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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审 ...

  •   宋昉在桐庐上游、堤坝、下游走了一遭回来,眼下他正和陈仲奕共乘一辆青布马车,往臬台衙门赶。

      按照规矩,布政使管财政、按察使管刑名,刑名主审案,故而虽然是左布政使和按察使一同下令抓的严州知府安必正,依旧例,安必正被押在了按察使司,而按察使司又被叫做臬台衙门。总而言之一句话,左布政使和按察使要捉安必正,把安必正捉到了按察使司(即臬台衙门)。①

      宋昉脑中被这一连串官名、官署绕晕,紧蹙了眉头看向陈仲奕道:“陈大人,你说这左布政使和按察使与白知府有关系吗?”

      陈仲奕抱剑坐于马车一侧,听了宋昉问他,剑眉微微上扬,很快地瞥了宋昉一眼道:“宋伴读有空问我,不妨多留心白知府。”

      白知府?宋昉紧紧抿唇想道,果然和他有关!所以白知府背后便是左布政使和按察使么……宋昉心领神会一笑,觉得陈仲奕逐渐上道了,又比划着问道:“装扮成这样的,也是你们的人?”边说着,他边用指头在额头前勾画一个斗笠形状。

      陈仲奕只看他动作就明白他想问什么。他们的人吗?倒也不算。日后也许能算。陈仲奕似是而非地“嗯”了一声,当下令宋昉来了劲,他追问道,“是嗯”,同时做了一个用力点头动作,“还是嗯”,又稍稍歪头。

      陈仲奕好整以暇地看他做完这一套,罕见地露出一抹笑,这还是宋昉第一次见到郎君笑起来有梨涡,更加挑起他的兴致,不由自主凑过去!

      “宋伴读所思,未必都是无根的推论”,陈仲奕低沉着声音说道,叫宋昉整个人高兴起来,更凑近了听,“不过”,陈仲奕话锋一转道,“宋伴读所想,也未必全对。”

      陈仲奕!不愧是大梁俊杰也!宋昉怒了。他严重怀疑朱祖宗派这么一个人保护他,就是为了提醒他记住,不要以为出了京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他仍是那个被欺负的可怜伴读!

      宋昉眉毛一竖,又怕他告黑状,敢怒不敢言,只好拢了拢衣袍,抱着两臂坐到离陈仲奕更远的地方,自己一味憋屈着。心里苦苦想的是怎么在朱祖宗面前告他一状。朱祖宗虽然爱欺负他,为人倒还算得上公正,他一定要找到法子反将一军!

      不久,臬司衙门到了,宋昉先行掀开青布车帘,看到离地还有半人高,却没人替他搬个矮凳垫垫,眼睛不由往车厢里回看,陈仲奕正抱剑看他。他蓄了半口气,手扶车辕,半跳半摔地跃下来,脚掌一软,差点扑倒在地!好在稳住了身形,虚惊一场!

      他拍了拍袍角沾染上的轻尘,朝陈仲奕昂首,只见陈仲奕足轻蹬一下,便轻盈抱剑而下……宋昉硬生生把自己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扭头朝衙门走去。

      臬司衙门的门上挂着“明察清廉”四字的匾,烫金的大字勾勒出十足的威严,门口不是摆两个石狮子,而是摆两只竖着独角的兽,这角是专触不直的,这兽自然也就是赫赫有名的神兽獬豸——专表司法公正严明的。立在臬司衙门前倒也合适。

      宋昉刚欲入内,门房来问,他探袖去摸帖子,突然想起来自己压根没有名帖。他咳了一声,道:“某是跟章侍郎、秦詹事一同来办事的,两位大人先到了臬司衙门,叫我现在过来。”

      那门房却不理,只拉着个长脸问道:“可有文书?”

      宋昉反问道:“此等小事,何来文书?”

      门房紧跟着边向外摆手,边说道:“那今日大人不升堂办案,也没有你说的什么侍郎、詹事,走罢走罢。”

      宋昉凑上去提醒道:“诶,你好歹入内问一两句。不怕耽误事?”

      门房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眼白示人道:“这几日,一个两个的都说要找大人,都说有冤,我一个个都放了进去不成?还说什么侍郎、詹事,便是编出再大的官,也没你进门的余地!”

      宋昉才张口、还没说话,那门房就把手拿了出来,做了一个送客姿势,大声道:“我与你好说说不分明,再不走,便不要怪我叫人来赶了!”

      话才说完,那边急匆匆又赶来一个门房,长得更机灵些,衣裳也齐整许多,他把前一个门房狠狠往旁一推,喘着粗气钻到宋昉跟前问道,“是宋大人罢?”还不待气喘匀,又抢着说道,“秦詹事命我在门下等着,方才被叫进去送茶汤,一时不在,竟然怠慢了大人,您往里请。”

      他阴沉着瞪了第一个门房一眼,叫前个门房朝他讪笑一下、又朝着宋昉讪笑一下。宋昉不耐烦理会这些,看也不看第一个门房,把一只手抬高前指、头向下稍稍一点,直说道:“那便快走吧。”

      第一进就是大堂,正是审案之所。旁边的鼓和磬是升堂时用的,想来早就击过了。宋昉粗粗一瞥,坐在正座的是章侍郎,两边陪坐的是生人,秦安在更下面的桌上握笔记录。宋昉来的声势不大,悄悄地就立在了堂侧的位置,离秦安最近。

      在堂下略显憔悴的约莫就是安必正,没有跪着听审,反而是坐在朱色长条凳上,章巡按问一句,他答一句。宋昉来时已经审了大半了,该问的都问过了,章侍郎也只是反复地把几个问题问来问去,为的应该是稳定供词。

      章侍郎问道:“有乡民说,决堤前一天有配刀的人来过,在堤上做了些什么,想来就是你先前所说都指挥使派去巡察的军人了?”

      安必正答道:“大人说的没错。”

      “这个堤坝是去岁新修好的,今年又要把一部分稻田改为桑田,种稻的田数不如往年,所以要更加小心,我们都想着尽量保证不要再找其他省借粮。省里三司对这件事都很操心,都派了人去看,都指挥使岳霄大人派了三波人去看,决堤前一天去的正是第三波。”

      改稻为桑?宋昉眼睛微微一眯。改稻为桑的政策他也有所耳闻。近年来有一群人在琢磨怎么提升稻谷产量,还确实搞成了。连着三年,稻谷都比往年多收了一成,一成一成叠起来,各地的稻谷粮仓都丰裕起来。因此,有人就提出要将一部分稻田改为桑田,桑树喂蚕,产更多的丝绸,进一步增加国帑、丰盈国库。

      当今天子很是高兴,收到折子就下了御批,曰:“粮足之世,富在民间,朕虽治之,实享民供。当效淮阴人用兵。”言下之意就是要学韩信点兵、多多益善。

      改稻为桑的政策就这么定了下来,今年是施政第一年,地点在江南。

      还不等宋昉想得更多,已是要退堂了。章侍郎一拍惊堂木,下了论断:“严州知府暂行收押,本官与诸位大人商议后再行论处。”言罢,秦安也把记录写好,呈给座上的三位大人观后,都无甚异议,便准备去二堂议事厅了。

      宋昉也要跟着去,他附耳对秦安说道:“我也要去。”秦安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便把他带了进去。

      先是在堂上的生人之一发言,他说道:“某掌着一省刑名,押着安知府,心里颇有些不安。实在不知该定何罪?”原来是按察使潘究德。宋昉心想,刑名大家潘氏出身就这等水平?他皱了皱眉头,嗅出一丝不同凡响的意思。

      接着是另外一个生人说话,他道:“某素来是理民政的,刑名本就不很通,潘大人都难以决断的案子,某实在无甚见解。”这位想必就是左布政使杨文清了。宋昉给他下了一个批语,活泥鳅,万不沾。

      章侍郎倒没有和稀泥,他认认真真地又把秦安整理的文字看了一遍,才说道:“依照审理情况,上游水位与往常一般,下游一片泥泞,问题只出在堤坝,若是堤坝坚牢,此次水患便不会发生。安必正失察之过不能免。”章巡按又补充问道:“负责建堤的是谁?”

      “桐庐知县高谦”,按察使潘究德立马又接道,“畏罪自尽了。”

      左布政使杨文清颇有些叹惋的意味,道:“其实高知县做事老实,清廉也是有名的,实在不必因此就舍了性命。不过……”

      按察使潘究德接过去,道:“不过就是有些直性子。淹了这么多田,眼看就要种晚稻了,百姓没了田,如何过活?”他随之叹起气来,说道:“逼到高知县那里,他也就受不住了。”

      杨文清和潘究德一唱一和,显然是做惯了的老熟人。

      宋昉看向章侍郎。堂堂户部右侍郎,听着这一唱一和,没有附声,只是皱紧了眉头,抿紧嘴唇,但终究也没说什么,只是道:“原本建来捍灾御患的堤坝,如今却来夺人性命。”

      宋昉又看到章侍郎沉沉地呼出一口气后,看了秦安一眼,两人互相微微颔首示意。随后,章侍郎对杨文清、潘究德说道:“今日先到这,某再看看其中疑难,后日再抉择罢。”

      按察使潘究德略略昂起身,疑惑道:“还有什么疑难?不是都查了吗?”

      杨文清按下他劝和道:“章大人是要案子办得清楚明白些,也是合情合理。你我如今只管听章大人差遣。”

      章侍郎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叫上秦安、宋昉便走了,不再理会潘究德、杨文清。

      一行人出了臬台衙门,肩舆都备好了,整整齐齐停在门口。章巡按上了轿子,秦安、宋昉还在掀轿帘,此时突然从石獬豸后头钻出一位妇人来。

      “大人!大人冤枉呐!”她欲扑倒跟前,叫底下人挡了,嚎啕声却是传了过来,“奴家官人绝无可能畏罪自杀啊!大人!”

      章巡按并未开帘再听,只一味叫走,留下秦安、宋昉二人。宋昉方欲抬脚过去,又看了看秦安,秦安见了妇人情状,也未多说什么。

      宋昉叫侍卫把架起的妇人放下,眼见着臬台衙门前不好说话,只一路行到小巷中,叫侍卫把手了巷口看来人,自己与秦安同妇人讲话。他问道:“你说,你家官人不可能畏罪自杀,你是桐庐知县之内?”

      那妇人收了泪,行了见客礼,说道:“正是。”

      宋昉又追问:“你可知在臬台衙门前无故喧闹也是犯禁的?”

      妇人声音凄怆回道:“奴家如何不知?只没有法子了。奴家从桐庐赶来,打听了衙门位置,便要告冤,那门人初时还答几句,后来便只闭门,皆劝奴家,不若归家去好好治丧,何苦来衙门讨苦头吃?”

      宋昉看她年纪与自己母亲一般,生了一股隐怒。杨文清、潘究德一番言语,掩去了多少心酸苦悲,只有高谦的家人咽下。他按捺住怒气,又接着问道:“那你为何向我等求助?”

      妇人看向宋昉,又觑一眼秦安,老实回道:“奴家蹲在那石头底下,听得一两言大人与门人的谈话,知道了诸位贵人都是从京城来的。”她边说,边又啜泣起来道,“故而来求诸位大人。”

      宋昉听完,拳头紧紧攥着,只叫她明明白白把冤情述了。一行人从巷子出来,秦安叫一侍卫与妇人同去寻家客邸住下,有消息了他们便会通知她。

      宋昉与秦安一同走在路上,只觉得天黑得这样快。方才还能看见日光,进出巷子后,便只能看到挂起的三三两两只灯笼的光了。零星的微芒。宋昉叹了一口气,问道:“康和,若她所言为真,该如何处理?”秦安肃然答道:“按律处置。”

      宋昉又问:“若是执律者不能自律呢?”秦安仍旧答道:“还是按律处置。”

      宋昉把玩着扇脊,低低说道:“章大人都没有听,他是不是都知道?”秦安一把拿过宋昉的扇子,恢复了往日神色,用指头一推,把扇面开了一点点,开着玩笑道“再掺和,小心叫殿下捉回去!”

      宋昉一下子恼了,夺过扇子道:“叫秦大人知道你私下揣度殿下意思,你先被捉回去打才对!”话说到这里,宋昉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秦安道:“陈仲奕呢?”

      秦安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道:“去接殿下了吧。”

      宋昉被吓得一身冷汗,连忙追问:“什么?殿下要来江……”秦安脸色一怪,似是而非地“嗯”了一声,脸面一点点涨红了起来。

      宋昉急急看向他,怯生生道:“那我等是不是要去迎一迎……”秦安神色扭终于憋不住笑,直接用笑声堵住了宋昉尚未出口的话,他重重拍宋昉的肩头道:“好兄弟,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

      宋昉终于意识到不对,直接给秦安来了一脚,恶狠狠道:“泄露殿下行踪,该当何罪?假泄露也是泄露!”

      秦安躲开得不及时,真叫他踢中小腿,衣袍蹭上宋昉脚底的土黄鞋泥,他也不计较,见官驿已到,对宋昉说道:“多看多听,不要老是想着别人教你什么、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总得自己学呀,宋伴读。”话说完,也不理宋昉态度,带着自己的侍从大摇大摆地进去了。

      宋昉到了自己房中,看到白清在里面,陈仲奕也在里头。他正被秦安的话郁闷道,想着自己哪里没在学了?只是他以前一味读书,哪里懂得许多官场之道!他把气迁怒到陈仲奕身上,冲声问道:“稀客?”

      陈仲奕不惯着他,回也不回一句,一脸冷漠地把一纸书信递给了宋昉。宋昉一把将信接回来,还想接着呛他,看到信封正面红框里写着“宋昉启”三字,一点一划分明是朱祖宗的手笔,他想问除此之外、朱祖宗还有什么吩咐没有,陈仲奕却径直出去了。

      宋昉顾不得气他态度,赶紧叫白清找刀来裁信,一时又找不到,就两根指头捏着露在外面信纸一点点撕开,抽出里面薄薄一张澄心堂纸,坐在八仙方桌前,借着一跳一跳的烛火光看。这一看,脸黑了。

      只见纸上写的尽是问他功课如何,有无放松自己一心纵情享乐。宋昉心忖道,他到底给朱祖宗留下了什么印象?这位祖宗远隔千里、万里之外还要提醒他记得读书、切勿沉湎女色、洁身自好是一个伴读的基本素养……

      不愿再看!

      可他又担心回去之后朱祖宗问他感想,耐着性子读下去,最后还真读到几句有关案子的,左不过是要他听章丘实、秦安的话,多多看着、学习就好。

      朱祖宗从小就爱管他,往常吃慈庆宫的桂花糕吃四块、偶尔只吃两块,便说他在其他地方吃了野糕点,竟敢嫌弃起慈庆宫的桂花糕了!实则宋昉不过是午食吃多了积食,实在塞不下了。宋昉觉得他爹待他也不过如此了:吃少了要念、睡晚了要说,打几声喷嚏更是要被骂不懂得保重身体,不成器极了!还分桃短袖?宋昉入睡前再一次觉得谣言似虎,万万不可轻信!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一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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