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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惊荔园(十六) ...

  •   这厢走入园中,拂晓刚过,天只微明,月亮还有个浅淡的印记,倒用不着打灯笼,近近地也能看清人脸上的神情。杜仲一眼一眼地睐看九鲤,越看越新奇,她半低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整个人变得异常娴静,像诗里说的:低花树映小妆楼,春入眉心两点愁①。

      “你有心事了。”他笃定道。

      九鲤扭头看他,觉得错愕。她不过是在忖度庾祺方才的话,先时他还像不大喜欢她与齐叙白来往,不曾想一夜之后突然变了副态度。为什么变她猜不到,只是觉得他那语气并不是真心赞同她与齐叙白走动,恰是那一份不得已令她感到奇怪和动容。

      她是在想这些,这也算心事么?那她自小到大的每份心事几乎都是与庾祺相关的。如今无端端又牵连进一个人来。

      “你是不是在想那齐叙白?”杜仲一副了然于胸的笑意,神神秘秘地凑在她身边道,

      “我想他做什么?”

      杜仲为报复她取笑他昨日见着小阿锦的态度,只管一厢情愿地认为,“咱们俩一起长大,外人都以为咱们是龙凤胎,你心里想什么我自然是一清二楚。自从认得那齐叙白,你就总爱和他说话,难道情窦初开,不是为他?”

      九鲤把眼珠子转到天上,“我那是问他案子!”

      “你这些说头也就瞒瞒师父罢了。”

      她懒得同他分辩这些没头倒脑的事,伸手拽下片树叶,枝上哗哗摇动,晨露不知沥沥落了谁一身,听见拐角有个妇人“哎呀”一声,旋即骂着转出身来:“是哪个不长眼的?!乱拉乱拽浇了人一头露水!”

      原来是柔歌,梳着溜光蓬松的头,搔头耳珰一样不缺,穿藕粉色长衫,从没一刻懒怠梳妆。九鲤这时见她,又似比昨夜之前有所不同,总觉她的倨傲泼辣中故意遮掩着一抹柔情,偏是这点柔情使九鲤觉得亲切。

      她笑嘻嘻打招呼,“柔歌姐,这么早,你怎么不往大屋去等着看诊,到园子里来做什么?”

      “是你啊。”柔歌脸色不情愿地转得和气一些,掸了掸身上的露珠,侧过身,天不热,却捻着帕子在脸边扇着,好像为扇退脸皮上的两分臊热,只拿余光瞥她,“我听说你还真把药丸给小阿锦送去了,”

      这不是问句,显然底下还有话,但等着人抛珠引玉。九鲤只好笑着点头,“既然是说下的话,自然要说到做到。”

      柔歌斜她一眼,“也不知道你是白送啊,看不出你这么大方。”

      “两枚药丸而已,不值什么的。”

      柔歌抿着嘴歪了歪脖子,方扭过身来对着他们,腰肢微微向后仰着,还是骄傲,“小阿锦说昨日你们和齐大人去房里找过我,敢是有什么话要问?我这会正要到齐大人屋里去回话,就一齐过去说清楚了吧。”

      三人向叙白屋里慢慢走去,九鲤几番暗窥柔歌,她走起路来细腰搦转,妙曼多姿,帕子常甩在手上,时不时扬出香风一缕,勾人家的魂夺人家的魄过来,脸上又总以轻蔑而妩媚的笑意相对。这大概就是所谓女人的一种风情。

      但无论她什么样子,九鲤也忘不掉她昨夜脸上哀哀的颜色。她想打探些她与关展的私情,又不好问,却禁不住好奇,这一路都在琢磨句老话,问世间情为何物?

      难道就是柔歌,拿腔拿调,嘴硬心软?是她那不肯给人瞧见的几滴眼泪?

      过去那边,赶上叙白在吃早饭,门外瞧见桌上是三样精致小菜并一碗稀粥,看样子也是额外添的菜例。他手边还翻着本书,低头在看,眉下那颗痣虽然小,却格外扎眼。吃饭吃得心不在焉,这倒和庾祺两样。

      庾祺吃饭虽不粗鲁,也谈不上斯文,有种质朴的郑重。记得他说过,他幼年乡下闹洪灾,爹没捱过去死了,剩下他与大哥并老太太三人继续捱。那年可巧有个游方的郎中路过,老太太权衡之下,择了他卖给那郎中,换来救命钱,活了她与大儿子的命。

      从此庾祺跟着那郎中离乡学医,云游四海,后来的日子苦是苦了点,却没再挨过饿。

      “再挨饿,还是刚带上你的那一年。”那时她约是五.六岁,他难得好心情,抱她坐在腿上,她窝在他怀里,听他那闲散的没有责怪的语气,“你那娇滴滴的脾胃,稍微吃点粗粮就难克化,总是吐,只好我省些,给你换些精细的吃食。”

      他微笑着又添补一句,“你那时候每顿饭还要吃牛乳。”

      她在心里暗暗责怪自己,怎么一个毛丫头竟如此矫情?!

      他头一年烦得想撇下她,那会倒没大计较了,半躺在一张竹编的摇椅上,一条胳膊随意地揽着她,旁边有颗半丈多高的山茶树,春风乍起,无意间刮落了他们一身山茶花,那红色的花瓣像一张艳艳的喜被。

      她那时候连喜被有什么特殊用道也不知道,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打这个比方,大概是前一日庄子上有位姑娘出阁,嫁妆里头就有一床红色的鸳鸯被。

      她仰起双眼,近近地能看见他下颌上只冒了点胡渣,摸上去比往年扎手。他那年还不到二十,他们那年刚雇了冯妈,冯妈向来热络多话,到家来没两天便说:“唷,咱们二爷也该议亲了。”

      她吓一跳,唯恐添上位婶娘来管她。

      不过提心吊胆了几年,这事始终没影,慢慢的也无人提了,她也渐渐放宽了心。

      有个衙役收桌子出来,碰了她一下,旧梦似个泡影一碎,她方回神进去。叙白也恰从饭桌后起身,她对着他一笑,把他惊了一惊,觉得她那笑里带着恋恋的情态,春水似的,把人一颗心轻轻摇晃。

      “鱼儿,杜仲兄弟。”他走来迎,要拱手又捏住了袖管子,觉得太过客气,客气往往是一种距离。

      他私自将对她称呼从“小姐”改成“小鱼儿”,眼下又去了个“小”字,想她不拘小节,不会计较。

      九鲤笑吟吟地用一根手指在自己嘴角上刮了一下,刮得他一愣,没领会。她走过他身边又扭头,悬空着手指在他嘴巴边上点一点,“有颗饭粒子。”

      那的皮肉分明没给她触到,却明显觉得是跳了跳,书香门第长大的公子,头回觉得臊了脸皮,忙四下里找帕子,恼它找不到!

      柔歌睃了他两个一眼,讥笑着丢了条干净手帕给他,“想不到一向端正儒雅的齐二爷也有这手忙脚乱的时候。”

      九鲤已自在椅上坐下了,摆手请柔歌坐在旁,“为什么叫他齐二爷?”

      “齐大人在家行二,你不知道?”

      他也行二?真是巧,九鲤笑着摇头。

      柔歌做出一副嫌弃的神色,“这时候了,连人家的家世也不探听探听?”

      探听家世做什么?九鲤没大明白,一双眼睛稀里糊涂望到叙白身上。

      叙白明白柔歌话里打趣的意思,慌张一笑,忙问:“这位就是柔歌姑娘?”

      于是收起玩笑,说起正事,叙白问及林默死的那晚柔歌可曾见过他,她果然爽快点头。

      “是什么时辰碰见的你可还记得?”

      柔歌蹙着眉回想,那日天阴,暗得早,去寻关展的时候约是一更末,才刚走到洞门底下,碰见林默捂着肚子从里头跑跑出来,她喊了他一声,他急得没理会。

      “好像是跑肚子,慌得很,要不然不会不理我。”说着掩嘴好笑,“我看他那样子跑了有好几趟了,他们用的茅房在小竹林外头,那晚上只怕腿都给他跑软了。庾姑娘,听说是你给他下的泻药?你这药下得也太重了。”

      叙白又问:“你可曾再碰见过什么人?”

      她想了想摇头,“那会下着几丝雨,寒噤噤的,谁没事会在外头逛?我进院中去寻关展,见他没在我就走了,走的时候林大官人去茅房还没回来呢。”

      先前那批守门的衙役虽有些懈怠,可入夜之后倒还谨慎,一更之后,外人绝不能轻易进得园来。要么凶手就是住在园子里的人,要么是一早就潜进园中。

      柔歌见他们各自在沉思,没话再问,便站起来,“该说的我都说了,我这也算仁至义尽了吧,可别再来问我了。”言讫自去了。

      杜仲望着她婀娜的背影道:“有了她这证词,王大人总不好再抓我和鱼儿去过堂了吧?”

      谁知叙白却鄙薄而轻盈地笑一声,却没好说什么。

      这头事情已了,九鲤捉裙起身,“叔父昨夜去小竹林里瞧过,有些紧要的发现,要请齐大人过去一趟。”

      叙白随他们过去,一路上面色踟蹰,终于走到拐弯处,他慢下脚来,不觉走在了九鲤身边,“你总是叫我齐大人,倒显得我叫你的小名有些唐突。”

      九鲤倒没留心,反问:“那我叫你什么好?”

      “你只管叫我的名字。”

      她笑着呢喃“齐叙白”三字,叙白只见她两片嫣红的嘴唇在翕动,声音听见一点未听见一点的,他只觉自己这个名字仿佛给她嚼得生香。

      他不免又得寸进尺,“就叫我叙白,连名带姓的,多么生疏。”

      ————————

      ①唐白居易《春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惊荔园(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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