,清风剑派一直不慕名利,静修自守,却又被无端拉入这场阴谋当中,对方用心何其狠毒!
思及这些,温客行心中悚然。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安吉四贤也好,韩英也好,他不愿再有那样的悲剧发生了。
他重新看向莫蔚虚。既然被炼成药人的时日不多,应当中毒尚浅,正如当初的邓宽一样,还有可以挽救的方法。
莫蔚虚再次无意识地向他冲来。主意已定,温客行也不耽搁,折扇啪啪几下点中他的要穴,莫蔚虚顿时跌扑在地,不能动弹。温客行挟起他来,从寒潭中一跃而出,将他带到对面山崖上,才小心安放在地。
邓宽虽然康复,体魄多少受了些影响,武功也难有大成。温客行翻开莫蔚虚的眼睑,又仔细诊查一番,确定莫为虚身上的毒尚在外肌,未入内腑,只要及时治疗,倒是比邓宽更容易恢复。
“爹,娘,”他忽而浅浅一笑,自嘲道,“都说医者仁心,我做了半辈子的恶鬼,如今又想学着你们的样儿治病救人,终究是不伦不类吧……”
他出身神医谷,却没能继承父母衣钵,虽练得武功超群,内心也仍藏着一缕遗憾。当年为了扳倒赵敬,温客行与蝎王短暂结盟,因而获得了破解药人之术的方法。后来进了雪山武库,特别留心研习那里收藏的医书,暗自对救治之法加以改良。想不到竟在此时此地派上用场。
他将莫蔚虚扶坐起身,运起内息开始祛毒。很快,便有一些黑色的淤血从莫蔚虚口中流出。
这套方法祛毒虽快,却相当耗费内力,全仗着温客行内功精深,几个小周天运过之后,莫蔚虚脸色已由灰败转为正常,僵硬的四肢也软了下来,整个人呈现昏迷状态。温客行将他再度放平躺下,心知这只能算是初步的应急处置,之后还需长期调理才行。
他缓了口气,站起来,走到崖边重新俯视下方的寒潭。
到底有多少人遭难?夜色渐浓,谷底弥漫着雾气,温客行的视线扫过迷雾中的人影。几十人……不,至少有百余人……
除了清风剑派的弟子,还有不少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人,也许是附近的村民。要将这些人全数解毒,只凭他自己,需得一整夜工夫。
可是,这些人中毒有深有浅,倘若再拖下去,一些人就会彻底丧失神志,变成怪物,再也救不回来了。
躺在他脚边的莫蔚虚忽然抽动了一下。温客行蹲下身,却见莫蔚虚双眼仍紧闭,只是艰难地发出含糊的声音。
“快……逃……”
温客行心下一凛。
“莫先生,你是个好人。好人不应该落得这种下场。”他站起来,目光灼然。“我若是见死不救,又怎么对得起温大善人这个绰号?”
不管是谁布下了这个局,我都要奉陪到底。
***
周子舒熄了烛火,在黑暗中躺下。他并未安寝,只是静静地和衣而卧。果不其然,片刻之后,门外便传来了轻叩声。
本打算置之不理,但门外的人甚是执着,周子舒只得放他进来。
“你这小子,我不是说了别再来的吗!”
关上房门,他转身瞪着眼前的男孩。栩儿却只是笑嘻嘻的。
“知道啦。”
你知道个鬼!周子舒在他脑门上拍了一记,心想果然不该一时心软。现在倒好,不仅替晋王批了一大堆公文,还帮人带起娃娃了。
“周叔,你别生气,我不会让人发现的!”听周子舒语气不悦,小家伙扯了扯他的衣摆,“你说你不吃热食,我给你带了这个……是我去后厨偷偷拿的……”
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用纸包着的凉糕,献宝似的举到他眼前。周子舒叹口气接了过来,栩儿见状便知道他没有真的生气,转身高高兴兴爬到床上坐下,自己又掏出一把炒豆,嘎吱嘎吱吃起来。
两个人也不掌灯,摸着黑坐在那里。周子舒将凉糕放在一旁,琢磨着到底该如何应对这位世子爷。
初见那日,他以为这孩子性子乖巧听话,结果此后一连几天栩儿都爱往他这儿跑。这样反常的变化迟早会引人注意,于是他勒令小家伙不许再来。
谁料这孩子居然又开始在夜深人静时偷偷溜过来找他。
“周叔,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和父王替换身份,你武功一定也很厉害吧?”
“一点也不厉害。”
“我不信!你就给我露一手嘛……”
周子舒十分头疼。他已经看出来了,他这位侄儿聪明得很,善于察言观色,而且在会撒娇这点上,还有那么点像他家老温。简直就是拿准了他的本性,步步为营。
他沉默了一下,将窗子掀开一条缝隙,轻声道:“看好了。”
说罢从男孩手心捏起一颗豆子,将手腕一扬。那豆子倏地从窗缝飞出,庭院另一端走廊下挂着的灯笼立刻无声地熄灭了。
“哇!”栩儿赞叹地叫出声,又赶紧捂住自己嘴巴。“周叔,你这么强,教教我好不好?”他对着周子舒悄悄话。
“王爷没让人教你练武吗?你应当有自己的师傅吧。”
“有是有,可我学得不好……”
周子舒沉吟片刻。“你可读过庄子《说剑》篇?”
见栩儿摇头,他便娓娓讲道:
“从前,赵文王喜爱剑术,广养剑客。庄子便称自己的剑法可以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赵文王要他与人比试,庄子说,我有三种剑:天子之剑,诸侯之剑,庶人之剑,不知您要用哪个。”
小孩子被勾起了好奇心,一动不动地等着下文。周子舒道:
“庶人之剑是用钢铁作成,可以用来杀人斗殴;诸侯之剑是用贤士能臣作成,可以让四境之内臣服;而天子之剑则是用山河乾坤作成,可以匡正天下。”他摸了摸栩儿的脑袋,“我的武功再高超,也不过是庶人之剑。世子殿下,你应当学的又是哪一种呢?”
栩儿愣愣地坐在那。
我果然不是讲故事的料子……周子舒内心挫败,难怪成岭小时候每逢睡觉前都跑去缠着老温。
正感慨着,却听见男孩轻声道:“我明白了。周叔,谢谢你。”
黑暗中,他能看到栩儿眼睛里闪动的光。
但愿这一点光不会随着时间而湮灭。
“周叔,你说你和我父王曾经是朋友,那现在呢?为什么我从来没见你来找他一起玩?”
“我……”周子舒喉咙里滞了一下,“我住在很远的地方。”
“从我记事起,父王就一直病着,脾气也不好。王府里的下人对我都是毕恭毕敬的,一点儿也不好玩儿。”小世子抓住他的手,央求道:“等父王回来,我去求他,让你常来陪我,好么?”
周子舒无法回答,只是又抬起手掌,摸了摸男孩的头顶。
晋王的病因他而起,让这个孩子在寂寞中长大,他似乎也负有一定的责任。因果循环,环环相扣,每一步的选择所产生的余波,都有可能扩散到他所不知道的地方。正如他与温客行的相逢,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
“时候不早了。”强行截住话题,他准备先把小鬼轰回去睡觉,脑中却产生了某种异样感。
一个小孩子,先是去了后厨,而后又穿过庭院跑到王爷的房里来,当真没有被守卫和天窗暗哨发现?
他再次掀开窗缝向外看去。庭院那一端,被他用豆子打灭的灯笼照旧挂在那,无人察觉。
要么是这王府的守卫无能到连小孩都防不住。
要么就是……他们根本没有在把守!
几乎像是要证实他的猜测,屋顶上出现了一阵簌簌声。周子舒一把将小世子拉到自己臂弯下,瞬间离开床边,翻滚到房间另一头,与此同时暗器如雨穿破屋顶倾泻而下,嗖嗖地扎进床板里!
“啊……”栩儿吓得紧紧抓住他的衣襟。
“别出声!”周子舒闪身贴到窗边。只见一人破窗而入,他的软剑寒光一闪,那人登时栽倒下去。
“晋王没死!”窗外一声低呼,紧接着更多暗器箭矢乱射进来。周子舒心念闪动,怎么回事,这伙人是冲着晋王来的?
他护着世子退入隔壁书斋中,飞快思考着形势。如果对方要暗杀的是晋王,那么他冒充晋王的事应当并未被发现。可是,刺杀一个亲王,敢做出这种事的人会是谁……
敌人没有给他更多喘息时机,转眼又有几人闯进屋内,周子舒与他们过了几招,便意识到这些人都是高手,功夫也并非江湖中的路数。他心中寒意陡生,也不恋战,带上小世子杀出重围,来到屋外,就看见王府里一片混乱,后院火光冲天。
“母妃——!”栩儿见后院火起,忍不住哭喊起来。金红的烈焰倒映在周子舒眼眸中,叶白衣临行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
你们的计划只有五成的胜算,你赌的可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命——
***
将最后一名药人受害者放下,温客行的前额已布满细密的汗珠。他试着支撑自己站起,眼前却一阵阵发黑。
经过整整一夜一刻不停歇地运功救人,此刻他的内力差不多消耗殆尽。
所有的“病人”都昏睡不醒,全然不知是谁在拯救他们。温客行心中却有些欣慰。至少眼下这些人是不会死了,等见了阿絮,他可以好好夸耀一下自己的“医术”。
走出躺满了人的寒潭洞穴,温客行喘息着靠到岩壁上,慢慢坐下。他将双手放在膝上,垂下眼睑调整内息,逐渐入定。
一群人影如鬼魅般出现在前方,无声地摆开了阵仗。斗笠蒙面,黑袍加身,全都是天窗的服制。而站在他们正中的男人,竟然是晋王。
“老贾,你这回的差事办的不错啊。”消去了凌寒暗香劲之伤,晋王已然病容全无,看向温客行的目光中除了满意,还有一丝玩味。“我就知道,以周子舒的心性,终究是不会杀我……他既偷梁换柱,我便暗渡陈仓,忍了这大半月,倒也值得。”
他对一旁沉默跟随的天窗首领命令道:“清风剑派的人,一个不留,要做得干净些,免得江湖上知道。那些流民炼制成的药人倒可以继续养着,今后还用得上。至于这温客行么……”
晋王狞笑起来。
“他必须死,不过要等到把周子舒引来之后。让他们俩一起死,本王也算是成人之美了。”
他挥了挥手,示意天窗即刻行动。下一秒,他却忽然全身僵住了。
一柄利刃正指在他喉间。
“今夜要死在这的还有一个人……”说话的却是贾首领。他已拉下面罩,露出和刚刚的晋王一样志得意满的冷笑。“王爷,那就是您。”
种种骚动之时,温客行面色如冰,始终没有抬眼,只是略微勾了勾嘴唇: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阿絮,没有你在,小蝉蝉可是会被吃掉的啊。”
所有的阴谋与杀意,终于要全部浮出水面。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