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接吻 ...
-
这日归家后,陆簪总觉心有不安。
她深知江雪最忌讳陆无羁在人前显露锋芒,可他偏生在诗会上大放异彩,这般想着,不知该不该将此事告知江雪。
烛火在纱罩里明明灭灭,她倚在窗前,望着天边那弯新月,直待到星子渐稀,方才卧下,却仍是辗转难眠。
次日晨光初透,叩门声便响起。
落葵小跑着去应门,回来时手里捧着一束沾着露水的桃花:“姑娘,谢公子来了,说是城南花开正好,想邀姑娘去踏青。”
陆簪正在对镜梳妆,头也不回:“把花送回去,就说我身子不适。”
落葵低头嗅了嗅那桃花枝,露出惋惜之色,却还是去回绝了。
第二日清晨,同样的叩门声再次传来,这次仍是几枝初绽的桃花,粉白的花苞上晨露未干,陆簪望也没望,依旧命人婉拒。
到了第三日,陆簪正在院中侍弄花草,听到叩门声响起,她迟疑片刻,还是亲自去开了门。
谢允今日执一束新摘的玉兰,皎白的花瓣在晨光中微微透明。
见她终于露面,他眼睛一亮,将花递上前:“今早同兄长在拂云岭奔马,见山间玉兰开得正好,想着你定会喜欢。”
陆簪瞥了眼花束,轻声道:“多谢公子美意。”
谢允将玉兰递上,眸光清亮:“春色易逝,唯恐辜负,不知姑娘可否……”
陆簪未等他话落,仍摇首道:“家中诸事缠身,实在不便同游。”言毕,又将花接过,温声道,“花我收下了。”
“无妨。”谢允含笑,“能见姑娘一面,已是幸事。”
这边谢允对陆簪殷勤相邀,日日不辍。
与此同时,茶楼酒肆间,文人墨客们争相传诵陆无羁当日在诗会上吟咏的诗句,他的诗名在临安城愈传愈广。
这日松涛从市集归来,提着新买的蜜煎果子,笑道:“如今公子画像已涨至五十两一幅,那谢公子的却只卖十两!”
陆无羁执书的手顿了顿,目光扫过正在插花的陆簪,见一片玉兰瓣飘落案几,他未发一语,只将书页翻得哗啦作响。
丝毫不知,陆簪心中那点不安愈发清晰起来。
用过饭后,她去寻江雪小坐。
穿过回廊,见江雪独坐梨树下,石案上温着酒,灯笼在晚风中轻摇,映得她侧影格外安闲。刘妈妈正捧着茶点侍立一旁,见陆簪来了,含笑退下。
“娘。”陆簪走近轻唤。
江雪伸手牵她:“正觉独饮无趣,可巧你来了。”
江雪顺手取来一只未用的酒盏,将清酒徐徐斟入。
见盏中酒液漾起一圈琥珀色的流光,她笑:“去岁我在梨树和海棠树下各埋酒一坛,海棠花下那一翁,取名‘流霞’,梨花树下这一坛,取名‘雪腴’,今日刚开坛,你快尝尝。”
陆簪素知江雪性灵情致,总爱在寻常物事中点染诗心。
庾信有诗“愁人坐狭邪,喜得送流霞”便是流霞酒的出处,而“雪腴”二字,则出自范成大《次韵子文探梅水西》中“酒红沁骨晕春霞,雪腴沁水沉山木”。
可她今日前来,却不为饮酒作对。
陆簪笑意未达眼底,只举杯浅啜一口,顿觉清冽甘醇,赞道:“果真是好酒。”
江雪凝眸看她,只觉她的笑意与往日不同,略一思量,问道:“你有话要说?”
陆簪执盏的手微紧,她正不知要如何开口,好在江雪主动递来话头,她便索性将诗会之事细细道来。
江雪听罢,眉间渐锁愁云,静默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喃喃道:“我总觉得心中不安。”她看着杯中酒,“这般太平日子过久了,倒似那温水煮蛙。”
陆簪随着江雪的目光,也看向酒盏,梨瓣飘落酒水里,好似雪屑。
这让她忆起两年前的大雪纷纷。
那时,江雪因她胸前胎记确定她的身份,自称是母亲闺中密友,拿出一方手帕,那帕角绣纹竟与她银簪上的如出一辙。母亲闺名忍冬,平生素爱忍冬,这花纹一看就是出于母亲之手。于是二人相认。
但当时她便觉得,江雪与陆风身上一定背负着什么秘密。这些年来,她见江雪与陆风行事谨慎,每逢陌生人来访总要闭门谢客,对陆无羁的言行举止更是严加管束,心中那个猜测便愈发清晰。
思忖片刻,陆簪决定于今日问出那深藏已久的疑惑:“母亲,哥哥年已十七,为何从不曾听您与爹爹提起科考之事?”
江雪神色骤凝,指尖轻抚酒盏纹路:“簪儿,你素来聪慧,当知有些事不必深究。”
陆簪垂首:“是女儿僭越了。”
江雪见她乖顺,不由得深深凝睇着她,许久,抬手轻抚她鬓发:“我们簪儿长大了,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她笑:“你来家中两年,带来两年人间烟火,娘很感激你带来的岁月静好。可前路未知,你已长成,实在不必跟随我们继续漂泊了。”
陆簪抬眸望向江雪,张了张口,千言万语在喉间翻滚,最终却只是静静凝视着这个待她如亲生的妇人。
片刻后,她起身整了整衣裙,郑重地跪在江雪面前,声音哽咽:“母亲……”
江雪见她这般情状,心中已然明了:“所以,你心里也是这样打算,是吗?”
她今日寻来,虽是为陆无羁在临安城风头过盛而忧惧,骨子里又何尝不是想借这个由头,将自己的打算缓缓铺陈开来。
她就是这般心思九曲的女子。
陆簪抬起头,泪珠顺着脸颊滚落:“母亲心如明镜。”她苦笑道,“女儿不怕随陆家江湖飘摇,只是不报家仇,不得往生!”
江雪眼中情绪翻涌。
这两年每每年关祭祖,陆簪总是不肯跪拜,她便知她的心事。她只轻声问:“你打算如何行事?”
“不瞒母亲,当初提议来临安,女儿存了私心。因为只有临安这样的通都大邑,最易结交权贵。我这两年也一直在暗暗留意,想从那些示好的公子贵人中,择一条回京的捷径,如今,通判家的外孙谢公子,正是一条好门路。”陆簪低声道。
她抬起眼帘,眸中似有光亮在明明灭灭:“那谢允,我同他接触过,从他言谈举止便知他绝非泛泛之辈。而那日诗会,我冷眼瞧着众人奉承的架势,更确定他来历不凡,后来让落葵细细打探,才知他家中权势,竟比临安任何官员都要显赫。”
江雪闻言,只觉咋舌。
她早知陆簪心思深沉,却不想当初未满十四岁的她,就已在暗处织就这样细密的网。
心口像被浸了醋的棉絮堵着,既疼惜她步步为营的艰难,又惶然于这般工于心计的磋磨。
半晌,终长叹一声:“原来你早已谋划周全。”
陆簪心头一颤。
她听这一句,便知江雪目光如炬,已将她那点心思看得分明。
纵然这些年朝夕相处,初时那点戒备与算计,早被岁月酿成了真心实意。
可她这样的人,真心实意四字,又算得了什么。
红尘万丈于她,早已灰飞烟灭。
江雪见陆簪不语,不由得眼眶渐渐湿润。
复仇之路危机重重,注定刀尖舔血,可陆簪性子强硬,怕是早已拿定主意,江雪思量再三,却也只能扶起她:“既然如此,娘不拦你,只因人各有命,强求不得。”
江雪端起酒盏一饮而尽:“你爹那里我自会去说,只是无羁那孩子……”她顿了顿,“他表面淡然,实则偏执,你要想好如何与他告别。”
陆簪心口一阵剧痛,半晌无言。
“无羁本就是一颗耀目的明珠,即便我再三遮掩,也挡不住他的光芒。”江雪抬头望向明月,“他在临安声名鹊起,反倒让我寝食难安,不如就以一个月为期,我料理药铺事宜,你筹备返京之事。届时……便各奔前程罢。”
江雪从来都是一个拿得定主意的女子。
陆簪闻言,深感她行事之果决。
于是再次深深下拜:“母亲,无论将来如何,在簪儿心里,您永远都是我的母亲。”
江雪听到这话,泪水倏然决堤,陆簪亦忍不住啜泣起来。
她伸手将陆簪紧紧拥入怀中,仿佛要将这两年的母女情分都揉进这个拥抱里。
夜风卷起满地梨瓣,暗香浮动间,仿佛染上了离愁。
陆簪和江雪在院中坐到月过中天,方踏着满阶清辉回到自己房中。
推开门,竟见陆无羁坐在她的窗下独自弈棋。听到门响,他抬头望过来,眸色在烛光里明明灭灭。
她脸色微变,方才喊了声“哥哥”,走上前去,目光不经意掠过案头,见谢允送来的玉兰花不知何时已换成几枝桃花,胭脂色的花瓣在青瓷瓶里静静舒展。
陆无羁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淡淡道:“我瞧那些玉兰开得倦了,就换成了桃花。”他拈起一枚白子轻叩枰面,“你瞧这花,淡匀相宜,玉肌含露,可还喜欢?”
陆簪并未细看那花,只缓缓走到他面前坐下,垂眸道:“喜欢。”
离得近了,他才发现她眼角微红,便深深望她:“怎么哭过了?”
她这才反应过来,眼角的湿润尚未全消,忙侧首笑道:“风大,迷了眼睛罢了。”
他不语,起身走到她面前。
修长的手指轻轻托起她的下颌,凑近了细看。
随着动作,他身上的冷松香扑面而来,那双总是冷清淡然的眸子此刻却灼灼如星。
他关切地说:“无碍吗。”
她偏头躲开,笑道:“无碍。”
说着便起了身,走到妆台前拆卸耳珰,铜镜映出她微乱的云鬓,也映出身后那人沉默的身影。
“我要歇了。”她将耳珰搁进妆奁,“哥哥还不走么?”
他又坐回棋枰前,语气如常道:“等我下完这盘棋。”
她轻轻道了声“好”,继续卸下发间钗环,青丝如瀑泻下。
余光窥见镜中那双眸子掠过她一眼,执子的手顿了顿。
这两年来的点点滴滴忽而便涌上她的心头。
她知他的心思。
从两年前他潜入人牙子的客房,撩开纱帐望向她的那一眼,她就知道。
后来她贪恋那点温暖,默许了他种种越矩的照拂。
如今她决心正式踏上复仇之路,身为女子不能入阁拜相,回京州后唯有以自身为刃,此行必将身若飘萍,或入谢允之怀,或傍其他权贵,甚至可能深锁宫闱。
既注定此身破败,既早已封心锁爱,既对陆家无以为报……何不成全他这一番情意。
“啪”的一声,烛花爆响。
她放下最后一支不离身的银簪,起身执起小银剪,细细剪去那截焦黑的灯芯,而后走到床边,轻声道:“哥哥,我要更衣了。”
陆无羁执棋的手微微一滞,知道再不能停留,只得起身嘱咐道:“关好门窗。”
他转身欲走,她却忽然唤住:“哥哥可否帮我宽衣?”
他怔在原地,见她静静立在烛影里,青丝如瀑垂至腰际,一双眸子蒙着薄薄水雾,眼尾微微泛红,竟比那桌台上的桃花更染三分娇。
他喉结微动,才低应一声。
走近时闻见她发间清幽的杜若香气,指尖触到腰间丝绦,他不觉指尖发颤。
外衫徐徐滑落,露出浅碧色抹胸上绣着的缠枝莲纹,细腻丝帛勾勒出玲珑曲线,她的青丝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几缕发丝拂过他手腕,他不动声色地顿了一顿,额角已沁出细汗。
他转身把她的衣衫搭上屏风,正要回身告辞,却觉一股温热自身后贴近。
他转身,却见她竟跟着他走了过来,就站在他方寸之间。
他怔了怔,才道:“去睡罢。”
她却不答,只仰着脸静静望他,眸中水光潋滟,似有千言万语在其中流转。
他心尖微颤,又放柔几分声音,关怀道:“别冻着了,嗔嗔。”
她却忽然踮起脚尖,双臂攀上他的肩膀,将一记吻印在他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