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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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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上的人有一阵很好奇林长欢的死。因为林长欢并不是在江湖上寂寂无名,反而是很有名。他并无江湖混称,人人皆直呼他名,林长欢。
这是多年习惯,出身于飘渺峰的人,一般大都是横空出世,然后凭自己一身山中习来的道法在江湖上,甚至是在朝堂上闯出一番名堂,毫不例外。因而在世人眼中多传奇,所以留下的姓名,无二称。
人们以为林长欢也是,却不知他是自己偷偷跑下山。因这先祖名声,他被各门各派奉为上宾,虽在渐渐中知晓了这家伙就是个学艺不精的半吊子道士,但吃过亏的门派不肯说上当,不熟知的门派更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嘻嘻哈哈笑称一句林大道人。他也不坏,性子爽快,为人单纯,五湖四海皆有家,阳春白雪皆朋友,知已也有一二个。
可突然有一天,林长欢死了。江湖人人惊讶,却不敢多言,唯恐祸从口出。
能毫不顾及杀得了林长欢的人,定不止一个两个,不怕后果必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所以他的死并不复杂,却是秘密。
昌平十年。
衡州。
衡州近湖,雨水充沛,而此时又是正值雨季。
绵细的雨条条落下,网络青砖绿瓦的街户,雨聚成流巷尾相连。天高云淡,巷窄道密,一百一十八座桥在烟雨中伫立,沿街零星几人撑伞漫步。
桥边柳叶雨洗如新,与树下风尘仆仆的墨衣客形成了强烈反差,那人宛若不应该出现在这一方小桥青瓦。裹挟飞扬的尘土,偏向北方的长相,冰冷凉薄的眉眼,在江南这样温软的土壤,是绝养不出这般浑身锋芒眼触即伤的人。
行人路过皆匆匆而逃,唯恐惹上麻烦,尤其是一些显而易见属于衡州府之外的麻烦。
那个墨衣客也只是稍作停歇,取沿街茶馆一壶新茶,饮尽,润了唇,抬眼辩出巷口名,手指轻抚过铜牌,便又几步飞入十四长巷中。
宋婆婆刚放下午时要做的菜,就听到有人扣门声。她的主家一位不利于行带着一个小孩,一位远在后院,索性她净了手去开门。
“谁呀?”
吱嘎,宋婆子拉开一道门缝朝外瞧去。世道乱,临近衡州府的几处州府又起了战火,她也不由有些胆战心惊。
只一眼,宋婆子连忙要合上门。门外的人却先一步抬脚卡住了门缝,任凭宋婆子怎么用力都合不上。
两人在门边僵持不下,宋婆子看那墨衣客一言不发,阴沉的脸上仿若结上了冰渣,眼神尖锐,直教她看了心里阵阵害怕,正要大喊,却听到那位年轻点的主顾过来轻声问。
“怎么了?”
有外地人来,宋婆子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勇气一下子跳开,边抱着脑袋朝厨房跑去边杀猪似的大喊道,“杀人了!来杀人了!”
林长欢被宋婆子的声音震得一时发懵,等反应过来,门已失去阻力缓缓朝两边打开。
站在堂中央的林长欢与门外的墨衣客正正四目相对。
许久,林长欢愣愣地说道,“……徐青。”
而身着北方第一绣坊佳丽坊里,最好的绣娘亲手做出来的金丝绣菊样襟袍的徐青轻微一皱眉,掀起眼睑,瞧着林长欢。
沐浴一半随手就抓了外衣披上的林长欢只觉得这人冷面热心,好看极了。他略有些结巴,磕磕巴巴地说,“你,你不是回兆北城复命去了?……这,这两地相隔这么远,怎么突然会出现在这里的,而且,衡州府如今封城,你来干什么?……我,我是,没想到你会来……”
“徐青,”林长欢身后出现了两人,打断他乱七八糟的一堆话。顾书望向从未见过如此狼狈模样的徐青,浅笑道,“这一路十分不易吧,先进来,洗漱休整一下吧。”
奔波千里,三天三夜昼夜不停地赶路,徐青现在的确撑着自己的是一口气了。他盯着坐在轮椅上的顾书和他怀里的孩子,只觉手脚冰凉。
徐青抬腿迈进门内,朝前缓缓几步走近。林长欢才方如梦初醒,忙去关上门,拉着徐青往屋内去,“对了,对了。你赶紧去休息一会儿吧,我看你怪累的,睡醒了午时喊你。宋妈妈!烧一壶水煮茶,午饭再加一位,宋妈妈?”
宋婆子扒窗上偷偷看那个杀气冲天的赶路客,吱唔一声。
徐青反握住林长欢的手,摩挲了两下。那感觉奇怪,林长欢疑惑地低头看看,又仰面看向徐青。而徐青此时却松开了他,略带命令地道,“去把衣服穿好,头发擦干。我还不用你来着想,等会再去找你。”
林长欢听他说话,知道徐青被他惹毛了。但他又怕徐青会对顾书做什么,正要阻拦,却见顾书对他摇了摇头,抬手把孩子递向他。
林长欢急忙接下,又看了一眼徐青,咬住唇朝后院抱去。
徐青一直看他走远这才收回目光,冷冷地对顾书说道,“他倒是听你的话。”
“长欢心善而已。”
“此处安全?”
“暂时,他们现在应该是抽不开身。”
徐青又问,“……那是三娘的孩子?”
“是。”顾书很痛快的应下。
下一秒,徐青用力揪起他的领子,恶狠狠地对上顾书的目光,压低声音吼道,“你还有脸干这样的事!断了双腿,害死自己的妹妹不行,还要坑自己的兄弟?顾二郎!你做出这样的事你考虑过林长欢的死活吗!我说过多少次,那本功法不要碰,不要碰!你为什么不听!”
顾书呼吸受阻,脸上浮上红晕,听到徐青的话后,他本以为自己不会触动,眼角却流下泪来。
“徐青,……我活不活无所谓了,但三娘的孩子要活下去啊,她是那么期待这个孩子能平平安安长命百岁,我……”
“滚!”徐青将他摔回轮椅。
角落里,王婆子颤颤巍巍把茶放在桌上,唯恐这个暴怒的人发现她,杀了她。
顾书垂着头,忍不住咳嗽起来。
五个月前,当郑州来人向庆丰山庄索要一本功法时,顾书并没有当回事儿。传闻中此功法能活人骨,逆生死,只是世上哪有这样的东西。但此事不知怎地,传遍了整个全江湖,几乎大半的江湖人都赶赴衡州。虽然庆丰山庄义一再强调没有,并赶出了闹事者,可事态却仍朝着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而去。
几天之后,这个闹事的郑州人死在了衡州府里。而他随行的门派弟子和借火围观的江湖人生生把前来劝架安抚众人的顾家女婿打死在闹市中,最后更若无其事地推出几个无名之辈去顶罪。
事情渐渐闹大,庆丰山庄于是派人向宁山寺求助主持大局。可这时一枚江湖令突然在庆丰山庄内现世,一场武林争斗风云而来。
世说谁拥有江湖令,谁就是下一任武林盟主。
顾书因此断了双腿,顾三娘顾禾死在比武台上,这才击退了围涌上来的贪婪之辈。
但世人不知的是,顾书竟然确实有那本功法。
顾书摸着自己的腿热泪盈眶,失笑道,“我知道,是我贪心了。三娘幼时中了毒,鬼医说她活不过二十五岁,我,我又企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妹妹命不久矣……”
他把脸埋进自己的手掌里,泣不成声,“你告诫过我,长欢只一心为我欢喜,三娘更是什么都不知道。……徐青,三娘死的时候,她才二十二,她的孩子甚至未满一岁。我害了她,我害了庆丰山庄。如今我已是废人,如何能保得住庆丰山庄,撑起这顾家百年基业?当时那般情形,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如果不把庆丰山庄托付给长欢,借他来震慑住其他人,庆丰山庄早已经没有了……我愧对你,徐青。”
徐青在顾书身前站得笔直,嘴唇发抖,止不住颤抖的手握成拳,坚硬的外表在说出话的那一刻,泄出一丝无助,“……那本功法,本就是一个圈套。”
顾书惊愕抬头,近几个月的事在一瞬间穿连成串,他愕然明了。
“……原来,”知道真相的他在那一刻反而平静了,甚至是这几天折磨他生不如死的痛苦都在一瞬似纷飞的大雪,顾书认命地闭上眼,“原来他们一直想要的是这个,呵呵,好大一盘棋呐!郑州,怪不得,当年郑州的那场灭门惨案是我父亲协助欧阳捕快追捕到的犯人,她多次求我父亲放过她的丈夫,可柳家又有何错?欧阳捕快孜然一身,八年前突染恶疾而亡。五年前,她登门拜访,要庆丰山庄付出代价。如今,……呵,好一个郑州蜘蛛夫人,君妙妙。”
“我也,未曾想到这一层。”徐青反复挣扎着,最终张开手拍拍顾书的肩膀,继续把自己知道的事一一说出来,“七娘前些日子替她主子挡了一剑回悬阁养伤,知道事后已经晚了,她查觉出不对来,便立刻赶赴兆北城告诉我。这一路,江湖上已经谣言四起,人人皆说功法已在林长欢手上,不少庆丰山庄的旧敌也在寻找你和三娘的孩子,更埋伏在小孤山上。来不及,我只好托老六逼你们离开小孤山。”
顾书反握住徐青的手,他现在清醒得很,脸上看起来却更了无生气,“我猜那位也是友人。那人说鬼医在衡州府,又抱走了阿防,我便与长欢追来,巧的是衡州府封城,困住了我们。”顾书目光静谧,与徐青对视,“但,徐青,我定是要回小孤山,庆丰山庄还在那。虽然这样说我很无耻,但拜托你带……”
徐青的手猛然收紧,抓住顾书消瘦的肩,片刻后又骤然松开。他轻咳了几声,声音淡淡,却带着莫名的可靠,“不急。我来了,现在所有事都听我的。封城只是打乱了君妙妙一时阵脚,挡不住他们多久。我来安排行程,你们几个都必须给我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