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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凄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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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间红芒大盛,暗夜成了血夜。
本已枯焦的地面又被砸出一个大窟窿,烈风过境,像要把人撕裂般凶猛。
血芒骤灭,众人屏着气放下挡眼的手。
窟窿刚好砸在结界旁,结界内的人恐惧地蜷缩在一起,但毫发无伤。
“他不会的。”谷梁隐偏头对弟子道。
“您信他?”
谷梁隐回头望着床上的人。
“我信唯容。”
虚妄杵在结界旁,盯着地上的某样东西发愣。那是在他把灵力球砸向结界的瞬间从他身上飞掉出来的,东西映入他眼眸的刹那,火球偏离了方向。
他手轻轻一勾,结界倏然而散。
“滚。”他沙哑道。
众人赶忙从地上爬起来,去找自己的家人,相互搀扶着离开。
虚妄腿一软,跪跌在地,颤着手去捡掉在地上的平安符。
离开的人群中,一小女孩频频回头看跌坐在地上的虚妄,她拉拉牵着她的人的衣袖,奶声奶气道:“娘,萱儿觉得,那个大哥哥,从一开始就没想真的伤害我们。”
“小孩子懂什么?”她娘忌惮地回头瞥了虚妄一眼,“快走!别看了!”
“可是……”萱儿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嘴巴咬着手指,又望了望渐渐弓身下去虚妄,“他看起来好可怜啊。”
虚妄紧捏着平安符,心里的防护罩已爬上裂纹。
“你愿意,就值得。”
“系上,保平安。”
“以前我小时候做噩梦,我娘就是这样哄我入睡的。”
“若是只有身为池家少爷才能遇见你,那,我倒觉得,此乃上天于我的最大恩赐。”
“嗯,在呢。”
“你不要动乱七八糟的念头,否则,我绝不会轻饶你,更不会轻饶我自己。”
“晚风渐凉,多添衣,多吃饭。”
“我为你温了汤、留了灯,你回来吧,回来好不好?”
“我气你,可我既气你,又想你。”
“我也是,喜欢你。”
“什么都没有!没有剑也没有血!对不起虚妄……对不起……是我太心急了……对不起……”
“我们平时都很忙,好不容易有个单独在一起的时间,我一分一秒都不想浪费。”
“山路崎岖,虚妄,你慢慢走。”
“我知道,虚妄,你回来了。”
“这句话,隔了整整一世……才听见你对我说出口。”
“我们,永远不要再告别了。”
“好,就做你一个人的少爷。”
“走,喝羹去。”
啪——
所有画面倏然碎裂,他的防护罩终于全盘崩塌。
那些情绪如万千毒蛇般凶猛撕咬上他的心脏,他疼得浑身痉挛。
冷,无尽的冷和黑暗笼罩下来,他一下摔进了岩壁插满了刀的万丈深渊,边下坠边被撕裂。
“啊——!!!”
他凄绝嘶吼,泪如泉涌。
星月忽隐,凄风骤起,苦雨乍落,天地在黑夜中变了色。
狂风呜咽,卷着树木飞石横冲直撞,夜暗到宛如浸在了巨大墨池里。
窗户被寒风急雨拍打得咯咯作响,一人家的妇人被迅疾的敲打声惊醒,她推推身边的人:“相公,你听听,怎么忽然下这么大的雨?”
男人揉揉惺忪的眼:“呦,真是,大半夜的变天,衣服都收了吧?”
“收了。”妇人下床走到窗边,听着外边的呜咽风声,“相公,这风雨……”她蹙起眉,心里莫名发酸,“听着怎么有些让人难过?像老天在哭似的。”
某农户家的三岁小儿被风雨声吵醒后哇哇直哭,一家人围着哄了一圈,怎么都哄不好。
“怎么回事呦?”孩子奶奶忧愁道,“我家小宝一向很乖,从来没有哭这么久还哄不好的呀!”
“这什么鬼天气?”男人瞪了一眼门,“白天不还好好的?大半夜作妖,别是那什么魔族又来了!”他走到窗边,开了条小缝,寒风霎时窜进来,他被凉得浑身一抖,再看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到了。
“小枫,你快来看看,不是我眼花吧?”男人回头对自己媳妇喊道。
小枫过来透过缝隙往窗外瞄了一眼,大惊失色:“天哪!这、这夜怎么这么黑?什么都看不见!我从没见过这么黑的夜!”
“他娘的!”男人咒骂道,“不会真是魔族又来了吧!这世道,还有没有得安宁了!”
几滴冷雨被风裹挟着扑上小枫的脸,她呆愣了一瞬,伸手摸了摸脸上的水。
“可我觉得……”小枫喃喃自语似的,“这不像之前魔族袭击时,那种带着凶猛杀气的暗黑,这风雨里……”她捻着在她手里捂了会依旧冰冷的雨水,“似有无尽的哀伤……”
天象师在阁楼看着沉溺在浓墨中的风雨天地,深深拧着眉。他在夜幕初临时,还观过天象,未曾观测到任何狂风骤雨的迹象,且根据当时的观察,未来几日应当都是晴天。
一般天地风云忽变,意味着不久后恐有灾难降临,可他也仔细算过了,近期内,也没有什么大灾的迹象,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
他叹气,这场忽如其来的风雨大作,倒像是老天的“一时兴起”。
冰冷的猛雨直往虚妄身上砸,他蜷缩在地,紧紧把平安符握在胸口,浑身因抽噎而不断发抖,雨水混着泪水冲刷着他的面颊,天地与他同泣。
雨势不减,反而愈演愈烈。虚妄坠在挂满冰锥的深渊里颤栗,他在锥尖上疼了许久,嗓子都哭哑到发不出声,可疼痛连一丝减退都没有,他很清醒地承受着万剑穿心。
黎明前夕,湿漉漉的他才踉跄着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间,关上门的一瞬,他所有的力气都消耗殆尽,眼前一黑就往地上栽去。
醒来的时候,他已睡在了塌上,背后是那张躺着池唯容的床。
泪水不受控制似的从他眼里奔涌而出,他弓着身体蜷缩起来,咬着手指不让自己发出声。
不知枕头在湿了几轮后,他终于精疲力竭地爬起身,拖着沉重地步子扶着墙到了池唯容旁边。他依旧脸色苍白的安静躺着,胸口没有丝毫起伏。
他在床边坐下,颤巍巍伸手去抚他的脸,冰凉的触感袭上他指尖的一瞬,他满身的疼痛又被猛扎一刀。
他俯身抵住池唯容的额头,泪雨又从他眼里啪嗒啪嗒掉落,池唯容的脸都跟着湿透了。
谷梁隐端着饭菜进门的时候,虚妄已经哭干了泪,呆坐在床边握着池唯容的手望着他。
“你醒了?”谷梁隐把饭菜搁在桌子上,“吃点东西吧。”
他反应迟钝似的,过了半晌才哑声道:“谢谢,我吃不下。”
“你知道的。”谷梁隐道,“他不会想看见你这个样子。”
虚妄终于有了更大的反应,他眼眸转动起来,盯着床上的人。
“对……”他喉头滚动,“你说得对,他最讨厌我折腾自己了……他要知道了,会、会生气的……万一他赌气不肯回来……”他放下池唯容的手慌忙走到桌边,“吃饭……我要吃饭,我得吃饭……”
他抓起碗筷,忍着反胃,硬把饭菜往嘴里塞。
谷梁隐走到床边,检查起池唯容的身体状况。所幸,虚妄把他带回来得及时,心脉都护住了,只要他归来,好好调养一番,身体与以前不会有太大异样。
只要他归来……
谷梁隐悄悄叹气,归来,是最难的一步。
想要在无间地狱挣脱永不停歇的万鬼纠缠、酷刑鞭笞之类的苦难,对魂魄本身的意志力是极苛刻的考验,更别说,一不小心就会魂飞魄散,那他真的就只剩下这副……
躯壳。
嘭——
沈博渊一道灵力震开房门,脸上的震惊还未褪去,他刚刚收到师兄传信。
“我问你。”他抓着谷梁家一经过的弟子道,“池家大少爷池唯容,中了凶阵无间门,如今身魂分离,是真的么?”
弟子愣了会,而后点头:“是。”
他立马御剑往池家去,刚飞一里,他忽然停住,片刻后,他掉头往自己家飞去。
“宗主回来了!”他一进门,马管家赶忙迎上来。
“马叔。”他面色沉肃,“马上举行继位仪式,从今天起……”他脚步一顿,回身对着聚集而来的弟子们,“我就是沈家的宗主。”
弟子们齐声拜下:“恭迎宗主!”
“都在这儿了?”沈博渊看着面前一堆账簿问道。
“回宗主。”马管家道,“沈家的所有账目,以及和各大世家的送礼往来清单,都在这儿了。”
“好。”沈博渊拿起一本送礼清单翻看,“再去帮我办一件事。”
三日后,沈家会客堂。
“诸位宗主。”沈博渊端起酒杯敬堂中七大世家家主,“别来无恙,请。”
“沈宗主请。”他们回敬。
“渊儿啊……”傅翼沛以长辈的口气喊道。
“傅宗主。”沈博渊立马打断他,“我现在是沈家宗主,还请注意称呼。”
傅翼沛愣了下,嘲讽道:“你以前不都叫我傅叔叔么?怎么,刚做了宗主,就开始心高气傲目中无人了?”
“傅宗主也说了,那是以前。”沈博渊淡声道,“我年轻不懂事,不必当真。”
“你!”傅翼沛有了怒意,“你什么意思?”
“哎呀!”秦领赶忙拉拉傅翼沛,开始打圆场,“他还是个孩子,你跟他计较什么?”而后转头以慈爱同情的目光看向沈博渊,“渊……哦,沈宗主啊,关于你爹的事,我们深感……”
“打住。”沈博渊抬眸,“今日找诸位来,不是说我爹的事。”
秦领一怔,也面露不快,道:“那你要做什么?”
“想与各位。”沈博渊环视着他们,“谈个合作。”
“哦。”秦领神色一缓,“就这,我等与沈家……”他瞥视左右,“不是一直有合作么?”
“那是诸位与我爹的合作。”沈博渊端起茶抿了一口,“与我无关。”
“那你想要什么合作?”孔昇问道。
“好说。”沈博渊茶杯一搁,“第一,眼下魔族肆虐,犯下罪孽无数,我们十大世家联手共同除魔,谁也不得独善其身;第二,第一世家,池家。”他微不可察地吸了口气,“一心除魔卫道,向来行得正,坐得端,尔等不可再动他家丝毫心思。”
“沈博渊!”蒋宗主拍案而起,“你这是要与我们对着干了?!”
傅翼沛手一抬,示意他坐下,而后转头问沈博渊:“既是合作,沈宗主能给我们什么?”
“自然为诸位准备了大礼。”沈博渊冷笑,手一伸,“拿上来。”
“是。”马管家应道,片刻后,将装着一沓纸的托盘递到他面前,“都在这儿了。”
沈博渊拿起纸,走下主位,在秦领面前站定。
“纯金龙首雕一座。”他将一张纸扔给秦领,秦领脸色霎时阴沉了几分。
“珐琅彩百鸟朝凤瓷瓶一对。”又是一张纸落下。
“纯翡翠十八子八串。”第三张纸飘然而至。
“和田玉……”
“够了!”秦领猛地一压桌上的清单,其他人也变了脸色。
“哦。”沈博渊漫不经心道,“也不知道,秦宗主家这些个独一件儿的宝贝,采购清单怎么会在我手里?”
秦领咬着牙怒火中烧,却无法反驳。这些东西,送人的送人,给儿子女儿做彩礼的做彩礼,做嫁妆的做嫁妆,就算现在想还都不知道拿什么还。
“傅宗主。”沈博渊身一转,又来到傅翼沛面前,凑近些低声讥诮道:“府上前些时日送进去的一对男女,宗主可还享受得欢?”
“你!”傅翼沛倏地起身怒视他。
沈博渊却像没看见似的,捻了两张纸往他脸上一抛:“真是奇怪啊,傅宗主府里的人,卖身契怎么在我家啊?”
傅翼沛气得双目通红,一把抓过纸张用灵力瞬间烧了个粉碎。
“烧。”沈博渊冷笑更甚,“使劲儿烧。”他退开几步,“反正,拿给你们看的……”他将手中的纸尽数一抛,“都是副本。”
满天纸张纷然飘落,每位宗主的身上都沾了数张,落纸划过他们吃了瘪的阴沉脸,个个怒目切齿,却又无话可说。
沈博渊重新回到主位上坐下。
“池家一心除魔卫道,守世间安稳,从来没闲情管你们这些破事儿,恰巧我沈某近日得闲,就来与诸位说道说道。”他盯着堂下脸色各异的众人,“你们内部都知道彼此是什么德行,狼狈为奸,互相包庇,见风使舵,以获得利益最大化,但如果,这些事情公开呢?”
底下人又变了神色,全都刷地望向沈博渊。
“仙门百家会怎么看你们?”沈博渊迎着他们的目光,不躲不避,“你们稳坐十大世家的位置多年,怕是坐得太安稳已经没了危机感,不是只有你们想拉池家下台,等着你们让位的人也多的是,若是我把这些证据公布出去,你们猜,会怎么着?”沈博渊嘲讽地勾着嘴角。
堂下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傅翼沛重新坐下来,满脸不服,开口的话却是:“沈宗主,有话好说。”
“这就对了。”沈博渊一笑。
“麻烦诸位看看脚下的土地,这里不再是你们同流合污的腌臜窝,这里。”他敛了神色站起身,“是全新的沈家。”
“请诸位记住,我不是我爹,我是沈家的新任宗主。”他眼眸一抬,睥睨众人,“沈博渊。”
最后一位宗主踏出沈家门的时候,沈博渊终于浑身一松,跌坐在椅子上,疲惫地揉捏眉心。
再多一刻,他就要撑不住了。
“隐哥。”他声音里的倦意已经藏不住了,“来了就进来吧。”
谷梁隐从房顶跃下,踏进会客堂。他早就到了,却刚好遇着沈博渊在和世家议会,就躲在了房顶等着。
“你怎么来了?”他刚要起身去迎,却被已至近前的谷梁隐摁回座位。
“歇着吧。”谷梁隐道,“我来看看你。”
他把一个香囊轻放在沈博渊手边,而后给他揉捏起头来。香囊里散发的特殊清香霎时扑满沈博渊整个身心,加之谷梁隐舒适的揉捏力道和他手指的温热,沈博渊的疲惫顿时消散了不少。
“好多了。”他阖着眸,“谢谢隐哥。”
“你伤还未痊愈,身体也在调养。”谷梁隐目光落在他疲累的脸上,“你在我家时,药和补品都是熬好送过去的,你走得急,什么都没拿,我给你送来了。”
“有心了,隐哥。”沈博渊笑了下,“你今天话好多。”
谷梁隐手指微顿了下。
“容哥他……”沈博渊收了笑。
“心脉都护住了。”谷梁隐道。
“那,只能等?”
“嗯。”
“妄哥,他不太好吧?”
“是。”
“我以为,你知道消息后会先去池家的。”谷梁隐道。
“本来是的。”沈博渊睁开眼,“可我走了一段路后,突然觉得,我那时过去,没有任何意义。”他微蹙起眉,“想办法压住其他世家不再作妖,才是我需要为他做的。”
“真是一群老狐狸。”沈博渊微微冷笑,“跟他们谈交情没用,得拿出让他们忌惮的东西来。”
“你做得很好。”谷梁隐不动声色地替他把蹙眉抚平,“辛苦了。”
“我没事了。”沈博渊拉下谷梁隐的手,“隐哥,陪我去祭拜下我爹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