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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除夕 ...

  •   自从陆簪在江雪指点下做成了第一顿饭,她便似寻着了在这家中的立身之本,总也闲不住。

      这天,见日头晴好,她想起陆无羁那件脏了的衣袍,便去取来,顺便将全家换下的衣物一同抱出,一并浆洗。
      未等她从井中打起水来,陆无羁不知从哪里走了过来,一言不发地接过她手中的木盆,径自坐到小杌子上,挽起袖口,便开始搓洗。

      “哥哥,真的无妨,我可以的。”她有几分不好意思。
      陆无羁手下未停,只道:“左右我也闲着。”

      他动作略显生涩,却洗得极为认真。待他拧干一件衣衫,准备放于另一盆中,才发现陆簪并未离开,仍旧局促地站在一旁,那双眸子里盛满了无所适从。

      他心下一软,放下衣物,道:“我正有一事,想劳烦你。”
      陆簪眼睛蓦地一亮:“哥哥请说?”

      他自袖中取出四文钱递过去:“我从昨晚就想吃街角曹婆婆家的蜜煎果子,你可愿为我跑一趟?”
      “自然愿意!” 她立刻接过铜钱,提裙而去。

      不过两刻钟光景,陆无羁正将最后一件濡湿的衣衫理平,晾上竹竿,水珠溅落,在青石板上洇开深色的痕。
      恰在此时,院门“吱呀”一声轻响。

      他回身,便见那木扉开处,一道纤细的身影携着满身曦光走了进来。
      日光尚薄,金纱般斜斜铺洒,恰好笼在她身上。
      她脸庞微红,漾着轻快的笑意,那笑意不同往日,毫无阴霾,清清亮亮地自眼底漫上来,直漾到眉梢眼角,竟比周遭的阳光还要明澈几分。

      她高高举着用油纸包好的蜜煎果子,快步向他跑来。
      那一瞬,她仿佛挣脱了所有束缚,像个真正无忧的少女。

      陆无羁只觉心头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不由也随之莞尔。

      “哥哥,今日竟买三赠一呢。” 她气喘吁吁地停在他面前,将蜜煎果子和剩余的一文钱一同递上,“余钱还你。”
      他拿出一枚蜜煎,微不可察觉地淡淡一笑:“一文钱留给你了,剩下的果子你与爹娘分食。”

      陆簪先是微怔,随即用力点头,高高兴兴地举着那包果子,转身便向屋内跑去:“娘,我买好吃的回来啦。”

      “……”

      自这一日后,陆簪便渐渐变得不同。
      她依旧勤快,却不再似初来时那般,带着一股紧绷的惶然。她依然会做些活计,但若被江雪或陆无羁拦下,她也不再固执地僵持。

      她不必再以不停的劳作来证明自己的价值,也无需用提防他人的心思来防备陆家人。
      她知晓,她存在本身,在这小小的院落里,已然有了意义。

      除夕之夜很快到了。
      这日又起了雪,雪片簌簌,洒落一方院落里。

      江雪捧着桃符过来,见陆簪正欲踮脚把一盏绛纱灯挂在廊下,忙上前扶住她的腰肢:“仔细些,有雪潲进来,莫要滑了脚。”
      正说着,忽听院门响动,却是陆风和陆无羁采买回来了,二人斗篷肩头都落了白。

      “你们再不回来,我就要出去寻你们了。”江雪走上前去,接过陆无羁解下的斗篷,轻轻拍打上面的雪屑。
      陆簪闻声回头,新悬的绛纱灯透出融融暖光,恰好映亮她一双明澈眼眸。

      陆无羁目光在她面上轻轻一掠,便转向江雪:“街上人多,所以慢了些。”
      江雪含笑睨他一眼:“你当为娘不知道?方才外头鼓声震天,你们必定是去看傩舞了罢。”
      陆风朗声一笑,坦然道:“这驱傩古礼,源自上古,意在驱鬼逐疫,佑来年安康,去年无羁因病未曾赶上,今年左右是不能错过的。”

      在京州,驱傩仪式由皇城禁中精锐执仪,戴面具,着彩衣,执金枪、龙旗,那叫一个旌旗蔽日,鼓乐喧天。
      兰溪小城,排场自是比不得,却也是一年到头难得的盛会,别有一番质朴热烈的生机。

      江雪心知陆无羁虽素日稳重,终究难掩少年心性,见他衣襟微乱,便知玩得尽兴,便只温然一笑,不再多言,转而问道:“今日店家多半歇业,都买了什么?”

      陆无羁从怀中取出一方素色锦帕,打开后递到江雪面前:“娘,你瞧瞧好看吗。”

      江雪微怔,接过锦帕细看。
      但见帕中躺着两对缠花:一对是檀色茶花嵌珊瑚珠,花心缀着金丝颤巍巍;另一对浅碧色木芙蓉缀着珍珠流苏,花苞里藏着米珠串成的露水,轻轻一动便流光溢彩。

      陆风笑道:“这可是无羁在铺子里挑了半天的!”
      陆无羁闪躲一瞬,惹江雪掩嘴而笑:“真好看,正好可以在过年戴。”江雪又唤陆簪近前,“簪儿来看看,我瞧着这对木芙蓉很是衬你。”

      陆簪依言便凑上前来,仔仔细细观赏帕上的缠花,烛火跃在她鸦青鬓边,竟比缠花更添春色,不多时,她拿起那对木芙蓉,唇角漾开浅浅的笑纹:“真好看。”
      她将木芙蓉虚虚贴在单螺髻旁,侧首时流苏轻摇:“哥哥看可还相称?”

      灯影里少女目如横波,鼻梁秀挺,唇色淡如初樱,唇角天然含嗔,眼角天然带着三分春水潋滟,缠花在她鬓边轻轻颤动,竟不知是花衬人,还是人衬花。

      陆无羁直直看着她,点了点头:“尚可。”
      又转身对江雪说:“娘,饭菜都在厨房吗?我去端来。”说罢不等回应,便转身而去。
      陆簪见状,轻轻放下头花,理了理衣袖道:“我也不好白收了哥哥的礼,我去帮忙。”

      江雪看着少年和少女相继没入厨房的门帘之后,她持着那对玉兰头花的手微微一顿,灯花在她眼底轻轻一跳。

      厨房里蒸腾着温热的水汽,陆无羁正将煨好的羹从灶台取下,往托盘里放置。
      帘子轻响,陆簪走了进来。
      陆无羁抬眸,怔了一怔,方才默默将手中的碗放稳。

      “我来帮你。”陆簪笑说。
      她轻步上前,伸手欲接过陆无羁手中的物什,他下意识地想避开,手腕微转,她的指尖却不经意地掠过他执碗的手背。

      那一触,温凉如玉,细腻如缎。
      陆无羁如同被灼伤般缩回了手,只听瓷碗“哐当”一声跌碎在地,乳白的羹汤洒了一地。

      “哎呀……”陆簪忙要俯身去拾。
      陆无羁已先一步俯身,牢牢抓住她的手腕:“别动,小心扎到手。”

      陆簪下意识抬眸。
      二人视线相交,竟是近在咫尺,她微微怔忡,旋即往后仰了仰脸,浅浅一笑:“不怕的。”
      陆无羁没有退让,指节绷紧,沉声道:“起来。”
      他突然就摆起了做哥哥的款儿,陆簪略一思忖,便不再固执,顺从地依着他的力道站起身。

      待她站定,陆无羁才缓缓松开她的手腕,那截皓腕上已留下淡淡的红痕。
      他扫过去,默然一瞬,转身去取墙角的扫帚。

      帘子忽然被撩开,陆风探头问道:“怎么了?”
      陆簪抢先答道:“我不小心跌碎一只碗,哥哥正在收拾。”
      陆风问:“没伤着吧?”
      “没有。”陆簪轻轻摇头。
      陆风叮嘱道:“小心点。”便将帘子拉上回屋了。

      陆无羁停下清扫的动作,抬眸看向身旁的少女:“你不必替我遮掩。”
      陆簪回望过去。
      他垂首继续着手上的动作:“爹娘都是明事理的人,不会为这等无心之失出言责怪。”

      陆簪只道:“是啊,反正爹娘不会责怪,又何必分出彼此?”
      语毕,她坦然一笑:“我先进屋,哥哥慢慢打扫罢。”

      她端着托盘掀帘而出。
      陆无羁思绪停留在她那番“不分彼此”的理论上,倒有几分出神,许久后才弯腰,继续将地上的狼藉收拾干净。

      这顿年夜饭是由江雪亲自下厨。

      刚搬来不久,家中吃食一切从简,只四样菜色,却样样可口精巧:一碟梅花汤饼做得晶莹剔透,一盘煿金煮玉煎得金黄诱人,莲房鱼包散发着淡淡荷香,最难得是一道炉焙鸡,火候恰到好处,香气扑鼻。

      按照习俗,这一夜要达旦不寐,谓之“守岁”。
      饭后,全家围炉团坐,陆风端来白日买的栗子、花生、胶牙饧和百事吉等吃食来,栗子和花生放在火上慢慢烘烤,不一会儿满屋都是暖香。

      江雪温了过年时要饮用的“屠苏酒”,这是一种药酒,相传饮之可避瘟疫,喝酒的顺序很特别,要从最年幼的人开始,因为年轻人过年长一岁,值得庆贺,而年长者过年则少一岁,所以最后喝。

      陆簪年纪最幼,依礼第一个举杯:“愿全家身体康健,岁岁春满山河。”言罢浅浅一抿,屠苏的暖意霎时染上双颊。

      陆无羁凝睇她片刻,随即持杯相和:“愿年年月照归程。”
      他声如春溪漱玉,将那句“岁岁春满”接得圆满。
      江雪欣慰不已,拊掌而笑:“好哇!好一句'岁岁春满山河,年年月照归程'!那我便盼——来年风调雨顺,家和万事兴。”说罢仰首饮尽。

      一家四口只剩陆风未说祝词,他素来于诗书文墨上不通,但见他眉间深蹙,半晌方道:“惟愿全家平安喜乐。”话音方落,自觉浅白,不由轻抚鼻梁,心虚地饮下面前的酒。

      陆无羁眼底浮起了清浅笑意:“爹爹每年都是这一句。”
      “诶,虽是一样的话,却是必不可少的吉祥话!”江雪立即执起酒壶为陆风斟酒,护持道,“平安二字,重逾千金。”
      陆风听罢,感激一笑。

      一轮酒喝完,吃食也下了肚,不过三更天,大家都有些困意。

      江雪见状,提议道:“不如我们玩行酒令可好?”
      陆风如临大敌,忙摆手道:“这可是我最不擅长的!你们玩罢!”
      江雪笑道:“无妨无妨,只是图个热闹,输了又没人罚你。”
      于是陆风便应下了。

      行令择了“飞花令”,以雪为题接七言。

      江雪执盏沉吟,片刻后方才启唇:“玉屑纷扬素尘轻,疑是春风入旧庭。”
      陆簪自幼读书识字,对诗书颇有精益,江雪一开口,她便知此句意境清雅,倒是不俗。

      反观陆风,眉间深锁,良久方道:“冻云垂野雪纷纷,寒梅欲放香盈盈。”
      此句对仗虽工,却少了些灵气,略显平淡,但于陆风这样的习武之人来说,倒是难得了。

      轮到陆无羁时,他负手望向窗外纷扬的雪絮,眸光幽远,静默片刻,方缓声吟道:“孤篷转徙琼瑶界,犹带故园旧雪声。”

      陆簪的纤指原本正轻叩案几,闻言停顿下来,抬眸望他。
      故园风雪声犹在耳畔,人却已辗转天涯,这句诗,颇有浮萍之叹、羁旅之思。

      江雪亦品出诗中深意。
      十五载江湖夜雨,这孩子自幼随他们漂泊,本是无根浮萍,何来故园可忆?许是辗转流离久了,暗自渴望着能安定下来,不必再听夜雨打篷声。
      思及此,她胸中泛起细密的疼惜。

      可对此,她无可奈何。
      只好收敛思绪,对陆簪一笑:“簪儿,到你了。”

      陆簪并未多加思考,几乎脱口而出:“千山缟素埋冤骨,寒梅泣血带恨生。”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时,满室死寂。
      直到灯花爆开的细微噼啪声,拉回了众人的思绪。

      陆簪诗中字字句句间裹挟着对未竟之仇的恨意,饶是不通文墨的陆风,也听得心头一震。
      陆无羁眉心微蹙,凝眸望向陆簪,却见她唇角笑意未减,眸中并无半分异色:“不过一时卖弄,信口胡诌,让爹娘和哥哥见笑了。”

      江雪指尖不着痕迹地收紧,随即展颜抚掌,笑声打破了凝滞:“好个簪儿!竟有谢道韫咏絮之才,平日倒是深藏不露,罚你多饮一杯!”

      陆簪从容起身,端起斟满的酒盏:“女儿认罚。”
      说罢仰首一饮而下。
      饮罢执袖掩唇,动作如行云流水,年纪虽小,却比那些世家闺秀更添三分飒爽。

      恰在此时,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曙色悄然浸染窗纸。
      江雪顺势起身,说道:“天都快亮了,我与你们父亲需得准备香案供品,以备清晨祭祀,你们兄妹二人去卧房歇息片刻罢。”

      陆簪和陆无羁便一同出门去了。

      屋外庭院细雪纷扬,有些寒凉。

      陆簪立在门前,伸手接住几片飘落的雪花,那雪在她掌心停留一瞬,便化为乌有,她生生等它们化了,才转首望向身侧的少年:“这雪竟是下了一整夜,都说瑞雪兆丰年,想来今岁定是个好年景。”

      她玉白的脸颊被寒气侵出淡淡绯色,青丝间那对木芙蓉缠花轻轻摇曳,陆无羁凝睇着她:“是啊,惟愿天下太平,五谷丰登。”

      他的语气一如往日般冷淡,可陆簪喜欢这话,便望向他莞尔一笑。
      他素来爱穿白衣,年节也不例外,一袭素白长袍,眉目清俊似水墨点染,自有一段超然物外的气韵。

      她想起什么,忽而问道:“《礼记》有言‘男子二十,冠而字’,哥哥还未到取表字的年纪,可我却想到二字与哥哥甚配,不知哥哥可愿听听?”
      陆无羁不知她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个,只依言答道:“愿闻其详。”

      只见她轻移莲步,在廊下来回踱了三遭,忽而驻足转身,眸中闪着狡黠的光:“‘执中’二字如何?”

      这二字源自《尚书》“允执厥中”,意为诚实地保持中正之道,不偏不倚。

      陆无羁在唇间默念三遍,虽觉好听,却更觉困惑:“好是好,只是不知为何是这二字?”
      陆簪故作深沉地摇头:“因为哥哥虽名‘无羁’,身上却没有疏狂肆意,落拓不羁的快意与放纵,反倒有些老气横秋。”

      陆无羁怔然,一时语塞。

      陆簪瞧他云里雾里,不由得扑哧一笑:“我说笑了,哥哥莫怪。”
      说罢也不等他回应,便颔首告辞,逃也似的没入门内。

      陆无羁站在原地,半晌后,转而将目光投向那株覆雪的石榴枯枝,唇角不自觉勾起,仿佛在那嶙峋的枝干间,已窥见了来年五月,灼灼欲燃的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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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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