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第71章 竹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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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天谷的火烧得太旺了，遮天蔽日的浓烟让他看不清来路，也望不见归途。
他的来路，焚天谷清心池里，甄珠已经将冰棺打开。
冰棺里的女子，容貌姣好，冰肌玉肤，没有因为这漫长岁月的封存而产生一点衰老的迹象。
那是甄瑶，穆南风的发妻，她自长大后便再也没见过的母亲。母亲的脚腕上绑着一对金色的铃铛，因为刚刚的震动，触手尚且温热，甄珠缩回自己的手，眼眶里盈满了泪。
她想把这些年的苦，全部像母亲叙述，她又急着告诉母亲，自己一个人也活下来了，而且能够生活的很好，她想问问母亲，为什么要一个人躺在这里，她是被父亲关在这里的吗，那她脸上为什么还会有这样平和的笑容。
和棺木以及盛装的母亲格格不入的，是一本泛黄卷边的册子，被随意的丢在棺木的角落，简直像是谁不小心在封棺时遗留下来的，甄珠夹起册子，里面飘落一片夹页。
寒秋之医术，较前些年已大为长进，又加之颜氏圣女以巫蛊辅佐，其枯木回春之术，可计日而待。瑶今日身体，每况日下，不忍其日夜苦痛，为疾所忧，遂与友议，暂时封存，以待吉日佳时。南风。
在她的记忆里，父母是相敬如宾的，也是举案齐眉的，母亲对父亲的爱慕之浓厚，甘愿为其挖心掏肺，父亲对母亲情义之寡淡，不愿多与半刻，他一直是这样，不会在物质上对她们母女有任何亏待，却从来不肯问问她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甄珠将飘落的纸页折好，珍重地放在母亲的头枕之侧，她虽然深恨母亲被这样的男人迷惑心智，她却知道，如果母亲看到这封信，一定会珍重的压在枕边，每日朝暮复读。
母亲活着的时候，那个大忙人教主，又给她写过几封信呢。
这本已经泛黄的册子，是母亲的手记，她略一翻开，便看见上面的日期，应该是在还没有她的时候，母亲记录下的文字。她不应该未经母亲的允许，便翻看她的手记，她的心思，甄珠想到。
她把册子合上，捧在手心，贴在心口，她在心里想到，母亲，您会原谅我么，还是您旨意我砸开池底，便是为了让我见到这本册子呢。
脚下的大地忽地一震，甄珠一个没站稳，跌进油污里，她把册子举高，不让黏腻的油污迸溅在上面，自己倒是滚了一身的粘稠滑腻，还好油早就凉了，不然她和母亲，要做一对冰火小鬼了。
这样不同寻常的异动，不该是地震，很可能是许安平打开了焚天谷的护山大阵，一百三十六道机关，他亲自督建，看来焚天谷这一次，是真的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
在开阵前的最后一刻，许安平掠上山顶，将那盘还没下完的棋局收了起来。一旦工事启动，焚天谷上下无处是安全之地，他双掌一推，让棋子向下嵌入棋盘，其列阵整齐，不曾有稍许位移。
许安平在自己没有感觉的时候，竟然也被谢青云将内力喂到了如许程度，他将棋盘负在怀心，庆幸谢青云此刻并不在场，他想，等这一仗打完，他要带着这盘棋，找他慢慢下棋，一辈子下完一盘棋也不着急。
现在战场上最焦灼的，还是那些大门派，他们派来了太多弟子在这场战争，如果长老可以逃遁，那些弟子呢，这是他们所无法放弃的，他还记得他们在弟子入门派时，也曾许诺，既然来此门派，便会得他们的庇护。
只是如今看来，他们都要折在这鬼地方了，十八年前，他们的先师，是否也曾如此热血奋战，正邪两派的恩怨，又要几代人的血来偿还清算？
他们义愤填膺，杀红了眼，黑袍的小鬼越来越少，脚下的土地却不再平静。浓烟中传来巨大的机械声响，一辆工程车向他们的方向冲撞而来，还未待他们看清，已经点燃的火弹子便轰然炸裂。
这个时候武功的高下也没那么重要了，他们无论是自恃老成持重的，还是自卑于刚刚入门的，在这一刻能用上比上的，只有谁跑得更快，和他们想象中你来我往的剑招对峙太不一样了，这就是战争，是屠戮，是绞肉机，是焚尸场。
不知何处会飞来的火弹，头顶的弩箭连成箭雨，脚下平地凸起的毒刺，这些攻击是无差别的，没人再想着打打杀杀，他们只想逃，远离这最后的清剿，他们钻入烈火的最深处，他们跳上正在燃烧的树木。
正邪两教的和谐统一在魔教刚出现时没有，穆南山治下没有，蒋原当盟主时没有，却在现在达成了一致。无论对方穿着什么样的衣服，遇到困难都会扶他一把，因为可能下一次，你会被他扶，也可能下一次，你讲拥有一个肉垫。
武林的先贤们看见如此和谐共助的场面，不知道会有怎样的想法，不过即便是他们，卷入这样的战争只怕也很难全身而退，毕竟连幕后黑手的许安平，也已经灰头土脸，半卷紫袍挂在身上，任谁也一眼看不出这是从前的谷主了。
他现在还要做最后一件事，他逆着大火，赶来清心池。
眼前的景象震惊的他说不出话，焦黑的油污四处流淌，他却完全无视而跳入池底，再一跃跳入裂缝，他看见一个小姑娘蜷缩在冰棺边上，手里捧着一本小册子。
“你已经看过了？”许安平问她。
甄珠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我以为那你不知道。”
许安平看着冰棺里的尸体，对这个年轻漂亮的女子，他也几乎没什么印象，“父亲临死前嘱托我的，怕你伤心，没敢告诉你。”
甄珠愤恨地骂了他一句“你怎么不杀了我？”
许安平没头没脑挨了这么一句，也接不上话，只是看着这地上一片狼藉“你一个人能处理的完么？”
甄珠听见这句关心，瑟缩了一下，她不要走母亲的老路，故意倔强地问他“你以为你派人保护我，我便能原谅你么？”
“保护？”听到这句话，许安平也不免挠头想到，自己什么时候找人保护这个疯婆子了。
甄珠遗传了母亲的冰心聪明，她的玲珑心思看到这反应的许安平，哪还有什么不明白，她这一场输的太彻底，一如当年她的母亲。
“谢青云呢？”她问，至少她不会想母亲当年那样执着。
“处理完这边，我就去找他。”许安平两只手沾了油污，他蹭到余留不多的小块的白墙上。
甄珠把册子交给他，“你先去找他吧，这本子你看看也有好处。”
这是她母亲的遗物，许安平没想到她会如此轻易地给他，一时反而不敢伸手去要。
甄珠看见他这样子，粲然一笑“有些事和我们想的可能不一样，这里已经死了太多人了。”
防御工事一旦开启，便已经无法逆转，许安平知道本子上必然记载着很重要的线索，但是他现在已经对当前的事态无能为力。
甄珠看他的样子，便明白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这么多年来，她也以为自己努力读懂他是为了能好好活着，现在看来不过是另一场无疾而终的痴心妄想。
“我想，李正道，符石梅，蒋原，他们可能都被利用了，武林衰微，一损俱损，哪有人能一枝独秀？今日焚天谷的死伤，若是你父亲在世，不知道几辈子能救完这么多的人。”甄珠缓缓说道。
这番话说完，她摆摆手，让许安平自行离开，对这片土地，想来他如今也没有什么好依恋的。
但是许安平站在原地没动。
“你真的愿意原谅他们么，那些沾染着你父亲的鲜血的，那些血淋淋赤裸裸的罪恶。”他忽然问道。
“冤有头，债有主。我只是不愿意太多的冤魂在这里，搅扰了母亲的清净。”这话她说的平淡，没有往日里的泼辣和刁蛮，也没有刻意的讨好和心怀不轨的利用，她才意识到，原来交流也可以这样让她感到轻松，而非紧张和畏惧。
她突然想聊聊她的父母，这也是她今天才知道的事情，从母亲的手记里，所流淌出来的拳拳爱意。
甄瑶是为了逃避苗疆圣女和亲的使命，才跑来这里的，这本来也不该是她的责任。
苗疆的圣女有两位，大圣女颜惜今传承巫蛊之术，小圣女甄瑶无忧无虑地长大，她们两个是最好的朋友。直到颜惜今在外游历，遇上了命定的夫君许寒秋，二人琴瑟和鸣，恩爱有加，便过上云游四海的神仙日子。
等她的族人们发现的时候，为时已晚，于是民族的大任就落在了小圣女甄瑶的头上，她来到这边投靠大圣女姐姐，和当时还不是魔教教主的穆南风相遇，一见倾心。
穆南风有自己的理想，他为此每日筹备锻炼，是她最喜欢的那种英雄。她那时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并没有余光瞥见，穆南风的好朋友谢灵修，和他同样形影不离。
她缠住穆南风，求他能不能收留下自己，让自己免于和亲的命运，穆南风拒绝她，她却死缠烂打，直到谢灵修说，“南风，你留下她吧，等你扫除魔教，早晚也该有个家。”
她就此留在穆南风的身边，尽量地学着不打扰他的生活，不引起他的反感，也许他们没有共同的语言和爱好，也许他连她的八字都不曾问过，但是她想，他应该就是那种眼里只有事业的男人，他不曾对任何姑娘青眼有加，她感觉很安全，自己会是相伴他一生的良人。
后来无涯海一役，他差点就死了，要不是因为他的两位好友，拼死相救。
谢灵修以一身“气吞山河”的内力，尽数灌注于他身上，帮助他完成了最后的一击，从此后便成了个拿不动刀的废人。
许寒秋为了治疗他的毒伤，愿意遍尝百草，以身试毒，最后终于找到一记妙法，化险为夷，把他从植物人救了回来。
谢灵修什么都没留下，就转身离开了，从此，穆南风在无涯海遍种竹林。
甄瑶感受到他的伤心，她决定要用孩子的生机，来治愈他朋友离开的伤痛，她从颜惜今那里，借来了她从许寒秋那里偷到的药。
听说那一次，是许寒秋唯一一次和自己的夫人红脸。
再然后就是甄珠和甄宝的双胞胎的诞生，穆南风没说什么，只是对她十分尊敬，虽然药的副作用很大，但是许寒秋还是想要找到治疗的法子。
在四处求学问诊的过程中，他认识了一个叫仇留的人，那人的志向，也是想要成为像他一样，能够纵横四海，救治死伤无数的医师。
许寒秋不赞成他的为人，也不赞同他激进的用药，但是他的奇思妙想和胆大妄为，确实是想治好甄瑶的病，所不得不用的。
二人的关系越发熟悉，在仇留拿出他的方法时，许寒秋终于决定试上一试，只是颜惜今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她和甄瑶情同姐妹，她知道甄瑶想要的是什么，她根本不希望自己被治好。
哪怕因为这病症，穆南风对她多一分怜惜，她都像是偷到蜜一般，在心里甜上一整天。
而且颜惜今，作为女人敏锐的直觉告诉她，仇留这个人，不可信，不能交。
颜惜今要求他们断绝往来，许寒秋没有任何异议的听信，却未曾想事情就此出现了变化，本来平安稳定的无涯海，开始变得动荡。
穆南风再也没有更多的精力来照顾她，甄瑶也没有能够经历这样动乱的身体，他们达成一致，先将她冰冻起来，于是穆南风在最需要钱的时候，举全无涯海之力，修了这样奢华的寒玉地宫。
而她在冰冻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小心仇留。
甄珠讲完自己的故事，忽然问他“你说，如果当年谢灵修自己不主动退出的话，会怎么样？”
也许母亲不会再冒险，而是知难而退，也许就没有她的存在。
穆南风不止一次的明确的拒绝过母亲，他的那一点优待，也紧紧出于他自身的修养和品德，让他做不出粗鲁的行为，母亲却因此而一腔情愿的沉沦。现在想想，谢灵修早在当初便给他留好了后路。
许安平没说话，和谢青云两个人点滴的过往在他眼前浮现，他现在忽然很想他。
看在这么多年他的照顾的份上，也为了还谢青云一个人情，更是为自己不再走母亲的老路，甄珠看着他道“剪刀典司叛变了，但是因为他的剪刀用的不顺手，刀已经断了。有个人一直在保护我，我不知道是谁。应该是他给你准备的后路吧。”
谢灵修没教过谢青云一天内力，谢青云倒是把他师傅那痴情劲学了个十成十。
许安平拔腿便向外跑去，不论外界如何，他现在就想见到谢青云，将他的爱意全盘托出。
“喂”甄珠叫住他。
“嗯？”许安平烦躁地站住脚步。
甄珠两三步抢上来，把册子夺到自己怀里，骂他“事情都知道了，还不快滚。”
许安平麻溜滚蛋，有什么东西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不过已经不重要了，他和甄珠今后，大概不会再见面，而他的良人，还在焚天谷不知何处的角落里，焦急地找寻着他。
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第71章 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