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偏摘梨花与白人 ...

  •   一. 姗姗来迟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司马珊。

      她坐在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上,高昂着头,脸上的笑容像初升的朝阳,马鞭“唰”的扬起,在湛蓝的天空中划过一道虚虹。

      见到伫立在宫廊的我,她大大的眼睛里闪过疑惑。

      一旁守候的梨雪,低低提示着:“公子,她就是胡远国王的小女儿,司马珊。”

      作为一名质子的婢女,梨雪无异于是最出色的。

      三年前的凛冬,我在去往胡远的路上,救下了冰天雪地里快要冻死的梨雪。

      她醒来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我会报答你。”

      我笑了笑,并不以为意。

      此后,梨雪便一直跟着我,她很乖巧,也很有用。
      这座对我来说无比陌生胡远王宫,她却熟知每一座宫殿的名字,能够说出里面住着什么人,就连一位侍女的家底,也一清二楚。

      因此,在寿坤宫前,随在我身后的梨雪一眼便认出了骑马的红衣女子,胡远国骄傲的公主。

      “司马珊的年纪最小,也最得国王的宠爱,国王曾在她十四岁诞辰上许诺,谁若娶了他的小女儿,谁就能获得胡远国三块富庶的封地,但公主生性跋扈,长这么大就没正眼看过别人,多年来提亲的青年才俊几乎踏破公主府的门槛,可却没有一个,成功地将她八抬大轿迎娶回家。”

      后来,梨雪说了很长的一段话,来填补我对司马珊这个名字的空白,再后来,司马珊泣不成声,骂我字字诛心步步算计。

      实则,初见的那日,我当真只知道她的名字。

      ……

      太平花开的灿烂,一袭红衣之后是无尽的琼楼玉宇,她见着我,正预备着跳下马来。
      御马的脚蹬上,镶嵌着十九颗光滑的宝石,那双黛青的锦靴边缘也缀着碎金,突然击撞,迸出火花,她的身体在半空中摇晃了两下,眼见着就要坠马而落。

      我目色一凝,快步上前。

      司马珊诧异地望着我,手中的马鞭应声而落。

      我能够感受到,在我怀中时,她的忐忑和僵硬,那双驭马的手紧紧崩着,护在胸前,小鹿似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呆呆地看着我,桃面熏红。

      像是抱了一只受到惊吓的宠物。

      我轻轻地放下她。

      “你……你是何人?”

      司马珊噔噔后退两步,惊起了地上的太平花瓣,一片片在空中打旋儿。

      我无奈地笑笑:“在下公子岚。”

      她面色一动,讶异:“你就是公子岚?秦国派来的质子?”

      “正是。”我仍旧微笑着,灰白的旧袍在风中微动,它也许久,没有出来晒过太阳了。

      两国比邻,避免兵刃相接,一不小心大打出手的办法,莫过于交换质子与联下姻亲。

      我深刻地记得,洛明高耸的城墙上,我的老父亲两鬓斑白,他望着远走的队伍,声嘶力竭地高喊:“吾儿,为父等你回来!秦国的江山,秦国的百姓,都等着你回来!”

      我坐在轿撵中,听得一清二楚,风沙迷了双眼,不知何时,淌下两道模糊的泪痕。

      自那一次寿坤宫相遇,时隔半年,我才再一次见到了司马珊。

      胡远王宫,规矩森严,除非这名高高在上的公主亲自点名见我,一位的敌国的质子,几乎不会再有与她相遇的缘分。

      由此可见,梨雪在背后,默默付出了多少心力。

      梨雪的肤色极白,白的像初雪一样,奈何她还总爱穿一身素白色的长裙,远远一看,淡的没有色彩。
      今日宫宴,她依旧一身圣白,两只手互揣在广袖里,时不时哈气取暖。

      见此,我解下国君昨日亲赐的狐裘,想要搭在她的肩上。

      “别……”梨雪颤巍巍伸出冻得麻木的手,推拒,“公子不可。”

      我望着前方齐整的队伍,有高头骏马,也有软轿木车,太监打着灯照亮,宫女执着扇挡风。
      我和梨雪跟在队伍的后面,黑漆漆的,一路上的积雪渗入靴底,我们艰难走着,就像一直以来的那样,踽踽难行。

      我眉心一蹙,重重叹了口气:“胡远国君老谋深算,三年之中,若不是你一直告诉我,要韬光养晦,隐藏实力,他怎么会这么早便将禁闭解除,你帮我太多,我却总是害得你为我受苦。”

      “公子忘了么?我说过了,会报答你。”

      梨雪转头,静静地看着我,眼神藏着倔强。

      我微怔,继而发出苦闷的笑。

      她看见我笑,便也孩子似的笑了,不染胭脂水粉的素颜在皎辉的映衬下,清冷而粲然。

      我脱下狐裘抱在怀中,寒风穿透骨髓,却没有丝毫冷意,她没有劝阻我,反而笑的更开心了,我心一紧,在黑幕下,拉住了她的手。

      手的主人惊颤,半响,用两人听见的声音低低道:“有公子在,梨雪不会冷。”

      胡远国君举行盛大宫宴,只为迎接一个人的凯旋。

      那人正坐在国君的身侧,言笑晏晏,推杯换盏。

      国君的另一侧,坐着半年未见的司马珊,那双鸟一样灵动的眼睛,锁在对面年轻的将军身上。
      他正与国君闲聊,下巴上青色的胡茬染了几滴艳红的酒,似乎注意到公主的目光,他咧嘴一笑,却没有主动搭话。

      司马珊的脸色不大好看,她撇撇嘴,转而去看台前的歌舞。

      梨雪在旁,似乎有意提示什么,我摆摆手:“不用了,我知道他是谁。”

      除了胡远最负盛名的少将军重浔,还有哪个男人,优秀到连司马珊这样的女子,都能视而不见。

      胡远国风剽悍,国人生性好战,重浔是国君手中最锋锐的利器。

      我与他的第一次会面,便是在偃旗息鼓的战场。

      重浔玄色的战袍在空中扬起,鹰一样的眼眸含着运筹帷幄的神姿,见到我手中捧着的和平书后,眉峰舒缓,笑容惨淡:“其实,我也不愿打仗了。”

      我身形微动,樱色的锦衣泛着华丽的晕光,似梦如幻。

      酒过三巡,国君在司马珊耳畔说了些什么,她脸庞羞红,偷眼瞧着对面兀自独酌的年轻的将军。

      我不由得握紧手中的酒盏,面前歌舞缭乱,依稀,国君把他珍爱的小女儿拉到重浔的近前,语重心长地说了一番话。

      坐得太远,我没有听清,只看见,司马珊蜜桃似的脸红的滴血,眼眸里充满期待,两只娇柔的小手不自然地背到身后。

      重浔面色微熏,看到公主羞涩的模样,他笑了笑,动唇不知说了些什么。

      司马珊的娇颜顿时变得青白,背在身后的手指收拢成拳,鹿一样的眼眸死死瞪着重浔,转身狂奔离去。

      我心一动,悄悄追在后面。

      这一次,梨雪没有像往常一样,与我寸步不离。

      她今天的样子很怪,如一尊木偶,眼神恍惚飘离,直到我起身要追出去时,她才如梦方醒,雪白的手指想要捉住我翻飞的衣袂,可我走的太快,落入指中的,只有一缕缥缈的空气。

      我刚出殿门,便看见不远处飞动的那抹艳红。被拒绝后的司马珊,失魂落魄,她穿过一条又一条的宫廊,在雪地上狂奔,我悄然跟上。

      梨雪说过:“让一个女人死心塌地爱上你的最好时间,便是她为情所困,不能自已之时。”

      我等了半年,终于等到了高高在上的小公主,跌落神坛的这一晚。

      追着追着,来到了一座宫殿前。
      殿门微敞,我轻轻走了进去,里面黯淡无光,摆着一张垂着流苏的锦榻,以及女子用于梳妆的朱台。

      如果此时,梨雪在我的身边,我就会知道,这座偏僻的宫殿,是三年前国君赐给重浔的大礼,足足荒废了三年,可既然是少将军所有,为何殿中摆放的皆是女子的饰物?

      床畔,隐约传来低泣。

      我犹豫了一下,轻轻撩开粉红的纱帐,月色的皎辉洒在司马珊泣不成声的泪脸上,她目色悲怆,像是被欺辱后没处申诉一般的难过。

      半年未见,她迟疑了一阵后,堪堪将我认出:“你是……公子岚?”

      我笑着点头:“公主别来无恙?”

      “有恙,有大大的恙!”她抽噎了两声,疲惫似的瘫在床上,一张樱桃似的小口高高撅起,喃喃,“公子岚,秦国送来的质子……我知道你,一岁学语,三岁成诗,人人都说你聪慧无双。”

      “公主过奖。”

      “公子岚,我问你,一个貌美的姑娘,为什么不招人喜欢呢?”她睁着眼睛,天真地问道,紧接着抢答,沙哑的声音自负得可怜,“一个貌美的姑娘,任谁都会喜欢的,他不喜欢我,定是还没忘记三年前的血衣夫人,一个真情的男人一旦喜欢上一个女人,突然让他忘掉,好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现在开始想念梨雪了,哪怕她偷偷跟着我也好,那么就不会像现在一样,听得一头雾水。
      但可以确定的是,方才国君的确有意,把公主嫁给重浔,奈何重浔心中已有良人,便是此时司马珊口中的血衣夫人。

      至于血衣夫人,我孤陋寡闻,自是不知。

      “不是貌美的姑娘,不招人的喜欢,而是貌美的姑娘,不喜欢爱慕她的人。一个男人忘掉一个女人很难,但要他喜欢上一个女人,却并不难……”

      司马珊注视着我认真的面庞,转悲为喜,发出爽朗的笑声。

      “父王说,男人不喜欢谈情说爱,一说到这些,便头晕脑胀,你倒和他们不一样。”

      “公主敢爱敢恨,与宫中的女子也不甚相同。”

      “哼,你拿她们和我比?”司马珊听到我夸她,却没有露出喜色,“我司马珊要的男人,一定会得到的,不管是今天,明天,还是今年明年,就算他化成了灰埋进土里,也会是我司马珊的男人。”

      她抹干脸上的泪,重新展开自信的笑容,紧接着,仿佛一只翱翔九天的火凤,提着长长的裙摆,奔向苍茫静谧的黑夜。

      门敞开着,一阵夜风涌进,我跪坐在床边,脸上温和的微笑尚未消散,目光安然,望着司马珊远去的方向。

      忽地,闪进一抹梨白的人影。

      “公子所在之地,名叫和鸣殿,是少将军重浔给血衣夫人的赏赐。”

      梨雪一边走,一边说着,等走到朱红的梳妆台前。
      她定了定,铜镜昏黄,细碎的胭脂撒了一地,她弯下身段,信手拈了一小块,指尖顿时鲜红。

      我微惊,原来她一直都在。

      琴瑟和鸣,竟是这个寓意。

      “血衣夫人十三岁时,被少将军买入府中。十三岁前,她在奴隶贩手中,受尽了折磨,”梨雪手中一紧,胭脂化为齑粉,纷纷扬洒落,仿佛下了一场腥风血雨,转言道,“重浔待血衣夫人极好,吃穿用度,精挑细选,女人都是易感动的动物,血衣夫人很快,便对这位年纪轻轻的将军死心塌地,重浔也爱上了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血衣夫人,八年之后,二人便成了亲。”

      今日的梨雪,与往日不大一样。

      梨雪站起身,慢步走到我的身后,声音放得很轻:“新婚不到一年,血衣夫人便死了,在这和鸣殿里,饮下足足一碗的鹤顶红。重浔一直都没有来,他甚至不愿来见她最后一面。”

      “啊,好端端的,因何而死?”

      梨雪一字一字地咬出来:“死因,不明。”

      在看这座荒废的冷宫,我只觉得阴森莫名。

      凄冷的月光退避到层叠的乌云后,深紫色的天空雾蒙蒙的,梨雪沾着胭脂的血红手指冷冰冰垂下,她吐完所知道的一切后,便不在说话了。

      她目色安静,望着朱红的梳妆台,轻轻叹了一口气。

      “公子想不想回秦国去?”她喑哑道,“娶了胡远国君的女儿司马珊,拿着胡远最富庶的三块封地,公子便可风风光光地还朝了,这些都是公子应得的,除此之外,梨雪再奉上胡远少将军重浔的项上人头,为公子大婚作贺。”

      二. 琴瑟和鸣

      初春,万物复苏。

      和鸣殿一别,司马珊几乎每月,都会邀我入公主府。

      府中种着一片花枝招展的桃树林,清风吹过,桃香徐徐送入书房,司马珊伏在案头,拄着瞌睡的小脑袋听着我弹琴。

      一首《长相思》,绵绵不断,像梨雪所期望的那般,司马珊注视着我的眸光愈来愈炽热,她似乎还没意识到——少将军重浔的名字,在她的心里逐渐淡去。

      “岚,你说世上为什么要有花,有为什么要有琴呢?花败,弦断,人散,岂不是太悲伤了么?”

      “花开琴音,是为给公主欢喜。”我莞尔一笑,“至于人嘛,是为了和公主永远的在一起。”

      有时候,谎言说多了,都会变得悦耳。

      质子府前,柳叶萋萋,空荡而寥落,仅有几只黛羽白肚的春燕在枝桠间徘徊,太平花含苞待放,梨雪站在府前的石阶上,面容恭敬,她远远瞧着我的轿撵,红唇抿成一条线。

      我已许久未回公主府,亦有许久未见梨雪,她竟每日都在等着我么?

      “恭喜公子,终于可以荣归故里。”她浅笑,“国君的旨意,想必已经传到秦国,届时,公子归朝,定万民来贺。”

      我静静地看着她带笑的脸,眼底分明藏着心酸。

      “梨雪,我不爱她。”

      她闻言,赫然抬头,发出一声苦笑。

      “这一年来,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刻,我都在想着你,只有你见过真正的公子岚,只有你知道秦国的质子岚并不如传闻中那般聪慧,他甚至连宫殿的名字都记不大清,如果没有你的帮衬和谋划,他甚至活不到今天……”

      “梨雪,今天大殿上,国君问我要不要娶公主,我说,恕难从命,司马珊说得没错,一个男人一旦爱上一个女人,就很难忘掉。”

      我走上前,拥住了不知所措的梨雪,她在我怀中轻微颤抖着,贝齿紧咬下唇。
      我蹙了蹙眉,轻轻拍打她瘦削的脊背,而我的每一次触碰,换来的只有她更为剧烈的战栗。

      肩头忽地传来低低的呜咽,她突然痛哭不止,哭声愈来愈凄厉,近似一种绝望的哀嚎。

      我能做的,只有紧紧拥着她。

      “……公子岚!”

      司马珊一袭夺目的红裙,几乎与身后的霞色融合在一起。
      同初见时一样,她高坐在小马驹上,手中攥着长长的缰绳,泪水迎风而落,浇灌着躲芬芳的春泥下的太平花种。

      看着面前相拥的璧人,她露出哀冷的笑容:“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重浔不爱我,你不爱我,你们爱的都另有其人,公子岚——!”

      她扬高了声音,泪流不止。
      “你可以不爱我,但万万不能负了我。那日,你可记得,我在和鸣宫中说了些什么?”

      我拥着梨雪的手,血液倒流,骨血麻木。

      那日的和鸣殿,黯淡无光,小公主傲气斐然的声音响彻大殿,毅然决然——
      “我司马珊要的男人,一定会得到的,不管是今天,明天,还是今年明年,就算他化成了灰埋进土里,也会是我司马珊的男人。”

      我缓缓闭上了眼,然后又缓缓地张开,看着马上受伤后依旧张扬的红裳公主,点了点头,哑声道:“我记得,每一句话,我都记的。”

      司马珊微微一愣,眸间柔软了几分,最终,驾着马疾驰而去。

      得不到,就毁掉。
      胡远国决绝的小公主,仿佛一株带刺的玫瑰,在凛冬绽放出全部的娇柔,又在初春放出满身的毒刺,招惹了这朵玫瑰美人的我,只能含血吞下她所有的锋利。

      即便是阳光的普照,也无法带给那具身子一丝的暖意。
      梨雪俯在我的怀中,一动不动,幽幽地望着司马珊远去的方向,轻声道:“公子,让梨雪为你讲一个故事吧。”

      我微微一愣,松开了她。

      “血衣夫人,其实是少将军重浔手中的一把暗刀,在将军府的十几年,他们表面上琴瑟和谐,恩爱如初,可事实上,血衣夫人并不快乐,她厌恶杀戮,每一次的屠杀,都让她备受煎熬,她一直想着逃离,重浔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他们成了亲。”

      我的心一跳一跳,似乎已经发觉,她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了……

      她要打破那层隔阂,让彼此在浑浊的人间来一场真正的相遇。

      梨雪目光枯然,她含泪望着我凛然在风中的锦衫,慢慢朝后退去,惨笑:“公子岚,重新认识一下吧。”

      她咬唇,艰涩地吐出那个阔别多年的尊称:“我便是重浔的暗刃,胡远少将军的发妻,血衣夫人。”

      梨雪痛苦地闭住双眼,风刀刃一样擦过她湿润的面颊,仿佛一株雪白的茉莉染了微霜,纤细而脆弱。

      “那一年的冬天,重浔出征数月未归,我心中暗喜,终于找到了逃离将军府的机会,我聘重金,请来天下最好的易容师段金残为我整骨……”她忆起往昔,情不自禁地抚上自己修长的脖颈,“当我顶着这张陌生的脸,踏出城门的那一刻,心里的快活,难以言喻,但是……”

      “但是,你却发现,你的体内被下了毒。”我接着她的话说着,声音凉凉,“那是一种很奇特的慢性毒药,无色无味,中毒的人倘若没有解药,长则二三年,短则三四月,必死无疑,你很坚强,撑到了我来胡远的时候。你愿意帮我,从来,从来不是因为别的什么,而是因为你恨他,你恨不得重浔去死!”

      梨雪看着陡然暴怒的我,蓦地,惊颤了一下,花瓣般轻飘飘瘫软在绵绵的土地上,目光呆滞,不发一言。

      我站在原地,神思却已游离,耳边回荡起段金残返回秦国时,留下的谆谆告诫:
      “胡远国女子歹毒,公子万不可轻信。那日臣在质子府小憩,偶遇一故人,只因那人曾经身份尊贵,臣不便轻易相认,故以远远瞧着,才知,她竟已摇身一变,成了公子身边的侍婢。”

      仿佛喝了一碗苦味的浓茶,哽咽难言。

      我轻轻叹了一声,走到失魂落魄的梨雪,不,是血衣夫人的近前,解下外衣,搭在她的肩上。

      雪白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圆润的指甲死死扣着惺忪的香泥,感受到我的离近,哀伤的面庞俯得更低了,似是感受到肩上多出的温暖,身子一僵,抽泣声停了停。

      “春已至,梨花败,冻雪残。”

      “重新认识一下,为你整骨的段先生,便是我在秦国的尊师。他劝我看开些,我却只想带着你离开,说来可笑,一个手无寸铁的敌国质子,竟妄想着携少将军重浔的夫人私奔,呵呵。”

      我自嘲地苦笑,顿了顿,声音喑哑,仿佛一条无尽的暗河之水,涌入伤心的人间。

      “……梨雪,我是真心想跟着离开胡远,只是,你千不该万不该,如法炮制,将我当成你报复重浔的一把暗刃,事到临头,你用尽心力去恨他,却不愿意放弃一切来爱我。

      “我救你之时,已为你解毒——梨雪,你自由了,从今往后,各自珍重吧。”

      质子府今年的春景,萧瑟了不少。

      河湖上的黑鸭有一声没一声的戚戚然叫着,铅灰色旷达的天,没有一丝云彩停留,我仅着了一身单衣,衣襟上还浮着小公主热辣的香气。

      梨雪仿佛死去了一般,木讷地望着我。

      我笑了笑,转身凄然离去。

      三.千古遗爱

      暮色笼罩下的和鸣殿,沉默的像一尊法相肃穆的佛,伫立在胡远王国上百年,一双慧眼,看遍殿前众生。

      我手中攥着司马珊托宫人送来的红豆手帕,上面留有女子清秀的墨迹:午夜,和鸣殿见。

      这语气,分明像是待字闺中的少女偷偷写给情郎的一份心意,而字里行间凌厉的笔锋,却昭示着,小公主决不食言的决心。

      我欣然,应约前来。

      而和鸣殿高阶上站立着的,却是年少有为的将军重浔。

      我微惊,看着重浔颀长的侧影。

      他用玄巾束起高高的发髻,烟灰的铠甲沉稳厚重,那双深黑的眸子,正痴痴望着和鸣殿巍峨的牌匾。

      那字是他当年亲手提下,此时却像一个笑话。

      “少将军在想些什么?”

      重浔没有回头,他淡淡道:“我在想,段金残此时是不是已被我的伏兵捉住,我在想,国君的赐婚诏书上驸马的名字是不是已经被抹去,”

      他猝然转身,快步走到我的面前,在距我一尺的地方,顿住了急促的步子,嗓音低沉有力。

      “我在想,秦国的质子公子岚为何这样的傻,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放弃了与胡远公主的联姻,自寻死路!”

      我一动不动,脊背发凉。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手一松,锦帕坠落,声音无比安静,手指抚向额头。
      “等等,让我想一想……是段金残回秦国时没扫干净脚印,叫你发现了把柄?还是那晚的夜宴,你看出我刻意讨好司马珊,察觉有异?或者说……更早?打从我递上降书的那一刻起,你就没相信过,我公子岚会真正臣服于胡远。”

      重浔冷声道:“这一招韬光养晦本来极好,国君已经相信了你长达三年的伪装,有意将司马珊嫁与你,奈何,你留住了段金残,命他给那女人解毒——他先前分明警告过你,你为什么不听?因为你的一己之私,国君发现了段金残的滞留,埋伏在胡远边境的三万禁军,已缴械投降,公子岚……我帮不了你了。”

      我茫然地望向漆黑的苍穹,被金砖红瓦妆点过的四角天空……偶尔有乌鸦在低鸣,伴随着桑叶的莎莎声,落入耳畔。

      投递降书的那日,我与重浔暗中结盟。
      他厌倦了胡远国君统治下的一切,渴望寻求一个新的世界。

      “重浔,”我轻唤,唇角浮起了难测的笑容,“你明知梨雪的存在,让国君起疑,却还是飞鸽传书,托我去救她,为什么?”

      “……”重浔愣在原地,良久没有说话。

      “你知道么?她现在恨你入骨。”

      我看见,重浔的脸上竟现出松快的笑容:“如果恨,能支撑着她活下去,那么我宁愿她恨我至死。”
      说罢,望着孤单单的大殿,曾经那是他为她精心修葺的婚房。

      他就这么站在石阶上,一动不动,站了一夜,唯有那双深黑的眸子,在追忆着冷宫中残留的温暖。

      在天明前,我悄悄地离开了。

      灰白的旧袍拂过宫墙,我穿过一个又一个长廊,看着清晨宫女太监嬉笑,看着太平花在灿阳下招摇。

      此番,重浔放了我一马,他假借司马珊的名头约我前来,就算他不明说,我也清楚,一招借刀杀人用的极好。

      只有我死,国君才能够给予少将军重浔全部的信任。

      我突然顿住了步子,蹲下身,捧起一抔黄土,揣进广袖中珍藏,在我的另外一只袖口里,还藏着独属于秦国的故土。

      一粒粒的泥沙,攒聚在一起,是一抔土,一个个的豪杰,凝聚在一起,就是一个国家。

      我的声音轻微而郑重:“埋,也要埋在秦国的土地,头顶秦国的天空。”

      公主府椒房明艳,司马趴在院子里的圆石桌上,神色懒懒,眼尾染着一层淡淡的红晕,大红的百褶裙拖地,身边的侍女团在她的身边,小心翼翼服侍着。

      见我进门,她眨了眨眼,喝退了下人。
      “岚,你怎么来了?”

      粉唇勾起,眼神却无半分的笑意。

      “我心中想着公主,便来了。”

      一番动情的话,我说的面不改色。

      是啊,我心中想着她。
      一个有权决定人生死的女人,如何叫我不想。

      司马珊却误会了什么,珍珠色的面颊倏地羞红,她眸色天真:“你果真想我?”转瞬,又道,“你的心里头,怎么会想着我呢,父王和我说过了,你接近我待我好,都是别有用心——那日,我见你怀中搂着的那个白衣女子,她才是你心中一直想着的人。”

      “公主可曾想过家?”我笑,循循善诱,“公主从未离开过国君的身边,又怎么会想家呢,不知公主可否想过,秦国离胡远万里之遥,倘若公主真随我嫁去,会不会相思成疾?”

      “你是说……你是因为体谅我,才不肯娶我?”

      她黯淡的眸光闪过一瞬星火。

      我淡然一笑:“公主与少将军曾青梅竹马,而我同公主之间,不过一年多的情分,一年中我处处依着公主,甚至毫无原则的讨好公主,不过是为了与胡远联姻,好早日返回秦国——公主,其实你从未真正了解过公子岚。”

      如我期待着的那般,司马珊的眼底燃起愤怒,她咬着唇:
      “事到如今,你——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难不成,只是为了气一气我?我不了解你,那她呢?那个白衣服的女人就非常了解你么?!你这样,重浔也如此,你们的身旁都有佳人相伴,从始至终,我堂堂胡远公主,都不过是一块垫脚石罢了!爱情!爱情!为什么你们都不爱我呢?”

      她怒吼了一通后,面色烫红,十指不由自主地攥紧手帕,蹲在地上嘤嘤地哭泣起来。

      有时候,她就像一个小孩子,随时随地发脾气。
      那些个泪珠一颗一颗落在草地上,宛若晨曦剔透的雨露。

      我单膝跪地,抬手轻柔地抚摸着她发颤的脊背。

      她忽然朝我扑了过来,猛地栽进我怀里,抽泣着:“岚,我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你!那些臭男人,都是因为我是国君的女儿,才来求亲的,可你不同,我能感受到,你并不讨厌我,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努努力,多喜欢我一点呢?哪怕……一丁点呢?”

      她的声音愈来愈孱弱,最终化作一个吻,展翅蝴蝶般,轻飘飘落在我干涩的唇上。

      我僵在原地,心中一阵刺痛。

      她闭着眸子,生硬地撕咬着我的唇,动作凶猛,仿佛脱笼而出的小兽。

      “岚,娶我,先前的一切我可以既往不咎,只要你娶我,”她呢喃,“你不是想回家了么,娶我,这是你唯一的办法。”

      司马珊在我耳边低吟,略带哭腔的嗓音充满蛊惑。

      我知道我成功了。

      她原谅了我,婚约如旧,但我的脸上没有半丝欢喜的神色。

      迷乱的脑海里,白衣女子的哀柔的面庞一闪而过。
      她陪着我在空荡荡的长街上徘徊,扫帚清扫着秋日的枯叶,她陪着我踏上敌国的金阶,素手扶着我微晃的臂,接下了辱国的条约,她陪着我在深夜细细谋划,未染豆蔻的指尖点着地图上的标记……

      梨雪,我放弃了余生,为你争取来的自由,要好好收下。

      四. 棠梨煎雪

      青蓝色的天空绵远辽阔,几只大雁拍打着翅膀匆匆掠过,花叶静谧,草木无声,我身披绛紫色的婚袍,骑着高头骏马幽幽地向城门外走去,身后的队伍浩浩荡荡。

      重浔在一旁护送,目光复杂:“公子岚,好高的手段。”

      我哀戚地笑笑,回头转望了一眼花轿子里盛装打扮的公主,淡淡一语:“你见过‘她’穿红衣服的样子么?美么?”

      重浔微微一愣,似是反应过我话中的“她”指谁,刚想说道,忽然一抹艳丽的明红映入眼帘。

      山谷旷然,似有涛涛回声,高高的城墙上赫然出现一位女子,攒珠的绣花鞋点在城墙边缘,纤瘦的身体在高空中摇摇欲坠,她顶着精心盘好的发髻,穿着亲手绣制的红裳,低头俯视着长长的队伍,以及头前的新郎,神色淡然。

      “梨雪?”重浔不可思议地看向我,“她——她怎么会来?”

      我没有说话,凝视着城墙上的梨雪,鲜红的华服刺目,心也揪得生疼。

      整支队伍因为梨雪的突然出现而停下,司马珊一把撩起盖头,长长的流苏遮住了她怔然的眼,最终叹了口气,又坐了回去。

      梨雪低头看了看这身新换的衣裳,露出了笑。

      “公子,这身嫁衣衬我,好不好看?”

      我眼眶一酸,淡淡说:“好看,你穿什么,自然都是好看的,但我更喜欢你穿白色,像雪一样纯洁。”

      她含泪打趣:“白色哪里好看,明明像鬼一样。”垂头,掩了一把泪,又柔声说,“公子,我曾经说,要将重浔的项上人头割下来,送给你当新婚贺礼,现下是不能了,因为我一点儿也不想庆贺你的大婚。”

      重浔惊愕地看着她,半响没有说话,他知道她恨他,却未想到竟恨的如此之深。

      我看着她的足下,喑哑着:“我知道,我都知道……梨雪,乖,下来,让我瞧瞧你额间的花钿。”声音止不住的颤抖,“既然不想庆贺我大婚,为什么还来?一个人,自由自在的,不好么?”

      女子血红的裙摆在高耸的城墙上翻飞,她哭了,泪眼模糊。
      “公子,我曾经以为,不能报仇我最伤心,重浔困了我半生,一个女子年少时所有倾慕和爱恋,在一夕间付之东流,我发誓要报仇。后来我发现,如不能伴在公子身边,我心最伤……还记不记得夜宴上,说过的话,有公子在,梨雪不会冷。”

      那日国君设宴,王公贵族都乘坐着华丽的轿撵,怀中抱着暖炉,旁边有貌美的宫女手执明灯,太监躬着身子跟随——只有我,秦国微不足道的质子,被遗落在队伍的最后面。

      寒风刺骨,却因为有两个人承受,觉得温暖了不少。

      可我说什么了……
      “春已至,梨花败,冻雪残”。
      我在她伤心欲绝之际,同胡远的小公主成了亲,忽然间,我好恨我自己。

      “公子,”梨雪笑了笑,轻轻吐出诀别,“我们,来生再见吧。”

      我瞪大了瞳孔,发出撕心裂肺的大喊:“不!梨雪
      不要!!”

      我扬手便是一鞭,跨下骏马昂首扬蹄,朝城门的方向狂奔,激流涌湿润的眼里,刺疼刺疼的。

      我看着城墙上那株故意鲜艳的花束,渐渐在虚空中凋谢,我干脆弃马,借力飞去。

      “唔!”

      一声闷哼,还未感受到失而复得的欣喜,胸腔中便传来骨骼碎裂的咔擦声。

      怀中的女子愕然,她颤手抚着我被震裂的肋骨,突然猛烈敲打:“为什么!为什么!!”

      “我……爱你。”

      鲜血溅到她惨白的脸上,听到我迟来的告白,她恍惚一笑,紧紧地拥住了我,可泪还是忍不住打在脸上。

      我想抬手拭去她的伤心,却没有力气,袖中的两抔黄土洒落,铺在了我们的身上。

      我痴笑:“你以为我不愿带你回家,现在……我们埋在了一起,你……你总该信了我吧?”

      “信,我信。”

      她扶着我的身子,苍然一笑,血水从唇齿的缝隙中流下。

      “公子,梨雪带你回家,回秦国,一路上我们始终在一起,像当初来的时候一样,无论如何,我都陪着你。”
      “
      好……好……”

      我不停说着“好”字,沉重的眼皮慢慢垂下,世界忽然间漆黑一片,仿佛和鸣殿的夜,清冷森然。

      我站在黑幕上,布袍依旧灰白,最先看见的,是我三年未见的父皇。

      他大力拥抱着我:“恭贺吾儿岚,荣归故里!”

      我刚想说,父王,你的岚一不小心迷路了,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父王的身影猝然消逝,化作一缕白烟,飘向远方。

      紧接着,是少将军重浔,他身穿甲胄,留给我一道修长的背影,哀叹:“她向我要自由!却甘愿,伴在你的身旁!”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穿过,司马珊骑着小红马朝我奔来,鬓边别着一株太平花,她盈盈着:“岚,可叫我好找,你竟在这里藏着。”

      我似是笑了笑,想抬手摘下她鬓角的花。

      可碰触到的,却是梨雪冰冷的容颜……

      她穿着最喜的白衣,唇边挂着柔柔的笑,一边走一边说着:“有公子在,梨雪不会冷。”

      ——全文完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