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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送子篇(中) ...


  •   周子舒自诩善于体察人心,混迹朝堂久了,他跟任何人打交道,都能很快摸清对方的路数,再因人施策。
      但眼下他却完全没了辙。
      床上的小娃娃刚被喂饱,斜靠在被褥上,小手小腿惬意地蹬动着,口中不时发出咿呀吟哦。周子舒尝试着慢慢走近,一边在心中默念着“别哭,千万别哭”。
      下一瞬,他的目光和婴孩交汇了。
      孩子眼瞳黑亮,清澈异常。周子舒对人心鬼蜮了如指掌,可从这双眼睛里,他什么也读不出来。一张白纸般的小生命打败了多年的经验,他甫一愣神,念湘的嘴巴撇了撇,刚刚还晴好的小脸儿上立刻又要打雷下雨。周子舒连忙后退两步,举起双手做讨饶状,心中倍感挫败。
      一转脸,却见温客行正靠在门外,忍着笑意注视他。
      “……我什么也没做……”
      听周子舒委屈似的辩解着,温客行笑得更深,迈过门槛走进来。“是是……想不到我们家阿絮也有被难倒的时候。念湘啊,你怎么不懂得要给你师公一点面子?”
      他走到床边,俯身将念湘抱起,轻托孩子后颈让她趴在自己肩窝处,用手在她背上拍了拍。小家伙打出一个奶嗝,毛茸茸的脑袋在温客行衣襟上蹭来蹭去,惹得温客行嘴角一勾起就放不下。
      周子舒叹口气,死了心,不再去招惹这小丫头,自己走到榻边坐下来。“老温,眼下的情形,你怎么看?”
      “凡事必有因果。袭击山庄的人既然不是图财,总得有一个动机。”温客行拍着念湘,在屋子里缓步转悠。“成岭从小知道江湖复杂,他夫妇这些年一直置身世外,没什么仇家。我这恶鬼头子当年虽说是过街老鼠,故旧和仇敌也早就凋零殆尽……”
      他歪过头,朝周子舒眨一眨眼,“正所谓尘缘已了,方能与君吸风饮露,游乎四海之外呀。”
      “这位高人,还请先给你抱的那小东西擦擦口水。”
      见温客行换了只手抱着念湘,一边去抽手帕,周子舒不禁莞尔。拖着这么个小油瓶,还吸风饮露呢,根本就是一头栽进柴米油盐里了。他走过去,接过手帕帮温客行擦拭整理,感觉对方的视线从婴儿移到他脸上,毫不避讳地描摹着。
      “阿絮……”
      周子舒抬起头,他知道温客行的意思。他们之间早已没有什么隐瞒,也没有什么是不能提的,但温客行还是在等他主动说出来。
      武库打开后,围绕琉璃甲的争夺偃旗息鼓,各门派的秘籍已尽数返还,余下的那些误人文字,也被他们销毁。曾有些好事者上山来一探究竟,周子舒全都敞开大门坦荡以待,就算有人不信,反正打不过他俩,于是关于天下武库的传闻也慢慢平息了。
      那么,敌人的来意,只剩下了一种可能性。
      “这些人的手段,很像天窗。”周子舒道,“段鹏举死后天窗易主,实力也大不如前,但毕竟晋王还在……”
      他停顿了一下。
      “我被抓回晋州那次,用一招凌寒暗香劲打伤了晋王。那是四季山庄的独门武功,也只有我一人可解。要说未了的孽缘,我也只能想到这个了。”周子舒缓缓攥紧手掌,“可若是冲着我来,他们为什么费这个周张,要掳走成岭家的孩子?”
      “阿絮,这你就不懂了?你自己天不怕地不怕,若想要挟你,必得先捏了你的软肋才行。”
      软肋……周子舒下意识朝温客行望去。
      察觉他的目光,温客行心中一暖,轻笑道:“我?我哪有那么容易被他们逮了去。”他将念湘放回床上,又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一支拨浪鼓,摇晃着逗弄她。“若这孩子有难,你连累了成岭一家,一来让你们生了嫌隙,二来你必心怀愧疚,自己主动站出来揽责。你那个小晋王,倒是挺了解你的为人。”
      这话倒是不差。周子舒在晋王麾下多年,曾以一腔赤诚与之,若不是彻底心灰意冷,也不至于乞死离开。他为晋王做过很多不见光的勾当,知道太多阴暗的内幕,他活在世上,终究不能让那个人安心。
      “那时用了凌寒暗香劲,就没打算再解开,想着反正我也只剩两三年阳寿,让他终生缠绵病榻,与朝廷制衡即可。”周子舒摇头叹道,“万万没想到,我竟然还得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我和他之间,看来还得有个了断才是。”
      温客行瞥他一眼,“你打算怎么了断?”
      周子舒觉出温客行语气有一丝锐利,刚想说话,外面来了一人,却是银庄的掌柜。
      “二位爷,回信到了。”
      他们在镇子上找到七爷的银庄后,得以被安排在别馆落脚。掌柜是七爷的亲信,即刻按周子舒的吩咐送出信去,又着人到四季山庄殓尸善后,还找了家生的乳母,帮忙给婴儿哺喂换洗。
      周子舒接过信拆开,温客行也凑过去看。
      “成岭他们没事……”扫过自家徒弟熟悉的字迹,周子舒放下心来。成岭岳母生病的事倒是真的,现下已转危为安。夫妇二人自然万分担心孩子,但周子舒去信时吩咐他们先去大孤山派的地界,与众弟子会合。
      “七爷和大巫还在南疆,听说这里出事,也想回来照应。”掌柜热情道,“二位若是不嫌弃,大可以放心在这里住下等。”
      “不必,”周子舒心中却已作出决断,“此事恐怕因我而起,若我们长久在此,银庄也会被盯上。”
      “可是……”
      温客行的反应也很快,摆摆手接过周子舒的话。“掌柜的,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眼下敌人在暗,我们越是行踪不定,反而越安全。还请您帮忙准备些路上用的东西吧,今夜我们就启程。”
      掌柜是乖觉人,知道他们不会再透露更多,行个礼便出去了。温客行返身回到床边,低头注视念湘:“此去路途不易,湘儿,你可要受些苦头了。”
      周子舒慢慢走过去。温客行没有看他,只在袍袖下面将手指勾住他的,用力握在一起。

      ***
      “所以说,那凌寒暗香劲到底要怎么解?”
      周子舒坐在马车前,一手拉着辔头,听见温客行还在刨根问底,有些哭笑不得。
      “要修复中招者的心脉,需得先以金针封住其穴道,再转动内息以独门掌法为其运功疗伤,如此持续月余方可痊愈。”
      车子吱吱嘎嘎地响着,车内却忽然沉默。周子舒心中明了,他调整姿势向后随意一倚,故意放大声音:“老温,你这么问,是料定我舍不得把那晋王置于死地了?”
      前窗的布帘刷地被掀开,露出温客行气恼的脸。
      “我才不想知道你跟你那小晋王有什么前尘往事!周圣人,你先想想自己吧,离了长明山,难道你打算不吃不喝一个月?况且,解开了凌寒暗香劲,他还能留你性命?简直是笑话。”
      周子舒听他话里话外醋意漫出天际,好笑之余大感报复的快意,“之前是谁笑我吃味来着?”
      “那能一样么!?”温客行意识到他在逗弄自己,绷着嘴唇瞪他一眼,倏地合上布帘,周子舒只听得帘子后面闷闷地骂了句,“你个王八蛋。”
      “我是王八蛋,配你这鳖孙不是刚刚好。”
      他们走的是小路,又带着孩子,马车行进并不快。仲春时节,夜晚还有一些凉意,林间弥漫着不知名的花香。若不是念湘每隔个把时辰就需要哺喂和换尿布,倒还算有些诗情画意。行至有湖水处,差不多已是半夜。周子舒将车子停下来,转到车后掀起帘子,只见温客行已将衣袖用带子系紧,一头长发也挽了起来,一副操持家务的样子。
      “给你,”温客行不客气地将一个瓦罐塞到他怀里,“米袋在车里,快去舀水煮些米汤来,湘儿饿了。”
      周子舒恍然想到当年刚和温客行在一起时,在外露宿,多是温客行准备吃的。而今温客行只围着小婴儿转,倒使唤起他来了。见他在原地发愣,温客行催道,“怎的,你不去,难不成换你来哄她?”说着将念湘举到周子舒脸前。
      “我去就是了,”见那小魔王又要“发作”,周子舒只好退让,他拿了米和水罐,温客行又在后面喊:“阿絮,顺便把尿布也洗了!”
      他回头瞪过去,温客行抱着念湘,一副得逞的笑容。
      “反了你了。”周子舒做了个威胁的手势,然后认命干活去。
      湖边是一片乱石滩,马车过不来。周子舒生了火堆,将瓦罐架上,又按温客行吩咐的把尿布洗净烘烤,想着应当把马匹从车辕上解下来拉到湖边饮水,直起身来望去,月光下不远处的山林一片寂静。
      老温和孩子怎么还没跟过来?
      他心中一凛,立刻飞身向马车所在的树林赶去。
      行至半路,就已看到那林中不止一个人影晃动。周子舒双臂轻舒,飞上树梢俯瞰去,温客行正被一队刺客围攻。
      刺客们频频使出暗器,温客行怀中又抱着婴儿,故只是轻盈躲闪,时不时用折扇挡开呼啸飞掠的兵刃。周子舒眉头一皱,他看出温客行游刃有余,更像是在专门拖延时间,等着他回来。周子舒不多耽搁,俯身拔剑,从空中落下。
      “老温!”
      果然,被他这么一喊,温客行立刻抬头笑了。
      “阿絮来了,那我就动真格喽~”说着竟抬手一抛,将婴孩的襁褓高高扔向空中!
      周子舒没料到他这么做,脚下流云九宫步立刻发动,以无厚入有间,冲开敌阵直奔孩子飞去的方向。而温客行垂下手臂,眼中已一丝笑意也无。
      折扇挟着劲风飞出。这边周子舒稳稳将念湘接住,转过身,一众刺客已经挨个倒地,只剩下温客行站在那里,月色照在一头银发上,整个人如同冰雪砌成,毫无慈悲温度。
      扇子打着旋飞回,温客行接在手里抖了抖,望着扇面边缘的血迹,慨叹道:“灭除怨结,众怨自解。阿絮,看来你我离成佛还远得很呐。”
      “像这样的刺杀者,哪怕再来几次,也不是你我的对手。”
      “是啊,可他们已经成功了,不是吗?”温客行苦笑,“他们就是要你知道,此事必须有个了结,否则你和你周遭的人便是永无宁日。”
      念湘忽然响亮地哭起来,周子舒打了个激灵,赶紧低头,孩子好端端的,一点也没受伤。温客行平静地接过来,问道:“米汤煮好了吗?”
      他们一同走向湖边,彼此脉脉无言。周子舒饮了马,自己抽出腰间挂着的酒壶,喝了两口冷酒。
      这些年二人食冰饮雪,体质也发生变化,若以内力暂时封住三阳经,进入绝谷断食的状态,离开雪山十余日倒也没什么问题。周子舒望着温客行坐在火堆旁边,将米汤小心吹凉,先送到唇边试温,再喂给孩子吃,不禁想起他当初曾说过,年少时抚养顾湘的经历。
      他还想起许多事,想起他们带着成岭在水边过夜,温客行的箫声悠扬在水面上飘荡直到天亮;想起他们在湖畔剥洗兔子,洗到一半像小孩似的互相泼起水来……
      那些记忆,如今竟恍若隔世了。
      直到天开始朦朦亮,他们才找到一处宅子投宿。收拾了床铺,两人将婴孩放在中间,并排躺下。周子舒合上眼睛,渐渐进入梦境。
      可那梦境太过真实,他察觉那不是梦,而是他的过去——
      他又一次站在尸横遍地的院落里,殷红顺着剑尖滴落,衣摆忽而被谁拽住。周子舒用剑指去,那地上歪倒着的却是个奄奄一息的小女孩,她用最后的力气拉着他衣角,唤着“叔叔,叔叔……”
      他猛然惊醒。
      窗外仍是天光熹微,屋子里静静的,只有一旁轻缓的呼吸。周子舒松下肩膀,转过脸看去。换作以往,温客行必是随之起身,关切问他怎么了。或许是这次温客行白日里照顾婴孩太累,竟没有醒。
      周子舒伸手过去,抚过温客行鬓边的发丝,又看看被他拢在身侧的念湘,小家伙也正睡得香甜,周子舒握住那粉雕玉琢的小手,温热的感觉在手心里,冲淡他胸中的苦涩。
      “……也难怪你讨厌我。”他垂下眼睑,对着念湘,又似自语。
      为了成全晋王的野心,他替他排除异己,凡被定罪的臣子,便将一家老小尽数诛灭。死在天窗手里的不光有忠良之臣,也有无辜的妇孺。
      造过的孽,终究还是会找回到自己身上。
      周子舒畏生而不畏死,温客行亦常怀玉石俱焚之心。这样的两个人,却被对方牵绊着,没完没了地活下去。
      倘若活下去是一种赎罪,他们彼此则是于这万般苦海中,剩余的一点蜜糖的甘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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