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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离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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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簪被谢允眼中从未见过的狠戾惊住,脖颈处传来他指尖的凉意,她不自禁地瑟缩一下,长睫颤动。
心思转圜只在瞬息。
她便极其自然地流露出几分娇怯与畏惧,声音也软了下去:“你弄疼我了。”
谢允胸膛起伏,扣着她脖颈的手微微收紧,声音却压得极低:“说,你与陆无羁,究竟是何关系?”
陆簪屏住呼吸,只以娇柔地模样迎视他:“自是兄妹。”
“就只是兄妹?”谢允逼近,鼻尖几乎触到她的。
“不然呢?”陆簪反诘,带着一丝被冤枉的委屈与薄怒,“谢公子希望我们是什么关系?难不成这世间,男女之间便只能有风月,不能有亲情伦常了么?”
谢允紧紧盯着她,不放过她眼中任何一丝细微波动。
她眼中确有惊慌、气恼、委屈,甚至有一丝因他唐突而产生的伤心,唯独没有闪躲或心虚。
良久,他扣着她脖颈的手慢慢松开,转为轻轻抚过那被他指尖压出的淡淡红痕,眸中戾气渐消。
他将她轻轻放回床上,自己站起身,背对着她整理了一下衣襟,才复又回头看她:“无论你们过去是何关系,都即将结束了。”
陆簪揉着脖颈,轻轻咳了两声,低声道:“是,三日之后,一切便都结束了。”
谢允目光一凝:“三日之后?”
“你今日既已亲自来了,倒省了我再让落葵传信。”陆簪坐起身,拢了拢微散的衣襟,“我的家人定于三日后动身离城,我会在那日投奔于你,不知你打算如何安置于我,你我又何时启程返回京州?”
谢允闻言,却是一惊:“陆家要离开临安?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
他反应着实有些吃惊,陆簪顿了一瞬,才借口道:“是,母亲思念家乡,想回家乡生活了。”
谢允便顺着话问道:“哦?不知令堂家住何地?”
陆簪不敢尽言,只含糊应道:“徐州。”语罢抬眼看他,眸中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谢允笑了笑,那笑意却未及眼底:“只是有些意外。你家药铺的生意正红火,这时离开岂不可惜?”
陆簪捻着袖口的绣线,声音温软:“父母年岁渐长,有些念想,是银钱换不来的。”
谢允便也点头道是,他负手立于灯影阑珊处,面庞半明半暗,似在沉吟思考。
半晌,方道:“我原是为你才在临安多盘桓了这些时日,若你家人三日后离开,为免夜长梦多,不如你也随我在三日后一同启程返京,如何?”
陆簪听罢,默默点了点头,并无异议。
谢允又道:“两日后的亥正二刻,我会派马车来接应你。”
陆簪还是点头,烛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阴影,看不清眸中情绪。
谢允又深深看了她一眼,见她脖颈处红痕点点,自己方才的暴怒想来确有些失态。
他缓了语气,道:“你好生休息,我先走了。”
陆簪偏过头,没有应声,显见仍在为他方才的失礼而使性子。
谢允只觉她真是担得起那一个“嗔”字。
他没再出言抚慰,转身行至窗前。
推开虚掩的窗扇,身形矫捷如夜鹤,悄无声息地翻了出去,足尖在廊柱上一点,借力便轻飘飘上了房顶,瓦片微响,迅即远去。
这动静虽轻,却未能逃过陆风的眼睛。
他本想关窗就寝,谁知正撞见这一幕,当即就要大喝追出。
一只素手及时按住了他的手臂。
江雪对他缓缓摇头。
陆风回头,眼中怒色未消:“那是?”
“是谢公子。”江雪截断他的话,声音平静无波,“许是簪儿叫他来的。”
陆风一怔,看向江雪沉静的面容,又望了望谢允消失的房顶,胸中那股翻腾的焦躁,终究化作一声叹息。
他依言合上窗子,将那扰人的夜色与莫测的因果,一并关在了窗外。
闺房内,陆簪独自坐在镜台前,就着烛光,侧首看向铜镜。
镜中女子云鬓半松,面色微白,而纤秀的脖颈一侧,赫然印着几道浅红的指痕,在她凝脂般的肌肤上,显得格外刺目。
她默然看了一会儿,伸手打开镜台下方的小匣,取出一盒玉色膏脂,指尖剜了一点,对着镜子,一点一点涂抹在红痕之上。
烛火跳跃,映着她沉静如水的眸,那里面思绪纷杂,似有暗潮无声涌动,最终都归于一片幽深的宁寂。
次日清晨,细雨如酥。
陆簪醒得比平日略晚些,昨夜思绪纷杂,辗转至后半夜方迷迷糊糊睡去。
正拥衾望着帐顶出神,便听见门外传来叩击声,随即是陆无羁压低了的嗓音:“嗔嗔,醒了没有?”
她心头微动,应道:“醒了,进来罢。”
门扉轻启,陆无羁端着铜盆热水进来,他今日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常服,衬得人愈发清朗挺拔。
他将盆置于架上,转身走到床前,看着她略显倦怠的面容,眸光软了软:“我来赔罪了。”说罢,单膝半跪在脚踏上,伸手去握她露在锦被外的手。
陆簪指尖微缩,却被他温热掌心包裹。
她垂眸不语,去日将近,面对他时,她心中只余酸楚与亏欠。
“怎敢劳动哥哥伺候。”她偏过头,语气淡淡的,却任由他握着。
陆无羁眼底掠过一丝笑意,起身道:“不敢称伺候,只求嗔嗔给个将功折罪的机会。”说着,竟真的走去镜台前,将她的妆奁匣子打开,又取了梳篦,复走回床边,“今日让我替你绾发理妆,可好?”
陆簪满心顺着他,闻言,便瞥他一眼,唇角翘了翘,却仍端着:“你若弄得不好,我可不依。”
“必当尽力。”陆无羁笑着,扶她起身,引至镜台前坐下。
铜镜映出两人身影,一坐一立,窗外雨丝如幕,室内却暖意初融。
他极耐心地替她梳理那一头长及腰际的乌发,青丝在他指间如水泻落,光滑如缎,不多时便绾成一个鸟振双翼状的惊鸿髻。
他接着为她敷粉画眉,画完眉,他端详片刻,似觉满意,才去取胭脂。
那是一盒新制的樱花胭脂膏,盛在小小的白玉盒里,芬芳甜沁。
他以小指挑了一点,点在陆簪唇上,指腹随即代替唇笔,轻轻将那抹绯色在她唇瓣上晕染开来。
他的指腹温热,摩挲着她的唇,动作越来越慢,眸光也越来越深,渐次染上别样的热度。
陆簪心里清楚,他就要吻下来了。
便装作害羞,偏头躲开。
她才微微一动,他便低下了头,竟就着那晕染开的胭脂,在她的唇上啄了一下,舌尖不经意地掠过她唇瓣。
“哥哥。”陆簪佯装羞恼,抬手去推他。
他却已退开些许,眼中闪着得逞的笑意:“这次是樱花味的。”
陆簪攥起粉拳便往他肩上捶去:“我的口脂都快被你尝遍了。”
陆无羁笑着任她捶打几下,才捉住她的手,握在掌心:“是我的不是,下次我赔你更好的。”
说着,又拿起那盒胭脂,仔细将她唇上被他弄花的部分补好。
一番笑闹下来,陆簪几乎装扮完成。
她望着镜中,心中忽动,轻声道:“后日便要离开了,临行前不若去城中玩耍一番?也算与这临安城作别。”
陆无羁正在为她挑选最后一支簪子,闻言手指微顿,随即道:“也好。我知道一个去处,前些日子随父亲去城外山间试马时,无意间发现的,景致甚好,也清净。”
“何处?”陆簪问。
“暂且卖个关子。”陆无羁将一支碧玉玲珑簪斜插入她的发髻中,端详着,“只是那地方,晴天去更有滋味,我观这天色,雨下不长,午后必停。今日地上泥泞湿滑,不如等明日,日头将泥地晒得干爽些,我们再去。”
陆簪自然答允。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陆无羁方离去。
次日,果然云收雨住,碧空如洗。
用过早膳,陆无羁便去牵了那匹新购的马儿,与陆簪共乘一骑,嘚嘚驶出小巷,穿过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径直往城外而去。
出了城门,行人渐稀,道路两旁田野开阔。
陆无羁引路,并未走官道,而是拐上一条较为僻静的土路,沿着一条溪流,向着不远处的缓坡行去。
溪水潺潺,映着日光,碎银般跳跃。
远处山峦含翠,轮廓柔和。
约莫行了半个时辰,绕过一片茂密的竹林,眼前豁然开朗。
陆簪一怔,眸中溢满惊艳——前方地势略高的向阳坡地上,竟铺开了一片浩瀚灿烂的油菜花田。
时值盛花期,千万株油菜攒聚成海,密密匝匝,从脚下一直蔓延到远处的山脚,几乎与碧蓝的天际相接。随着微风拂过,泛起层层叠叠的金色涟漪,耀眼夺目,又充满勃勃生机。
“如何?”陆无羁勒马,含笑望着陆簪灿烂的笑靥。
“极好!”陆簪由衷赞叹,离别之殇仿佛都被这片灿烂驱散了,她深深吸了一口这芬芳的空气,只觉心满意足。
陆无羁将马匹拴在田边树下,变戏法似的,竟从马鞍旁的褡裢里取出一只色彩斑斓的纸鸢,是燕子形状,拖着长长的尾翼。
他道:“来时路上买的,想着今日微风徐徐,正好放鸢。”
陆簪拍手称好,高兴地像个孩童。
她提着裙裾往花田深处跑去,湛蓝的衣衫在金灿灿的花浪间时隐时现,满头青丝只用一根素色发带松松挽着,并无多余饰物,唯有一对珍珠耳铛,随着她的步子轻轻地晃,荡起一点温润的流光。
陆无羁立在小径这头远远望着,只觉那些满头珠翠、遍身罗绮的女子,竟都不及眼前这一抹清简的蓝。
他不由自主地循着那抹湛蓝追了进去。
被她分开的花浪尚未合拢,又被他疾步带起的风再度拂开。
两人一前一后穿行在漫天花海里,她的笑声清凌凌地抛过来,他便追着那笑声去,直到行至更开阔的坡顶,二人才停下。
歇息片刻后,陆无羁让陆簪拿着线轴,自己举着纸鸢逆着风跑开。
跑了老远,呼喝一声,松手。
那纸鸢得了风力,晃晃悠悠,随即稳稳攀升,越飞越高,在湛蓝的天幕上化作一个灵动的黑点,尾翼飘飘荡荡。
陆簪牵着线,仰头望着,唇角笑意不断。
陆无羁走回她身边,接过线轴,让她空出手。
两人并肩而立,一同望着那翱翔的纸鸢,一时都未说话,只听风声过耳,花香萦绕,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彼此与这片宁静灿烂。
过了许久,快到晌午,陆无羁将线轴压在石头下。
二人在花田里一处空地,席地而坐,他打开从家中带来的双层食盒,打开来,里面是刘妈妈一早备下的精致小食:一碟晶莹剔透的荷花酥,一碟松软香甜的枣泥山药糕,一碟腌渍得恰到好处的梅子,还有一小壶桂花酿,两只小巧的白玉杯。
陆无羁斟了一杯桂花酿递给她,自己也执了一杯。
两人就着满目金黄,慢饮浅酌,品尝点心。
食毕,收拾好食盒,日头正暖,晒得人浑身酥软,二人索性以花为铺,躺下小憩。
陆无羁展开手臂,陆簪便轻轻依偎过去,将头靠在他肩头。
山花烂漫,金浪翻涌,他的手臂环着她纤细的腰肢,掌心却不知何时,悄然下滑。
陆无羁低下头,鼻尖埋入陆簪散发着淡淡发香的青丝间,呼吸渐渐变得沉缓而炽热。另一只手抬起,指尖抚上她的下颌,轻轻抬起,让她迎向自己灼灼的目光。
她的眼眸映着金光,水润润的。
“嗔嗔。”他低唤,嗓音喑哑得厉害。
他俯身,吻先是落在她的眼睑,感受那睫羽受惊般的颤动,继而流连过她挺秀的鼻尖,最终,重重地覆上了那两瓣柔软。
他的吻越来越深,越来越重,从她的唇滑向细腻的颈侧,留下湿润滚烫的痕迹,衣襟不知何时被蹭得松散,露出小片瓷白的肌肤,日光下,晃得人眼晕。
陆簪的手臂不知何时环上了他的脖颈,她闭着眼,任他予取予求,唇间溢出破碎的的轻吟。
花海在风中摇曳,沙沙作响,仿佛在为这隐秘的缠绵伴奏。
接连已换了好几个姿势,她又被他抱起,坐在他身上,她的裙裾如云,层层叠叠散落在落花上和他的腿上。
他的手不知何时,握住了她一只玲珑的玉足,那足踝纤细,他五指收拢,轻轻摩挲着那凸起的踝骨。
她喉间嘤咛不断,惹他频频失控。
然而,若他能窥见她眼帘下的眸光,便会发现那其中并无多少迷醉。
她感受着他蚀骨的缠绵,心中却像隔着一层冰冷的琉璃,在冷静地计数着时辰。
今晚亥时,她便要跟随另一个男人,远走高飞。
而他毫不知情。
这晴好的日光,漫山遍野的花香,令人沉溺的拥吻,都不过是离别前最后一场盛大而虚幻的梦。
一连整个下午,陆无羁没有歇过。
直至日影悄然西斜,金色的日光逐渐转为瑰丽的橘红,给油菜花田镀上了一层暖色,他才终于勉强找回一丝理智,眷恋不舍地松开她,抵着她的额,平复着心跳与呼吸。
陆簪脸颊绯红,气息微乱,眸中适时地泛起一层朦胧的水雾,更添几分楚楚动人的艳色。
又歇息许久。
两人整理好稍显凌乱的衣衫,牵着马,踏着夕阳的余晖,缓缓归家。
一路上,陆无羁心情极好,眉梢眼角皆是餍足与柔情,陆簪则安静地望着天边晚霞一点点消失不见,神色平静。
家中院中灯火通明,江雪正指挥着陆风和松涛,将最后几只箱笼搬上那辆宽敞的马车。
见到他们回来,江雪温声道:“回来了?正收拾呢,你们也快去看看自己房里,可有落下的要紧物事。”
陆簪与陆无羁对视一眼,各自回房。
陆簪进房后,缓缓环顾这间住了多年的闺房,一桌一椅,一帐一幔,都已生出感情。
她默默良久,才起身收拾行装。
妆台上那些首饰匣子和贵重物件,她一样未动,只将几件衣裙并一些贴身之物,放入一个不大的青布包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