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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蒙冤的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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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朋拎来了午餐,最近挣的多手头松了不少,好几个大菜。姜泠点的外卖都是清淡的东西,程映这病人不能吃那些油腻的,要是有碗热腾腾的海参粥就完美了。
菜还没摆齐就又有人上门了。正是孙竞舟一直等的人。
来者介绍说:“我是省人民教育出版社的,《千载诗意画湖色》的责任编辑,我叫常焕。”
程映起身引他进门,说:“请进。”
常焕是个年轻的编辑,方脸,显得一身正气,望了望屋里的人问:“能给程教授上炷香吗?”
程映点了三炷香递给他。
常焕说:“孙老师,我这阵子忙,您见谅。这位就是程教授的爱子吧?”倒不是说凭外貌认出来的,是早就听说这孩子有耳疾。
程映请他坐下,姜泠端了杯茶给他。
“程映,多拿副碗筷去,”孙竞舟俨然是家里的长辈,“很感谢常先生,不介意的话可以和我们一起吃个便饭。”
常焕显得有些心虚,说:“那我就打扰了,过来路远,没想到正好赶上饭点儿了。”
程映去厨房拿了副碗筷过来。
孙竞舟看了眼程映,面带笑意转头问常焕:“常先生,夏兴朗那边怎么样了?”
常焕回答:“追悼会设在周末。”
程映顿时怔住,连姜泠反应过来的时候都不免眉头紧皱,谁死了,怎么就死了?
孙竞舟面不改色,说:“唔……节哀节哀。吃饭吧,人都死了我们就不追究了,趁人之危的事正人君子是做不出来的,你说对吧?”
常焕手抖得连筷子都没拿起来。
姜泠第二回见到有人阴阳怪气得如此从容不迫、大义凛然。第一回没别人,就是自己家的小姨。
吃过午饭,孙竞舟才开始切入正题,本来这事在出版社谈就行了,但程映已经成年,他有权力支配父亲留下的遗产。
“开始吧常先生,该对我们家孩子做个解释了,那时候他才十二岁,吃这么多年苦不能不明不白,你说是吧?”
常焕闷声点头。程映头微微一转,看了看姜泠,姜泠是个识趣的人,正准备带着大朋和李沐出门,程映拉住了姜泠的衣袂。
姜泠没看程映,而是看向了孙竞舟,那张严肃的脸上果然泛着针对程映的不耐烦,本来是想撤出的,但这一刻姜泠改变了想法,“我送送朋友而已,你们的对话我会好好听,我小姨是律师,我们家程映但凡吃一点亏,我可以立刻请她出马。”
常焕微微一笑,都说程教授走后剩下的孩子已经孤苦无依了,现在看来道听途说的果然不能信。
大朋推着姜泠坐下,带着李沐离开。姜泠思路清晰,为人仗义,有他在大朋一百个放心。
常焕说:“当年我做编辑的时候是夏先生将统筹好的资料交给我的,而且是以湖城大学人文学院的名义。当时程教授的事已经发生了,我做过背调,也亲自见过陆校长,他说程教授并没有完成全部的工作,是夏兴朗先生完成的。
“出版社迫于压力没有给我机会去进一步深究,当时我建议是将程教授的名字放在夏先生后面,但是建议被驳回了,他们不希望有污点的人耽误了书出版。这个论点在我这里不算合理。
为了这件事,我约见过程教授,向他说明结果,没多久出版社就收到了程教授签名的授权书。文书齐全,所以最后的签约人只有夏兴朗先生一位,站在中立的一方,夏先生似乎也没什么错。我的解释只有这么多,希望你们相信我。”
孙竞舟缓缓地重重地点头,“你没有深究,好,我信你。那我今天就把我深究的事告诉你,我的老师于我有知遇之恩,他的为人我最清楚,从始至终都是干干净净的。我这人年轻的时候吃不饱还要体面,他给了我这份体面。
“我刚离开湖城那年他没了,他失去的东西也许很多人认为那不过是身外物,但我一定要为他拿回来。回归正题,首先我申明,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有人证物证,那位律师家属,要不你录个音?”
姜泠正要泪流满面,冷不丁被孙竞舟劈了一刀似的,“好嘞,您说。”
“《湖色》这本书要是再版,必须是我老师的名字,那些功勋卓著的人若因不白之冤而一无所有,天理何在?”
姜泠在背后竖了竖大拇指,这人的口才不比管茹差。
“我老师的事是丑闻,‘副教授强迫女学生委身于人’,荒唐至极。这是有预谋的栽赃陷害,幕后主使便是夏兴朗先生的爱人顾紫茵女士,诱惑这位女同学的东西压根不是什么学分和发表作品,而是出国留学的名额。我的老师最珍惜学生才华,万万不可能利用。
“最后这位女同学获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可是没有逃出内心的谴责,于是远在海外的她给我的老师写了一封悔过书。那些年我的老师饱受摧残,夏兴朗夫妇还装模作样地为他澄清,为了什么呢,为了不让这封悔过书大白于天下。
“他们的目的达到了,我的老师把这个悔过书揣成了废纸,也因此得以在图书馆谋到个差事养活一家人,说白了就是靠那些人赏口饭吃。直到他过世,我们才知道真相。我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夏兴朗这个时候死了!”
程映起身走开,紧紧地关闭了房门。
姜泠一直低着头,好几次抬手擦泪,袖子都濡湿了。
程映是跟姜泠说过关于老爸的事情,但那只是很小很小一部分,所有的伤害看似攻击的就只是老爸一人,但殃及池鱼必不可免,从十二岁起,程映发现自己就再也没过上安安静静的日子,可有一天起又突然彻底安静了。
程映当时想老爸要是不当老师了,那就去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找个新工作,菜市场的肉摊贩子不行那去报社当个写稿子的,只要自己心里坦坦荡荡的不需要怕别人说什么,人生在世就像那些老人说的“谁没吃点亏啊”,是好人就挺直了腰杆好好过日子。
有段日子老爸经常出门,也不知道去哪干了什么,回来就是一身的烟酒味,程映记得那天就说了一句“爸爸,你别抽烟喝酒了”。老爸突然就不知道怎么回事暴跳如雷了,把茶几上的杯子一个一个砸向阳台。
后来这种暴跳如雷就是家常便饭,吃习惯了真连玻璃渣都能吞下肚。
《千载诗意画湖色》是他的心血,却跟他毫无关系,程映突然理解了老爸的难过和暴躁。
一年后事情又来了。奔波的这一年提供的证据还不如那个女孩从美国寄来的道歉信,事情的起因是她的污蔑,事情的结束是她的忏悔,老爸内心的怨念更加深刻了,为什么是与非都被同一个人拿走了话语权?
他是个内心敏感的文人,这道坎是无论如何都过不去了。
常焕站了起来,“孙老师,你说的是真的?”
孙竞舟冷静地回应:“我说了有人证物证,除此之外顾紫茵学术造假我也有证据,我可以看在她遭逢变故的份上给她留条后路,但我老师的东西她必须一分不少还回来。”
四个人的屋子里格外安静,孙竞舟说完了想说的,常焕无法承诺,姜泠看着程映那扇紧闭的房门发愣,姜泠知道映哥不会在外人跟前流泪。
常焕拿出名片递给孙竞舟,说:“事情我会去落实,孙老师的意思我明白,要么不做要么还程教授一个公道。”
姜泠正想去看看程映,程映就从房间里面出来了,整个人因为生病而变得颓然无力。
常焕问:“我听陆校长说程教授手上还有没完成的工作,不知道到什么程度了?”
程映从来不过问老爸的工作,但老爸提到过,说:“您等下。”进房拿出来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两大摞资料,“这些,是完整的。”
程映看见常焕拿出了优盘,制止说:“常先生,这个今天、不急吧?”
常焕笑着点头,说:“急是不急的,不过自然是越快越好。”
孙竞舟假咳了两声,“一码归一码,东西都在我弟这里,但我今天会带走,《湖色》的事办好了我们才能接下去聊。”
常焕以为只要诚心诚意来就可以尽快谈好这个事,毕竟出版社很需要这个项目,没想到孙竞舟的态度这么坚定,“我个人很认可程教授对诗词教育做出的贡献,也会尽力而为。孙老师,你说的证据,是否可以复印一份给我?”
姜泠看了眼程映,程映也看了眼姜泠。姜泠说:“常先生,您看我们是不是约一个更合适的时间比较好,不是对您不信任,是我朋友他不舒服,程叔叔的研究成果您今天也已经看到了,您跟孙先生联系就好。”
常焕不置可否,起身和三人告别,并且留了一张名片给程映。程映礼貌致谢,很拘谨,不苟言笑,拒人于千里。
这让常焕突然觉得事情变得没那么好办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朗朗乾坤却人心诡谲,这个少年大概是受过太多冤了。
程映的状态非常不好。孙竞舟非常不理解这人的烧怎么反反复复就是没退,明明药也吃了水也挂了,“程映,你到底哪里不舒服?”
“耳朵,”姜泠说,“昨晚他睡觉的枕头上有不明液体的痕迹,估计是中耳炎了。”
“嘶——”孙竞舟薅着自己的头发犯愁,“丫的真能忍,这病我得过,晚上疼得根本没法睡。”
程映被推上了孙竞舟的车,去医院太让人难受了,真不想去,什么发炎吃点消炎药不就好了?
程映用泛红的双眼看着姜泠和他的包,要是自己健健康康的他也不用这么记挂,说:“我真的,没事。”
孙竞舟朝后坐迅速瞄了一眼,“都坐不直要靠人家身上了,还没事?”
他没事也会靠我身上,姜泠心说。
程映本想坐直,姜泠一拉又把人拉了回来,“靠着舒服,我不介意。”
“你回上海,来得及吗?”程映问。
姜泠说:“管不了这么多了,急事急办,送你看病最重要。”
孙竞舟咂摸出一丝不对劲,按理说这两人认识不会很久,似乎在程映的朋友圈见过这人,那也是最近的事情,但这关系好得不合常理。
孙竞舟问:“你今天还要去上海,怎么去啊?”
“高铁吧,”姜泠说,“我查了时间,晚上也有车。”
孙竞舟本来是想置之不理随姜泠自生自灭的,但看他一个人在等候区困得直打瞌睡,有了一丝于心不忍,想着不如送他一趟,反正走高速也就两三个小时。
这人身上也不知道装了个什么开关,程映刚从诊疗室出来他就起身奔了上去,陪着去付款检查,只留孙竞舟孤独地坐在一个角落里,太阳穴突突突狂跳。
程映这人别的地方不论,就是单纯,谁对他好一点他都能掏心掏肺,碰到这么个小子还不五脏六腑都掏干净了?
过去了一个多小时,程映先一步回来了,经历一番折腾之后人更加疲惫了。
孙竞舟问:“那小子呢,赶高铁去了?”
“帮我拿药,”程映有所图谋地看着孙竞舟,“哥,我有个,不情之请。”
孙竞舟眼也没抬,“滚!”
程映服软,“我,都快,病死了!”
“死不了,”孙竞舟说,“你就地死,我跟那小子先给你收尸,然后我再送他去上海。”
程映笑了笑,他算是答应了。
姜泠拿了药跟奔着去投胎似地找程映,程映正乖乖坐在耳鼻喉科的候诊区……
“映哥,我带你挂水去,”姜泠也关心了下孙竞舟,“哥,我看你也挺累的,要不你先回去,两个小时后再来接他。”
孙竞舟睨了眼姜泠,“你叫什么?”
程映说:“姜泠,我好朋友。”
全世界都看得出你俩好!孙竞舟点点头,“嗯,可以,我顺便回酒店收拾收拾把房退了。你陪着他吧,晚上我送你去上海。”
“谢谢哥,”姜泠笑得满脸灿烂,“哥你人真好。”
孙竞舟:“……”态度端正、待人热情,可以适当加分。
湖城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孙竞舟打算再陪程映吃顿晚饭,这趟回广州下次再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好歹也得一两个月。
姜泠在厨房盯着熬粥的电饭煲。
孙竞舟问他:“你去上海做什么,不上学吗?”
姜泠正想回答他,手机响了,是管茹。
“你人在哪呢?我本来想给你个惊喜来着,你怎么不在上海?”
姜泠内心只有四个字“哎哟我去!”,管律竟然去了上海!
“小姨,你再等一会儿,我晚上肯定回来,映哥家有事我就请了一天假回了湖城。”
管茹在电话那头顺了顺气,“映哥映哥,满世界都是映哥,怎么没听你之前这么念叨我呀?”
“嗬,吃醋?”姜泠一声笑,“难道我跟别人念叨你的时候给你录音吗?再说了,你跟映哥不一样,挂了挂了,见面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