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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是最残忍的东西。
它可以让一个老好人变得愈发沉默寡言,也可以让本就别扭冷情的少年变得愈发刻薄无情。
沈九便是后者。
不,或许现在,应该叫他沈清秋。
可不可笑,沈九生平最为痛恨的便是与“秋”字相关的一切,可他那自诩风雅的师尊,却偏偏给他赐名“清秋”。
得到这个名字的那一刹那,沈九竟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明明好不容易才从秋府的樊笼中逃出,可似乎出来后遇到的所有人所有事都在提醒着他,自己那段罪恶的、不堪回首的过去。
这种感觉,令沈九十分痛恨。然而他自己也知道,如今时过境迁,现在的他已经不单单是沈九,而是清静峰上的首席弟子沈清秋。
既有峰主亲赐姓名,那么曾经的名字便该弃之不用。这就意味着,沈九已经成了他的过去,而沈清秋,则代表着他的新生。
所以,不管心里愿不愿意,明面上,沈清秋倒也能很好地将自己的满腔恨意掩盖,平日里只管做出一副风度翩翩又高傲凌然的姿态,就这样日复一日地,从首席弟子熬成了新任清静峰主。
除了与他有旧的岳清源,任谁都看不出来,这样一个风雅又漠然的男子,曾经竟也做过偌大秋府中一名备受折磨的卑贱小奴。
只除了岳清源。
曾经的沈九有多依赖他的七哥岳七,如今的沈清秋,便有多怨恨他的掌门师兄岳清源。
岳七与岳清源,相差了两字,便似差了两段人生。
沈清秋一直想不明白,曾经那个信誓旦旦地说着修成仙术后便来秋府接他走的赤忱少年,是如何变成现在这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模样的。明明二人曾经的情谊并不能作假,可岳清源,却是实实在在地抛弃了他。
抛弃。
其实沈清秋并不想用这样充满怨妇意味的词汇来形容岳七的背叛,但翻来覆去好像也只有这两个字最为符合他当年得知自己真的被岳七放弃时的心情。
可笑他在秋府饱受煎熬的那些年,在被迫跟着无厌子作恶的那些年,甚至还傻傻地一直为他的好七哥找借口,诸如什么——可能逃走的时候被发现打断了腿啊,可能路上没干粮吃被饿死了啊,可能没有哪座仙山肯收留啊……
他甚至还想过,如果岳七死了,自己会怎样边哭边用手给他的白骨刨坑,如果活着,自己又会怎样不顾一切救他出水深火热——即便他自己才出狼窝又进虎穴,本身也处于水深火热。
他设想了那么多,却独独没想过,会在自己最为落魄的时候,见到一个气度沉稳、光鲜亮丽的岳七。
一切的一切,都与他的想象背道而驰。岳七不仅没死,反而优雅且安然无恙地成为了苍穹山派掌门座下亲传弟子。而曾暗暗发誓要找到他的自己,反倒成了连阶下囚都不如的杀人傀儡。
这种云泥之别的对比,打碎了沈九心中积攒了多年的希望。这下,昔年的所有期待,都化作了深深的怨愤。
对命运的怨愤,对岳七的怨愤。
岳七,既然你还活着,为什么不来接我?
不仅如此,在看到那人甚至剑未出鞘,便轻而易举打败了他视之为深渊的无厌子时,当时还是沈九的沈清秋,心里更是陡然生出一个恶毒的念头。
他居然,宁愿那人是死了。
毕竟死了的岳七还可以说是为他而死,而活着的岳清源,却无时无刻不在昭示着他对沈九的背信弃义。
一生一次的义气,竟只换来这样一个结果。
沈九心里简直恶心透了。
岳清源的欲言又止,他不是看不出来,可每每等他耐着心思给那人一个解释的机会,而后者却突然像个锯嘴葫芦一般讷讷不言时,沈九心里对他的期待,终于一点点磨灭了。
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不再抱有希望时,任后者再做什么补救,都来不及了。
岳清源之于沈清秋,便是如此。
如果说曾经的岳七是这世间唯一一个拥有打开沈九紧闭心门的钥匙的人,那么现在的岳清源,已经毫无资格。
沈清秋的恨意,与他曾经身为沈九时的爱意,都是如此地沉重,如此地明显。通透如岳清源,又如何看不出来?
可尽管如此,他却仍然不曾将曾经的遭遇说出口。也不知是不敢,还是不愿。
不过现在不管是什么缘由,沈清秋都已经不在意了。心冷了,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不值得。
哪怕岳清源从此以后对他更加上心,每每见面时都一如既往地抓紧机会问东问西喋喋不休,大到修炼心得,小到温饱寒暖,甚至……为了弥补他,对他在清静峰上打压弟子的恶行也能视而不见。
这一点,倒在沈清秋的意料之外。
岳清源是个什么样的人,别人或许不知道,但作为曾经与他相依为命过无数个日日夜夜的“亲人”,沈清秋绝对有资格对他的人品作出品评。
正直,清明,公正到甚至有些迂腐——说起来,当年若非他岳七铁了心要从秋剪罗手中救下那个白眼狼十五,沈九也不会因此被那人出卖,继而被强买进秋府饱受折磨,仅仅三年,便生生磨坏了他的好根骨。
而就是这样的一个老好人、道德标杆,在见到被沈清秋有意无意磋磨了根骨的一个个弟子时,居然也仅仅是皱了皱眉,不痛不痒地劝诫几句,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轻轻揭过去。好像当年那个正直冲动的岳七,只是沈清秋记忆中一个模糊的影子。
对此,沈清秋心里除了一丁点不知名的欣喜与悸动,便只剩下一句,“看,他岳清源就是这样假情假义的虚伪之人”的品评。
后来,在岳清源的纵容下,沈清秋可谓愈发变本加厉。在他的默许下,明帆欺负新弟子的手段也越来越上不得台面,有时候,看着明明受了欺负却偏生懦弱地不敢吭声,甚至连找师尊——也就是他——来寻求庇护的新弟子时,他的心里偶尔也会划过一丝波澜。
可那份微不足道的恻隐之心,并不能持续多久。毕竟,曾经的沈九也是这样苦苦熬过来的,而那时,无一人给过他善意。所以,他们又怎能期待,被凌虐如斯的沈九,会对同样经历的人施以援手呢。
与其让自己更加心堵,眼睁睁看着旁人同当初的自己一般陷入泥沼,隔岸观火,倒更像是沈清秋的作风。
只有看到别人不痛快,他才能从中寻到一丝扭曲的快意。
看吧,这世间被摧残、被压榨的人,不只他一个。
也不应当只有他一个。
如此一来,岳清源日渐心灰意冷的神情,反倒不再能刺痛他。
为什么要痛呢。谁叫二人早已离心,岳清源也不再是曾经沈九心心念念的好七哥了。
所以,他的想法,又关沈清秋什么事呢。
于是,就在这样自厌又快意的情绪里,沈清秋在岳清源心目中的地位终于慢慢被削弱,也终于,碰到了一个硬钉子。
谁都不知道,五年前跌进无间深渊的洛冰河是如何活着从那里面出来的。奈何事实如此,由不得他们不信。
于是沈清秋便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地,成了洛冰河踏出地狱后拿来开刀的第一个倒霉鬼。
猥亵弟子,戕害同门,人品不端,始乱终弃,勾结魔族……诸如此类的控诉与佐证,如雪花般纷纷砸在他的头上,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便令他苦心经营多年的修雅剑名号毁于一旦。
刚开始,沈清秋不是没想过反抗的。可柳清歌之死在先,秋海棠指认在后,再有洛冰河从旁虎视眈眈,他根本没有翻身的余地。更遑论苍穹山上根本无人信他,自然也无人愿意救他。
岳清源许是愿意的,可双拳难敌四手,仅他一人,又如何抵得过修真界众多门派?更别提,他还是一派掌门。
一个早已离心,且并不如何受欢迎的刻薄师弟,与除他之外的整个修真界。孰轻孰重,岳清源不会不明白,自然也不会不懂得该如何取舍。
纵然心头有苦难言,纵然等待他的将是万劫不复,沈清秋也没想过要谁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来救自己。所以那一日,在目睹玄肃剑难得一次的出鞘后,他心中虽说有几分诧异,却也能表情平静而漠然地,将手中的修雅剑抛掷在幻花宫老宫主面前,甘愿受缚。
作茧自缚了这么多年,或许,早已注定了这一刻的到来。
事到如今,沈清秋还是不得不承认,尽管心中还对岳清源有气有怨,但他还是舍不得让那人与他一起饱受非议。
玄肃剑岳清源,就应该像他的名字一样,光风霁月地站在苍穹之巅,温和而高高在上地俯瞰众生。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跟他这个污名满身的罪人牵连在一起,平白堕了清名。
得知岳清源死讯之时,沈清秋正用仅剩的一只眼睛,盯着地窖的入口。
距岳清源来水牢看他,已经过去了许多天。当时他极尽恶毒之辞赶走了他,就是为了不让他被牵扯进来。可前些时日洛冰河却莫名其妙对他施以酷刑,强逼着他向苍穹山写了封求救信,之后又残忍地撕掉了他的双腿,不知是不是又想到了什么威胁人的阴谋。
对,阴谋。
这些天他心里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可能洛冰河此举是想对苍穹山出手,又或许只是单单拿他出气?事已至此,所有的结局他都考虑过,却独独不敢放任自己去想那个最坏的结果。
直到洛冰河破天荒地再次来到这里,亲口将岳清源的死讯说给他听。
哼,那个小杂种居然说,岳清源死了?
沈清秋怎么会信呢。这个洛冰河,就是个满口谎话阴险无耻的小骗子,他撒过的弥天大谎可太多了。
岳清源前些日子不是被他赶走了么,又怎么会死呢,他才不信。
见他一时怔然,洛冰河像是满意他的表现,又像是不满他的静寂无言,极尽刻薄挖苦恶毒之能事,向他淡淡诉说着岳清源的愚蠢。
愚蠢什么?
蠢在不该与洛冰河为敌,与天下为敌。更不该,孤身一人来救他。
很拙劣的激将法,沈清秋如何听不出来,可他依然入了套。轻飘飘一句“洛冰河,你就是个杂种”,轻而易举,便将那个清逸优雅的玄衣男子激怒,如法炮制地撕掉了他的右臂。
肢干被撕离躯体的滋味不可谓不痛,沈清秋一如既往地惨叫出声。在他被疼痛滋味侵扰的时候,洛冰河就站在他面前,高高在上俯视他。
没能听到想象中的求饶声,也没能如愿看到沈清秋冲他卑躬屈膝摇尾乞怜的模样,那人似乎很是不满。
他的这个好师尊,当真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洛冰河如是想。
事实上,就算如今沈清秋肯求饶,又有什么用呢。
洛冰河是不会放过他的,更不会甘心给他一个痛快。
既然明知结局,高傲如沈清秋,又怎会去做那种无用功。
如同洛冰河永远忘不了自己曾经对他的虐待凌/辱一般,沈清秋也将同样铭记洛冰河带给他的耻辱。
被关押在幻花宫水牢的这些时日,他早已经不成人形,全身污糟,肉身不全,除了那张勉强还能窥出几分原本模样的脸,浑身上下,哪里还有当年清高修雅的清静峰主风范?
尊严,荣耀,名声,岳七……他所在意的,珍视的,统统都不复存在了。
既然不再有牵挂,那么洛冰河这个小杂种,凭什么觉得沈清秋会示弱,会屈服?
更何况,唯一一个可以让他有所顾忌的人,已经不在了。
岳清源,岳七,七哥……
若说先前沈清秋本就不甘在洛冰河面前落了下风,平素能不搭理那人便绝不会多说半句,那么现在再加上岳清源之死的打击,这种反抗的情绪只会愈发强烈。此刻洛冰河越是想让他做什么,他就越不要他如愿。
虽然换来的只有洛冰河的暴怒,但他不后悔。
他才不要在洛冰河这个血统不纯的小杂种面前低头。
直到玄肃的断剑被洛冰河随手抛掷在地上。
听到这一声响,沈清秋所有的伪装顷刻间灰飞烟灭。
原本还带着几分嘶哑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眼神一滞,转而几乎可以说是呜咽着,哆哆嗦嗦地挪向那把断剑。
剑断人亡,岳清源身陨,就连他的剑也不复昔日莹白光芒,就那样锈迹斑斑地被扔在地上。
看着那把熟悉又陌生的断剑,看着剑上斑驳的血迹,沈清秋终于忍不住眼眶一酸,落下两行血泪。
不该是这样的。
岳清源,应该像从前那样,说走就走,绝不回头的。
这一次怎么就……真是,当年叫他来他不来,如今不让他来,反而拼着命来了。
真是滑稽,真是……愚不可及。
“岳清源,岳清源啊……”
沈清秋低笑几声,至此,终于肯顺从心意,喊出那个许久之前就想喊的名字。
“七哥……”
我早就说过,要你离沈清秋这种东西越远越好。
可你偏偏还是来了。
七哥啊七哥,你说,这世上怎么会有像你这么笨的人呢。
明明……不至于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