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 4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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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伦·希尔醒来的时候太阳刚刚从地平线上升起，暖黄色的光线穿过窗子，照在灰褐色的地板上。屋子里静悄悄的，艾伦下了床，站在窗子前往外看。
远处光秃秃的杉树枝梢已经冒出星星点点的绿意了，积雪早已开始融化，漆黑的土地上遍布着块状的还没化尽的白斑。但是春天已经来了，披着嫩绿的轻纱，轻盈地略过大地和森林，在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绿带。
艾伦发现自己正不自觉的微笑。自从三个月前，他对梅洛普吐露过心声，梅洛普在他怀里痛哭了一场，从那一天开始，他就住在这所木屋里了。艾伦在心里告诉自己这并不意味着什么，梅洛普如今身上的负担太沉重，需要有个人搭把手，让她不至于陷入悲哀的泥沼之中。
她并没有明示什么，并没有任何的一字一句中表达她的态度，可是，艾伦还是感觉自己的心被涨得满满的，一种难以言表的快乐俘获了他，让他忍不住想放声大笑。
只有人有眼睛，或者人有一颗明亮的心，就能从梅洛普缄默的嘴里看到她的回应——她默许他住在这所房子，住在她隔壁，让他能够与她朝夕相处。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如果你一睁开眼，就知道今天会比昨天更幸福。艾伦感到自己好像一个在沙漠中跋涉的旅人，虽然疲倦，却满怀希望地朝着那看得见的绿洲前进——他无时无刻不觉得自己更靠近梅洛普的真心一点儿。
艾伦简直是兴高采烈的下了楼，所幸他本性沉稳，才没有在脸上表露出太过分的雀跃。他开心，真开心呐！人怎么能承受住他现在感到的快乐?如果现在发生一件可怕的意外，要夺走他的生命，艾伦相信自己也会含笑接受的。
因为——他感到自己得到的眷顾实在太多、太多了。爱，被人爱，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幸福的吗？
煎蛋、面包、烤肉、培根，还有切开的圣女果。牛奶放到炉子上煮沸，加上一颗霍格莫德的巧克力。厨房里弥漫着一股食物的香气，混合着热气，在空气中蒸腾。
他们两个人的早餐就准备好了，还有汤姆的那份。艾伦耐心的把一整片煎蛋切成细细的碎粒，还有烤肉，也这样处理一遍，然后放到装着巧克力奶的汤盆里。
看着褐色牛奶表面浮起的油光，艾伦衷心觉得这东西味道恐怕不敢恭维。但，既然营养均衡——而且，它的食用者，汤姆，也无法表达抗议——那么就还算是一份合格的早餐。
所以，艾伦听到梅洛普下楼的脚步声了，他把三个人的早餐放在两个大盘子里，一手一个往外走。所以，赶快好起来吧，你母亲前不久刚买了一大包霍格莫德新出的糖果。快醒过来吧，不要再让她为你伤心了。
“早上好！”艾伦把盘子放到餐桌上，笑眯眯的跟梅洛普打招呼。
梅洛普站在不远处，牵着汤姆的小手，看见艾伦，有些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她现在真是消瘦多了，脸颊两侧的颧骨明显的凸出来，艾伦再怎么费尽心思在食物上弄花样也不成，梅洛普总吃不下。让她难以下咽的不是食物本身，而是一种更深刻的悲伤，她孩子的沉重的苦难也压在她肩上，她正不堪重负的衰弱下去。
艾伦努力克制着蔓延到喉咙口的心惊，把餐盘推到梅洛普面前。“今天的烤肉有点焦了，你尝尝看。”梅洛普顺从的叉了一片烤肉放到嘴里。他三个月来总要找各种各样的理由让她多吃点东西，艾伦觉得自己一生的智慧都用在这上头了。所幸梅洛普对他的蹩脚的借口非常捧场，总是顺从他的意愿，让他不那么担忧。
随后梅洛普就开始喂汤姆吃饭。他吃饭非常省劲儿，只要一直喝就成了。经过这几个月的实践，梅洛普对喂饭这个工作已经非常熟练了，虽然汤姆不太配合（艾伦认为这有很大一部分原因要归咎于食物的口味问题），但她还是能把一整盆巧克力奶完完整整的灌下去。艾伦每次看到梅洛普完工后的微笑就觉得毛骨悚然，他为汤姆的体重问题已经暗暗担心过很多次了。
汤姆吃完早餐，就轮到梅洛普了。艾伦一边不动声色的把盘子里的煎蛋和烤肉往梅洛普面前推，一边同她笑眯眯的说话。梅洛普非常喜欢听他讲自己在球队里的有趣见闻，每次都不知不觉地多吃好多东西，好像他的话特别下饭似的。看着梅洛普捂着肚子仰面躺在沙发上消食，艾伦非常满意的收起餐盘，心情很好。
艾伦一从厨房里走出来就看到梅洛普躺在沙发上打瞌睡，她脸上简直写着两个大大的困字。汤姆的小脑袋也一点一点的。艾伦一边解围裙，一边微笑着看着梅洛普。她脸上虚弱的苍白现在已经被他赶下去了，下巴还是尖尖的，眼睛不说话时圆圆的，看向他时，总有点撒娇的意味儿。
就像现在。看到他从厨房里走出来，慢慢走到她面前，梅洛普用手拍拍自己的肚皮，略有点抱怨的对他说，“好撑啊！”艾伦觉得自己的心跳有点快，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脸红，但他的确不得不移开了眼睛，才从那种头晕目眩的感觉中挣了出来。
他们在客厅里休息了一会儿，然后艾伦把一脸不情愿的梅洛普从沙发里扒出来，三个人穿过草坪，走进湿哒哒的森林里。
一股树木新芽的清香味儿在空气里漂浮着，还有一点冰雪融化的冷冽感。梅洛普的脚步踩在松脆的枯枝上，发出啪嗒啪嗒的断裂声。他们一边走，一边说话。主要是梅洛普在说，艾伦不时点头作为回应，而汤姆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前方。
梅洛普不时在树林里停下，指着某一颗高大的松树，微笑着讲述汤姆某一次的调皮捣蛋。那时候梅洛普在每一颗这样的树下都做了标记，以便更快找到汤姆，喊他回来吃饭。
现在梅洛普怨恨自己，没有更宽容、更爱他一点，她非常怀念汤姆顽皮惹事的头痛日子。
梅洛普想到这里，手按在湿润的树干上，低着头闭了闭眼。她现在不太愿意让汤姆看见她掉眼泪，即使他根本理解不了。艾伦的手轻轻地放在梅洛普肩膀上，无言地安慰着她。他的心跟着梅洛普一起痛苦起来，她的眼泪好像滴在他心上，激起一阵阵的刺痛。
艾伦不由自主的看了一眼一旁站着的汤姆，他脸上还是那副漠然的平静样子，好像完全对他母亲的煎熬无动于衷似的。艾伦知道自己不应该怪罪这孩子，可是——可是，你就不能心疼心疼你母亲——醒来吧，快点醒来吧，你看不到你母亲正一日日的衰弱下去吗？
梅洛普的情绪平复下来后，他们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森林深处横卧的那个小湖泊。梅洛普说这个湖叫镜子湖，汤姆起的名字，他说在树梢上往下看，湖泊很像一面大镜子。
梅洛普说到这里，两个人心照不宣的对视了一下，同时微笑起来。壁炉上的银色十字剑，大门上悬挂的捕梦网，还有安娜第一次来做客时的月季花——汤姆似乎没有什么艺术上的想象力。
但他的母亲很小心的保护着这孩子的自尊心，她违心称赞那瓶乱七八糟的月季花的时候，艾伦也在场，一边憋笑一边觉得心跳得厉害。梅洛普那时候美丽得惊人。平心而论，梅洛普不算多漂亮，眼睛好看，可脸上其他器官都不太协调，跟梅洛普作对似的，削减着她眼睛的魅力。
可是，可是，只要梅洛普跟汤姆在一起，只要她脸上露出那种无奈的，宠溺的，心疼的温柔神情——她就好像离开了那张不怎么出色的面孔，超脱出去，变成了一个美得不可方物的女人。
艾伦承认自己是被她身上这种好像能够包容一切的温柔吸引的。他一看到她就觉得亲近，他好像能够透过梅洛普平凡的外表下，看到她那颗总是闪着光的灵魂，她一颦一笑都牵引着他的心——
这么胡思乱想着，三个人已经坐上了湖泊边停泊的小船。梅洛普把汤姆的手放到湖水里搅动，在湖面上留下一圈一圈的波纹。梅洛普说汤姆以前最喜欢这样玩，她说这话时总是微微皱着眉，脸上却是微笑着的，好像一边觉得难过，一边又觉得安慰。
艾伦把汤姆的小手拉过来，用帕子擦干净。梅洛普还在笑着，说她本来打算再过两年，带着汤姆去学游泳。艾伦从她含泪的微笑下看出她的刺痛——如今，这个计划恐怕不能如期实施了。艾伦沉默着把汤姆的手放到梅洛普的掌心里，轻声地坚定道，“等汤姆好了，我们就马上去学。”
梅洛普露出一个哀伤的笑容，轻轻的点了点头。
这时候太阳已经快升到头顶的天空了，时间已经来到了十点半，他们准备回家了。汤姆好像有点累，走得很慢。艾伦就蹲下来，把他背到背上。汤姆小小的身子伏在艾伦宽阔的后背上，神色很平静。
他是真的累了，艾伦很快听到汤姆的呼吸平稳下来，小脑袋歪到他颈窝里，热热的呼吸弄得他有点痒。艾伦把脚步放得更轻，朝梅洛普努努嘴，做个眼色，两个人便一路沉默地穿过森林。
回到家已经是十一点半了，艾伦把汤姆小心地放到卧室里睡下，他的鞋子上沾满了泥土，脏得不能要了，裤子下摆也都是污迹。艾伦给他换了一身衣服，把他用软绵绵的毯子裹得严严实实，才放心地离开。
梅洛普正在厨房里忙活午饭，艾伦把汤姆换下来的衣服扔到洗衣机里。这个玩意儿也是梅洛普在对角巷定做的，艾伦看着脏衣服很快被洗干净吐出来，又蹑手蹑脚的上楼，把衣服收到汤姆房间的衣柜里。
客厅里已经弥漫着烧茄子的香味儿了，梅洛普今天要做中国午饭，那就用不上艾伦帮忙了。他的三脚猫功夫，进去还不够捣乱的呢。
艾伦于是坐在沙发上，看今天的泰晤士报。梅洛普很快从厨房里喊，“午饭快好了！”艾伦就从沙发上站起来，到楼上把汤姆叫起来——通常汤姆不会愿意起床，这时就要艾伦把他抱下来，然后放到餐桌旁边，由他母亲把他完全叫醒。
午餐后他们通常会休息一会儿，三个人回到各自的房间，然后在半个小时后起床，一起坐到壁炉前的沙发上。梅洛普会拿着汤姆以前爱听的故事书念，她念累了就换艾伦，这样直到下午4点钟左右。随后是玩具时间，梅洛普把汤姆早就淘汰的玩偶——装了一大箱子，拖出来，一个一个地拿出来，塞到他手里，带着他玩。
梅洛普总会一直笑，一直笑，然后忽然别过脸，不让汤姆看到她脸上的泪痕。她老害怕汤姆看见她哭，觉得这样汤姆也会伤心。
艾伦不太相信，如果汤姆真的能看见，他怎么就忍心看着梅洛普为他流眼泪呢？艾伦有时候都觉得梅洛普的眼泪已经流光了，现在淌下来的都是她的心血，滚烫得叫人害怕。
然后是晚餐，他们在熊熊燃烧的壁炉前坐着，随意地聊聊天。梅洛普总要时不时跟汤姆说两句话，摸摸他的脑袋，亲亲他，叫他小南瓜、小汤米。梅洛普脸上那种深刻的悲痛，跟汤姆的无动于衷放到一起，简直让人看得心酸。
汤姆，汤姆，如果你爱你母亲，就醒来吧，快醒来吧，你知道你把她折磨成什么样子了吗？你母亲快瘦成一把骨头了，你要是爱她，还心疼她，就快醒来吧！不要再让她伤心了！艾伦总是这样在心里呼喊。
大概九点钟，艾伦和梅洛普便各自回到房间。艾伦躺在自己的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知道梅洛普在隔壁做什么。她一定又把汤姆抱在怀里，双手环抱着他，轻轻摇晃着，用轻柔的声音给他唱歌，哄他睡觉。不知道她会不会又偷偷掉眼泪，艾伦烦躁地在床上翻了个身。
如果可以，他真想替她承受这些痛苦，他是个男人，他比梅洛普更坚强，如果命运真要找个人折磨，供她取乐，就让他来吧！他会痛苦得更厉害、更令命运发笑的——只要，只要，放过梅洛普——放过他心爱的人。
艾伦带着这个愿望沉入了睡眠。
远处的森林慢慢长出宽大的叶子，天气渐渐变得燥热，叶子又纷纷落下，荒芜和寒冷重新接管了大地——接着又是春天，又是闷热的夏天，又是金色的秋天和苍白的冬天——接着又是春夏秋冬、春夏秋冬、春夏秋冬......
汤姆仍然没有恢复。斯塔早已不知写了多少封信来劝他、骂他，要他心疼心疼他年迈的父母。他的母亲和父亲倒理解他的固执，一个不满的眼神都没对他瞥过，可也在艾伦43岁那年回去送圣诞礼物时，含着眼泪要他想想自己的处境——43岁，人生的一半马上就过去了。
他做足球员时挣的钱倒还够花，可他的名字早已被人们遗忘了，现在阿斯维顿球队炙手可热的后腰是个西班牙小伙子。
43岁，一事无成，唯一的追求就是一个看起来没有尽头的等待。
等待，等待，等待。
甚至连艾迪都写信来，委婉的规劝他“灵活一点”。
艾伦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皱纹已经爬上他的额头了，他的金发已经渐渐变灰，声音也不再清澈。梅洛普却依然是当年那个样子，巫师的寿命比麻瓜长得多，青春也长得多——而他的青春，已经全部虚掷了。
艾伦用手轻轻摸了一下自己松弛的皮肤，他的眼睛倒没变，还是宝石一样的湛蓝。
“值得吗？”
镜子里好像出现了他父母含泪的眼睛，斯塔的担忧，他们都忧心忡忡的看着他，问他这句话。
艾伦不由得想起很多年前，他决定退役，跟斯塔在他办公室里争吵时说的话。“没有值不值得。我从来都不后悔。我爱她，能够陪在她身边，让她快乐那么一点点，给她点安慰，我已经很满足了。”
他又想起他们从艾迪那里回来，他跪在梅洛普面前向她起誓，“十年又怎么样呢？二十年又有什么好怕的呢？最后没有结果又怎么样呢？”艾伦说到这里，觉得心里隐隐的刺痛起来，“我依然会爱她，像我第一天爱上她那样爱她，这样当我来到死后的世界，我可以骄傲地对裁决者说，我没有背弃我的誓言，我承诺一辈子爱她，我做到了。”
他脸上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他面前的镜子忽然爬上一片片细密的裂痕，蛛网般碎裂开来。艾伦茫然的看着自己周围的世界一寸寸的崩解，他脸上的皱纹潮水般退去，变得灰暗的金发也重新恢复了光彩。
他所在的地方慢慢露出一点一点的洁白，木屋、草坪、森林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芜的雪原，一眼看不到边。一个看起来有十五六岁的少年站在他面前，他脸色很不好，十分青白，看起来很疲倦。
“跟我念，”这个少年把艾伦的手贴在他掌心里，一道淡淡的血痕从两个人接触的地方露出来。“我承诺，违背我的本性，忤逆我自私的本能，永远爱梅洛普·冈特，”艾伦的眼睛里闪着金色的光芒，随着少年的声音跟着重复道，“我承诺，违背我的本性，忤逆我自私的本能，永远爱梅洛普·冈特。”
少年继续平静地说，“我会永远保护她，照顾她，不让她伤心。”
“我会永远保护她，照顾她，不让她伤心。”
少年顿了一下，似乎在想还要加上什么，“如果我违背了我的誓言，我会用锋锐的匕首，结束我罪恶的一生。”
等到艾伦把这一句也说完，两个人手掌处射出暗红色的血光，一道飞到艾伦身体里，一道飞到少年身体里。少年看起来似乎又年轻了一点儿，现在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了。他脸上的疲倦也加深了许多，挥挥手，艾伦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雪原。
雪原现在没有刮着酷烈的暴风雪了，周围很安静，显得雪原有点纯洁的美丽。少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他面前忽然出现一团雾气，十分浅薄，好像随时都要消散一样。他盯着这团雾气看了很久。他身上那种令人胆寒的阴沉消退了许多，现在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有点早熟的少年，面庞很沉静。
“你现在是不是很高兴？”少年自言自语道，周围的风雪又猛烈的卷起来了。他这句话低低的，被风扯碎飘散在风里。
“真可笑啊。”他的袍子在寒风中猎猎作响，高高地扬起来，露出他十分消瘦的身体，还有手臂上狰狞的红色伤疤。他独自站在茫茫的雪原上，一动也不动，显得寂寥孤单极了。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第 4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