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第 41 章 ...
-
梅洛普出神地看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风景。他们正经过一片荒野，到处都是伏在冷硬的泥土上的枯枝草梗。这些拜倒在严寒脚下的植物，正耐心地等待着春天的降临，为它们带来一片一片的绿意和生机。
但是，梅洛普不由得握紧了身边安静坐着的人的小手，她现在经历的这个寒冬，什么时候才能迎来它的尽头呢？
梅洛普又看了一眼后视镜里的艾伦，酷烈的严冬也不总是荒芜和死寂，总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温暖，固执地，固执得又傻又好笑，固执地站在无处不在的严寒中——好像这样，就能替她抵挡这残酷的风暴——
汽车最终停在披着银霜的杉树林外围。他们下了车，艾伦拉住汤姆的手，三个人幻影移行到木屋里。艾伦让梅洛普好好照顾汤姆——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在家里，汤姆又总那么“乖巧”——他把厚厚的外套脱下，挂到门口的衣架上，露出里面的米黄色毛衣。
梅洛普发现自己的眼睛不由自主的跟着这个人，她好像变成了一块不开窍的冰冷的铁锭，艾伦则成了块磁铁，强烈地吸引着、引诱着梅洛普的视线。
梅洛普能肯定他不是故意展露自己的魅力的。
他不是故意要把毛衣卷起来，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也不是故意穿上梅洛普那件幼稚的卡通围裙，长长的手指灵活地在背后系上一个结，他更不是故意带着点笨拙，认真地摘去菜叶上发黄的部分...
他只是，他只是像往常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关心自己。好像他对她的爱意已经多到不能容纳了，所以满溢出来，不小心地遗漏在他眼睛的微光里，嘴角的微笑里，还有他的轻声细语，每一个没有棱角的行为举止。
梅洛普发现自己把汤姆丢在身后的沙发上，她不由自主地站到厨房的门口，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这个人。梅洛普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发涩，她心里真是难过极了，“艾伦，我记得你们马上要开始春季比赛了。”
艾伦手下切菜的动作微微一顿，但他随即反应过来，对梅洛普笑着点头，“是啊。不过今年不太一样。”
梅洛普盯着他的脸，“怎么不一样？”
艾伦脸上露出一种隐忍的温柔，他那双澄澈的蓝眼睛看向梅洛普，“我想，你知道，我已经33岁了。我从17岁开始踢球，”艾伦说着恍惚了一下，好像看到了当年第一次踏上球场的年轻的自己，“已经够了。我想，我应该休息休息，享受一下生活。”
梅洛普感觉自己的心轻轻颤抖了一下，她强忍着才没有哭出来。“那么，你所说的享受生活，就是待在我这里，每天给我做饭、洗衣服、刷盘子吗？”她说这话时简直像往自己身上捅刀子。
艾伦一边听她说话，一边情不自禁地温和地笑起来，他非常认真地点头，同意她的话，“对我来说，的确是这样。”
梅洛普久久不能言语。他说这句话时好像是害羞似的，声音很轻很低，有点害怕她听到。他说完还忐忑地偷偷望了梅洛普一眼，眼睛里全是柔情。
“艾伦，你为什么退役？”梅洛普几乎是用一种平静地语调问出这句话的，即使她的内心好像有岩浆在灼烧。
艾伦不自然地曲了曲手指，他正在给土豆削皮，他是不是又准备给她做香肠土豆泥了？
艾伦带着点不好意思抬起头看她，“你知道了？”然后他非常自然地继续道，“我已经33岁了，梅洛普，我的人生一大半都在球场上度过，我想是时候走出去，看一看不一样的生活。”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脸上露出点期待的笑意。
不一样的生活？梅洛普在心里不停地重复这句话。不一样的等待的生活，不一样的煎熬的生活，不一样的期望然后失望的生活？这就是他放弃自己原来的人生所有能获得的吗？
他知不知道这样很傻，很愚蠢，很——让人心碎。
梅洛普发现自己离开了厨房，她把沙发上的汤姆带到楼上的房间里睡下。折腾了一上午，他应该休息休息。然后，梅洛普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露出里面的羊毛衫，她也可以去处理一些自己的问题。
艾伦认真地把香肠切成两半，菜谱上说这样可以使香肠受热均匀，煎出来会更好吃。
“艾伦。”梅洛普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艾伦回头去看，发现梅洛普正带着一种绝望到极点、反而平静下来的表情看着他。他甚至没注意到梅洛普的外套不见了，她穿着一件薄薄的羊毛衫，前面带有一排黑纽扣那种，非常轻薄，把她的曲线勾勒得很清晰。
艾伦心里腾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有点变了脸色，声音也紧张起来，“怎么了？梅洛普？”他下意识放下手里的锅铲，朝梅洛普走去。
“你喜欢我吗？”梅洛普的眼睛简直像两颗冷冷的玻璃珠子，一点儿生气都没有。艾伦正为她身上萦绕的无形的不详感提心吊胆，一时竟然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什么？”
“你喜欢我吗？”梅洛普感觉自己的胃被人抓紧了，一种呕吐的冲动从身体里传出来。她憎恶现在的自己。
艾伦其实期待她这句话已经很久了。但，不应该在这里，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有什么不太对劲，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在暗处隐隐逼近，它带来的紧张感完全盖过了艾伦听到这句话时的喜悦。
“......当然，梅洛普，我一直，”艾伦一边谨慎地选择着词语，一边不动声色地接近梅洛普。
“那么，”接下来，艾伦看到梅洛普脸上带着一种决然，一种深刻的悲哀，好像一个即将被处死的刑犯。她的手指放到身上的羊毛衫的纽扣上，从脖子下的第一颗开始，解开了它。
艾伦好像迎头被人泼了一桶冷水。他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紧紧咬着牙关，好像承受着一种巨大的痛苦。艾伦走到梅洛普面前，坚定地抓住了她的手，将那颗解开的扣子重新扣上。
“不，梅洛普，永远别，永远不。”艾伦一字一句，用力地说。
梅洛普感到心中痛苦的块垒崩溃了，从后面涌过来的，不知道是什么的强烈情感混合在一起，把她抛上高高的半空——
“那么，你到底要什么？”梅洛普简直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喉咙里狂跳，“你要什么？你为什么，为什么喜欢我？为什么是我？”
她实在不配。配不上。他的爱，他的牺牲，他不动声色的周全。全都是。
梅洛普在艾伦的手里浑身颤抖，脸上带着那种凶狠的表情，好像要去咬他一口。她不知道自己脸上已经全是泪痕了。艾伦被她突如其来的崩溃吓得手足无措，只能用力的拖着梅洛普不断下滑的身体。
“为什么喜欢我？为什么？”得不到艾伦的回答，梅洛普的神情更加扭曲，几乎算得上癫狂了，“为什么？你想要什么？你想要什么？随便你拿，都给你，你要什么？你为什么喜欢我？因为我是个女巫？”
梅洛普最后一句话说出口就清醒过来了，巨大的恐慌兜头泼了下来，让她张着嘴，一时竟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艾伦沉默不语——一直沉默，好像变成了一尊雕像。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是一眨眼，艾伦才用一种非常沉重的声音说道，“梅洛普，我可以告诉你，这是所有可能的理由里最差的一个。”
梅洛普脸上全是后悔，不停地摇着头。然后她看到艾伦露出一种被深深刺痛的神情，一种难以置信的失望，好像遭到了令人不齿的侮辱，“我，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堪吗？”他说到最后，眼睛里闪过微微的水光。
“不，艾伦，我很抱歉，我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梅洛普听到他声音里的刺痛，一边拼命摇头，一边否认。她现在简直狼狈得不得了，一道道泪痕乱七八糟地挂在她脸上，透明的鼻涕顺着嘴唇往下流。
“我不知道！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梅洛普冲着艾伦声嘶力竭喊道，“艾伦！离开我！走！你应该，你值得一个比我更好，比我好多了的女孩！”
梅洛普的手好像铁钳一样抓在艾伦手臂上。“别在我身上！浪费你的青春了！它是那么短暂，那么珍贵......你已经浪费了五年了！”梅洛普用一种心痛的眼神看着艾伦。
艾伦沉默了一会儿，一直沉默到梅洛普那句话造成的刺痛慢慢消退下去，只剩下它的余韵回荡在心里。他把梅洛普扶到沙发上坐下，用手帕擦干净她脸上的污迹，直到梅洛普的情绪稳定下来，艾伦才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看着里面多得装不下的温柔、爱意、怜惜，“梅洛普，听着，我爱你。”
梅洛普下意识地笑了一下，随即便逃避似的皱起了脸，“不，不，怎么会？我？寻常，平庸，不漂亮，完全被你比下去，怎么会喜欢上我？”她最后一句话声音轻得简直叫人听不清，不知道是问艾伦，还是在问自己。
“听着，梅洛普，”艾伦认真地说，神情平静又坚定，他认真得像个对国王宣誓效忠的骑士。
“我不知道你这些想法，这些自厌、自卑的想法，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听着，梅洛普，如果你想要我重复，想要我告诉你，那么我就这样做，”艾伦把梅洛普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她的手很冰，有点犹疑，又有点窃喜地看着他，“听着，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听清楚了吗？”
她又哭了，一边笑一边哭。艾伦看着梅洛普低下头，掩饰般把自己的笑容藏起来。她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眉头再次紧紧地皱起来，声音非常沉重，“艾伦，艾伦，我骗你——那瓶魔药——”
梅洛普脸上露出深深的羞惭，艾伦眼也不眨地打断了她，“那瓶魔药是我一生中得到的最珍贵的礼物。”他说着温柔地笑起来，“我曾经怨恨过上帝，为他赐予我过人的天赋，又无情地将它夺走。直到我遇见你，”艾伦轻轻亲了一下她的手心，“梅洛普，我明白了，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绝望，所有的不眠之夜都得到了回报——这个回报就是你。想想吧，伦敦足有800万人口——”艾伦带着点虔诚、带着点得意笑着说，“800万人中，偏偏选中了我——”
梅洛普为他好像占到什么大便宜似的，小狐狸般的狡猾神色微笑起来，身体里那种揪心的呕吐感消退了，一阵暖洋洋的暖流传过四肢百骸。
“艾伦，我曾经卑劣地欺骗过一个人，和他私奔.....”梅洛普的神情又消沉下去，“不，不，我不配...”
艾伦把梅洛普逃避的脸扭过来，直面着他，“梅洛普，无论你说什么，我仍然爱你。”他此时一只膝盖跪在地板上，声音认真得像在起誓，“无论你寻常，不漂亮，无论你过去怎样，这些对我来说完全没有任何意义。我爱你。
如果你问我原因，那么我只能告诉你，我爱你寻常，爱你不漂亮；爱你披在身后长长的头发，爱你脸上和鼻尖的雀斑；我爱你走动的模样，我爱你当你对我微笑，爱你面无表情，拼命推开我；我爱夜晚在你脸上跃动的火光，我只是爱你，全部的你；好的你，坏的你，高尚的你，卑劣的你；
我爱你的一切，每一个你。
现在，宣布你的判决，对这个心甘情愿成为你的囚徒的人，在你面前的人，告诉我，你相信我的爱吗？”
梅洛普扑到他怀里痛哭。她的哭声里蕴含着那么多强烈至极的情绪，听起来真是叫人心碎极了。
“艾伦，我很抱歉，我，我真的，非常抱歉，我不能，”她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至少现在不能，汤姆，汤姆他--”梅洛普现在简直恨不得扼死自己。
艾伦竭力克制住自己不去露出失望的神色，他轻轻抚了抚梅洛普的头发，低声安慰她，
“我明白。我完全能理解，梅洛普，”艾伦眼睛里露出一点痛色，他竭力掩饰的落寞从那点痛里漏出来，“汤姆在受苦，你不愿意把他一个人抛在那里，对吗？”
梅洛普在他怀里用力地点点头。
“我明白。梅洛普，听着，我有时间，我才33岁，还不老，”梅洛普破涕而笑。
“别笑，我有时间，很多很多时间，我可以等，我不害怕。”艾伦不停地轻抚着梅洛普的发丝，“只要，只要，别再推开我，好吗？梅洛普，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相信我的爱，同时相信你足够好，真的，足够好，好到远远超过这份爱。
像你一直对汤姆说的那样，你在我眼里，就是世界上最好、最珍贵、最美丽的人。你如此独特--唯一，你不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奇迹--”
梅洛普用力地拥抱着艾伦。两颗受尽折磨的心靠得紧紧的，好像在结成一个无声的承诺。
但，什么也没有。木屋外，刀子般刺骨的寒风张牙舞爪地在树梢上肆虐。再往外是大片大片的荒野，一眼看不到边，一点生机也没有。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第 4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