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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别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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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周很快就过去了,这几天期末作业比较多,姜灵和张雪怡也没再去健身房,把下课后在一起的地点从健身房改到了自习室。
姜灵家离学校近,她不着急收拾东西回去。期末考试后第二天,寝室里还剩下三个人,只有庚欣回了家。景妤临近春节才回去,而张雪怡却是一想到要回家就比较抗拒。
“我爸让我坐下午三点的飞机回去,”张雪怡揪着姜灵的衣角,“我不敢回去。”
这会儿景妤出去吃饭了,宿舍里只有她们两个人。姜灵握住她的四根手指,“实在不行就把头发接上。”
张雪怡想都没想:“不要。”
姜灵看着她,“那我送你回去。”
张雪怡笑了,挣开她的手,“你怎么送我?”
“和你坐同一班飞机。”姜灵一脸认真地说。
“算了吧,”张雪怡哭笑不得,“我好歹也是个成年人了。”
成年了剪个头发还怕回家被骂,张雪怡光是想想就要笑话自己了。可是笑了两声就笑不出来了,那层始终停在心头的阴霾没有那么容易就散开。
姜灵就算再担心也毫无办法,她没有能力站在张雪怡身后,没有能力确保她不会被任何人教训。她能做的只有乖乖回家,在家里静静等着张雪怡的消息。
她甚至不敢主动给张雪怡发消息,每日提心吊胆地等着手机铃声响起,每次打开手机都希望是她的消息。
只是直到张雪怡回家的第三天,都没有任何消息发到她的手机上。
第四天,姜灵一觉睡到中午,梦见自己低着头跪在一块光滑的瓷砖上,身前有人不停地往自己脸上扇巴掌,火辣辣的疼。她被巴掌扇倒在地,看到自己身边还跪着一个人,是张雪怡。
姜灵醒来后大汗淋漓,端起床头的水杯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才勉强缓解了胸中燥热。而在今天,她终于在聊天框上看到了想要的红点。
8:20
张雪怡:前两天手机被收了。
张雪怡:现在拿回来了。
9:40
张雪怡:假期就不自律了吗?
张雪怡:小心我在背后戳你脊梁骨。
10:15
张雪怡:对不起。
10:24
张雪怡:我没能扛过去。
姜灵最先看到底下的两行消息,一股热血直冲颅顶,瞬间从床上爬起来,浑身热汗骤然发冷。随后再看上方的消息,却是怎么也笑不出来。
她急匆匆地走出卧室,胡乱洗了把脸,刚要出门就被母亲一把抓住。“马上吃饭了,你要去哪啊?”母亲左手还端着刚盛出来的热菜。
姜灵深吸一口气尽力调整呼吸,可那股燥热感依旧按耐不住地顺着脊椎往上爬,烘得她坐立难安。“不用等我了,我出去一趟。”
母亲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她已经急不可耐地推开门,临走时没收好力度,门框“哐当”一声猛烈震动,把屋内的人吓了一跳。
张雪怡之前和她说过家里的地址,甚至曾开玩笑似的说:如果我在这里受了委屈,记得来接我出去。
如今姜灵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般冲出来,坐上车了才想起给她回个消息。
姜灵:我已经在过去的路上了。
姜灵:别怕。
张雪怡回得很快:你怎么来了?
张雪怡:你来干什么?
姜灵:等我。
姜灵没有多说:我马上就到。
张雪怡和她也就隔了两个城市,她醒来的时机刚好不晚,能赶上最近一班的高铁。
等她风风火火浑身是汗地来到张雪怡家楼下,已经是三个半小时后了。
张雪怡家是个四层小洋楼,园区安保做得很好,她瞅准时机跟在别人身后才进来的,在里面绕了好大一圈才找到张雪怡给的地址。
她在两步外的地方停下步子喘了口气,才装作不急不慢地走到近处。
张雪怡在二楼阳台安静地等着她。
姜灵走近,仰头看着她,没有说话,只是招了招手。
张雪怡在停顿三秒后,才缓慢抬起手挥了挥。
“能听到我说话吗?”姜灵用正常声音说了句。
张雪怡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姜灵视线追随着她,心想,看了两个星期短发的张雪怡,现在再看长发的她,居然还有点新鲜。
张雪怡任由她看,穿了一身春季的薄裙也不嫌冷。重新接起的长发随着白色裙摆齐齐飞舞,好似要随风飘到更远的地方。
“接发会疼吗?”姜灵问道。
张雪怡慢吞吞地摇头。
光在手机上看文字的感受并不鲜明,两人隔着两层楼相望,姜灵这才真正意识到她此时的精神状态有多差。好在她的眼睛还是亮着的,在阳光下闪着光,是她整个人里最有生机的地方。
姜灵的心脏痛得发麻,歪着脑袋问她:“放假了在做什么?”
张雪怡张口,唇部无声开合两下。
姜灵愣愣地盯着她想了好久,用自己的嘴巴演示了几遍口型,才从几个猜测里恍然意识到正确答案——
挨打。
姜灵悚然一惊,后知后觉。
张雪怡那双闪着光的眼睛里,蓄满了泪。
她的脑子几乎一片空白,机械地开始进行肢体动作。那些动作在她的意识里只过了两秒,然而现实却是实打实过去了一分钟。
等她回过神来,她已经站在二楼阳台外侧。
手心全是攀爬墙面留下的灰迹,几处小石子嵌进她掌心里,硌得她生疼。她紧紧扒着阳台围栏,在张雪怡惊慌担忧的目光中抬起一只手,按住了她的后颈。
如同她们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倾身垂眸,舔走了那颗挂在眼尾的泪珠。
“别怕。”
*
姜灵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母亲在客厅打扫卫生,听见开门的动静,头都没抬就开始抱怨:“你一天天不把家当家是吧,想走就走想来就——哟,”她抬头看见姜灵的造型,眼睛瞬间有神了,“你咋又变成长头发了?”
姜灵只是摆了摆手不想多说,一进屋就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她这一下午持续性头脑发热,这会儿已经虚脱了,连口水都懒得喝。
可是母亲并不知道她下午出去有多忙,只是对她的造型传达了无比喜悦的心情,“还是长发好呀,你终于想通了。长头发才有个女生的样子嘛……”
她本想多夸夸换了个造型的女儿,谁知姜灵听到某个关键词,立刻像中弹一样陡然弹起,双目圆瞪:
“什么叫做女生的样子?”
母亲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抚着胸口没吭声。
“什么叫做女生的样子?”姜灵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眼眶里满是疲惫的红血丝。“女生是什么样子?什么样子的才算女生?我长发是女生短发就不是女生?我不够文静不够贤淑温柔就不是女生?”
“为什么?凭什么?谁规定的?”
一连串的发问把母亲都弄懵了。
姜灵语速飞快,像是早就在胸口堵成了郁结,终于有机会宣之于口。
“我剪个头发就成了儿子,我大方豪爽就不像女人?难道公共厕所是按照性格来区分男女的吗?法律是按照穿着来区分男女的吗?我有肌肉,我会打拳,我很强壮,难道我就不是女人了吗?难道只有需要人保护的女性才能被称作女性吗?!”
“我、我什么时候这么说了!”母亲袖子一甩,也急眼了。
姜灵也知道这些话不该和母亲说,可她不知为何根本停不下来,并且愈来愈激动,双目愈来愈猩红,“我从生下来就是女性,只要我的身份证上的性别信息没有发生改变,我就一直是女性!我为我是女性而骄傲,我为我能练出肌肉而骄傲,我为我有想练出肌肉的想法而骄傲!凭什么简单几句话就能否定我的性别?凭什么我所做的一切都要被冠上另一个性别的标签!”
“……你别说了!”母亲嘴唇颤抖,双手扣住了姜灵的两耳,仿佛捂住耳朵,她就不会再想这些让她激动的事,“你别说了。”
母亲粗糙宽厚的掌心好温暖,温暖里埋藏的茧却刮得她好疼。两个不同年代的女性四目相对,姜灵再也忍不住,泪水冲破了眼底的猩红。
“妈妈……我好难过啊……”
那个晚上她和母亲抱在一起哭了很久,惊天动地地哭到了大半夜,早晨起来她倒在沙发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散发着香气的棉被。她不知道母亲究竟因为什么而哭,也许是为她说的话而动容,也许是惊慌地发现她和“正常人”不同。
再次去找张雪怡的路上,姜灵接到了邢文双的电话。
她已经研究女性主义研究了半年,几乎每个星期都会坚持在网络上发布视频输出观点。
而在这通电话里,她哭得撕心裂肺:“姜灵……这条路太难了……”
“你不知道我的私信里有多少骂我的人,男女老少甚至跨性别……我现在根本就不敢打开私信,我每看上一眼都觉得我死了一次……我好难过,我好无力……”
“我现在变得无比敏感,别人跟我说的每句话我都要思考一下这是否是正确的……我的舍友知道我在研究这方面的内容,甚至觉得跟我说话很累而孤立我……”
“姜灵……”邢文双不知痛苦了多久才有了这通电话。
“我想解放所有人,可所有人都要抓我禁锢我……既得利益者做不到感受身受,跪久了的人站不起来……”电话的最后,她终于平静下来。
“……我错了,”她说,“想要真正争取到属于自己的权利,必须,且只能,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姜灵挂断电话,浑身都坠进了冰窟。
持久的冻伤深入骨髓,连咬牙颤栗都无法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