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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三生三世百魂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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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葱茏的迷林里,飞过几只白鸽。
他站在那里很久了,黑色的衣裳垂在湿润的泥土边上,手里紧握着一把断剑,头压得极低,看不见面容。
旁边的老树精抖了抖头发上的飞虫,开口劝道:“阿尚啊,你连老头子我都打不过,还想着胜了鬼字号的仙人吗?人活脸,树活皮,算了吧。”
说着,甩过一根枝条,象征性摩挲了一下自己厚厚的脸皮。
游尚望着剑背上反射的阳光,没有说话。
当真,胜不过他么?
夜,大雨瓢泼,森林渐渐地隐匿在沉沉雾霭中,游尚一步一步,缓慢迟钝地走向了鬼字号。
幽州城最豪华的旅馆中最豪华的房间里,住着一位仙人。
仙人自九重天而来,要到西方极乐世界去,在幽州小憩,三界无一不来拜会,献上最美艳的女人,最奢侈的财宝,最美味的宴饮,仙人一一笑纳。
今日,要在仙居处,宴请四方。
美名其曰,好好热闹热闹。
游尚拖着破剑,不请自来。
他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仙人,贪污受贿,品格与九重天上的汋汋仙泽,相距甚远。
如今,他要替天行道。
“仙人,奴再敬您一杯……”
“去去去,仙人肯定先喝我这杯桃花酿。”
污秽!
游尚淬了一口,一脚踹开了市价三万两黄金的朱门,气势汹汹冲了进去。
白袍仙人正醉卧美人膝,双眸迷离,他瞧着贸然前来的游尚,蹙了蹙两弯黛眉,朝身边敬献美人儿的州官频频点头,道:“野蛮了些,但本仙喜欢。”
“喜欢你个屁。”游尚忍不住破口大骂,“他妈的,老子是来砍你的!”
仙人丹唇一挑,凉飕飕的目光上下扫着面前来意不善的“美人儿”,不怒反笑:“你哪儿本仙儿都喜欢,想说情话等到屋里头说,免得叫外人笑话。”
自称幽州小霸王的游尚就这么被仙人调戏了。
他眼神充满怒火,恨不得就地将坏神仙剥皮抽筋,奈何技不如人,用不着仙人出手,几个武官蜂拥而上,不由分说将他给绑了。
游尚清醒来时,被扒的干干净净,只裹了条素白的长绸子。
嗅着,有淡淡的清香。
他猛然一怔,欲哭无泪,他堂堂七尺男儿,难不成真的成了那坏神仙的裙下之臣?
士可杀不可辱,一头撞死算了。
红烛闪闪,仙人笑嘻嘻地走到榻边,“瞧你一脸小媳妇儿的样儿,交代吧,哪里人啊?”
游尚面红耳赤,干脆撇过头,眼不见心为净。
“幽州人。”
仙人点头,“是了,一身反骨,有幽州男儿的傲气。”
“哼”声自鼻腔发出,游尚瞪了他一眼,显然并不领情。
仙人不理会他的不服,前前后后踱了两步,站定后,又问:“你可知,如今是何年何日?”
“无为一百三十八年,八月初七。”
仙人掐指一算,算了老半天,仰头望了望天上的明月,呢喃着:“对了对了,对的了。”
“你说什么?”游尚不满道。
好古怪的神仙!
游尚整个身子沐浴在月光下,白绸子呈透明色,他觉得似有什么东西,在血管中徐徐涌动,可使出真气一察,却什么都没有。
仙人伫立在一旁,双手托腮:“叫我一百年后来来幽州,我来了,你却迟迟不肯醒,是贪恋凡尘呢,还是舍不得那颗凡人滚烫的心?”
“……”游尚无语,骂道,“臭神仙,你婆婆妈妈说什么呢?”
话音刚落,霎时间狂风大作,天昏地暗,弯月陷进了大朵乌云之中。
天狗食月!不祥之兆!
众人惊恐万状,纷纷躲避,游尚只觉得脑袋上猛然一震,竟晕了过去。
慌乱之中,唯有仙人此刻气定神闲,端起桌上洒得只剩下半盏的桃花酿,幽幽吐出一句略带芳香的话。
“幽州万鬼之魂,我的上君,您终于出来了。”
说着,撩起雪白的裙摆,仙容恭敬,施然跪地。
一只冰冷的手,搭上了仙人的肩头。
“是啊禹宫,我回来了。”
2
这一次幽州之行,攸关百年前九重天的一则秘辛。
从凡间拼功德拼上来的掌魂仙游尚,是个不祥之人,所到之处,一年之中必遭天灾人祸,天上的神仙大都对他敬而远之,时间一长,他干脆敛了那身碍眼的白袍,亲手拔光黑乌鸦的毛,为自己做了一件玄色的衣裳。
禹宫晚几百年成仙,他刚登天宫,便听说“玄衣神官,天生不详”。
这个几个字,不知为何,总令人心隐隐发痛。
“神官大人,你还记得凡间的事吗?”同殿为臣,禹宫耐不住寂寞,嚅嚅开口。
立在另外一侧的游尚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淡淡道:“我现在,大抵只记得人间的事情了。”
“不瞒神官大人,我也是由凡人升上来了,”禹宫抿唇,仰望绚烂星空,漠然低语,“天上的神仙,瞧不起凡人。”
“想叫他们不小看你,就拿出本事来,和我抱怨,没用,我命格孤煞,帮不了你。”
禹宫急道:“神官大人,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天道酬勤,无论神仙还是凡人,都没那么好做,可您不觉得,九重天过于冷漠了吗?就因为一些荒谬的传闻,那些神仙们便认定您天煞孤星,更荒唐的是,前些日子酒祝神官还上奏,要将您押往诛仙台处决。”
“哐当”一声,手中的玄铁剑坠地。
游尚夺步走到他的近前,旋即按在他身后的金柱上,一双赤黑的眸子里泛起阵阵波澜,似是有些动怒。
禹宫微微喘息,在神官的威压之下,身体不自觉躬成一只虾子,他咬着牙:“我只是,只是为您感到不服。”
“你凭什么身份,为我不服?”玄衣神官的声音,冷漠而坚韧,“别自作聪明,暗中监视神官的罪名,不比天煞孤星小,谁先被押上诛仙台,还不一定呢。隐身后偷摸随我下界捉魂,趴在墙角听我与下仙议论,甚至还躲在我床底下,你究竟意欲何为?”
“我……”
禹宫紧咬着唇,面色红艳似血,身体烫得仿佛煮熟了一般,在神官大人的逼问之下,他已然无法招架。
“那日,你被同僚诬陷,被收了法力,贬下凡捉魂,以求将功补过,我不安心你一个人,在祭祀宫外跪了四十九日,才向巫觋求来半瓶隐身水,陪你入了凡尘。”
“你……”游尚愕然,牵制的手,不由松了松。
“还有,”禹宫禁闭双眸,静静道,“那次你到三尸山降伏魅兽,回来时受了重伤,我知你性情孤傲,最恨他人同情,便屈身在榻下藏了一夜,以便照料你的伤事。”
此时,游尚已是震惊。
“至于偷听一事,你说是便是吧。”禹宫惨笑,脸上竟浮现出两片奇异的浮云,他别过脸,不好意思道,“我见来找你的那位仙官生的俊俏,便……便……”
“唔!”
禹宫瞪大了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神颜,两腿情不自禁软了下去。
他半瘫在背后的龙柱上,双手抵在胸前,顺势而落的泪,一颗颗落进了玄衣神官的口中。
游尚贴着他的脸,声音在深夜自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喑哑低沉。
“藏身水若没有天帝的准许,岂能轻易给人,我同巫觋交好,这才叫你拿到了,还有,床下有人,我堂堂神官会发觉不了?”他啃着他发红的耳朵,十指交织,喃喃,“你只记得你藏了一夜,却忘了第二日不知为何跑到了本仙的榻上。”
“……是大人?”禹宫惊呼。
难不成,是神官大人,亲自把他抱上去的?
“太轻了,得多吃点,怪我没喂饱你。”
禹宫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融化了。他痴痴一笑:“神官大人,为何……为何……”为何对我青睐至此。
“小家伙,你忘记了吗?”
“嗯?”
“幽州,十里密林里,古藤老树下。”
怪罪的吻,落在禹宫发烫的颈窝,迫着他回想从前。
3
那时的他们,尚且在红尘中撒泼打滚。
“门前大树下,长着一棵树,快来快来数一数,有几根发,哈哈,一二三,我拔!”
禹宫骑在古树干上,两手使劲拽,拔掉了千年树精头顶最后一根毛发。
老树精痛的直歪歪,干枯的枝条有一鞭没一鞭抽打着少年,嚷嚷着:“你这熊孩子,老头子的头发,都被你揪没了。”
“哈哈,这不还有一根!”
禹宫眼尖,手指挑住那仅剩的发丝,露出威胁的笑容,口里却甜的跟蜜似的:“爷爷您行行好,就好告诉孙儿吧。”
“告诉你什么啊。”树精明知故问道。
少年白皙的脸微红,轻声道:“当然是……算一算,我同那日路过此地的黑袍哥哥,今生有甚么缘分,爷爷最厉害啦,什么都能算到,为孙儿算一算又有何不可?”
老树精面色一沉,深深叹了口气。
“你这孩子,那天的黑袍青年,可不是个凡人啊。”
“孙儿也不是啊,孙儿和爷爷一样,是个妖精。”禹宫不以为意,咋舌道,“凡人有哪里好,人生苦短,哪比的上咱们逍遥自在?――他不是凡人,是妖精吗?”
“不。”
老树精摇头:“他是九重天上的神仙,天煞孤星,孩子,你的命格不够硬,降不住他,倘若非要违背天道,那后果必是……”
他不说了,卷回枝条,默默地遁入底下。
不久,黑袍的男子又来了。
这一次,他提着一把看起来怪怪的剑,禹宫仔细端详了许久,才瞧住名堂来,呦呵笑道:“是把断了的剑。”
黑袍男子慢步走到林中荡秋千的少年身边,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又住了嘴。
禹宫从秋千上跳了下来:“爷爷说,你是神仙,你真的是神仙吗?”
“可能是吧,你爷爷说是,便是了。”游尚掠过少年失望的面庞,蹲下来问,“小孩儿,你想做神仙么?”
我不想做神仙,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禹宫心里想着,却不敢说出来,小声道:“哥哥是神仙,终有一日会回到天上去的,如果能在天上永远陪着哥哥,做一做神仙又有什么不可呢?”
就因为他的一句话,游尚回到天宫后,素手一添,在新晋小仙中破格添了一个名字:禹宫。
于是,少年莫名其妙地飞升了。
没有修功德,没有做善事,更没有上下打点……
飞升之日,迷林里的妖怪们都来送行,像嫁姑娘一样,老树精哭哭啼啼:“我苦命的孩儿,偏偏念着什么神仙,等你做了神仙便知道了神仙的苦,九重天上再没谁护着你咯,以后你也再看不到爷爷了。”
升仙后,天眼被封,便看不到妖精,除非是升了神官。
飞升那日的另一头,游尚等了许久,他仍裹着鸦青的长袍,坐在飞升池旁,静望着仙天迷离的落日霞光。
等了半天,突然想起,那个小孩儿是个名副其实的小妖精,妖精是不配从飞升池中入九重天的,他来错了地方。
而与此同时,在九重天另一头,净妖池中,禹宫已经完成了净化大典,正式成了一名看大门的小仙。
“玄衣神官,天生不详,望禹宫小仙,敬而远之。”
这是他当神仙后,听到的第一句话。
4
幽州最贵的鬼字号里,禹宫望着伸来的那只熟悉的手,恍若隔世一般,愣了愣神。
似是等厌了,游尚一把将白衣仙人抱在了怀里,他用手丈量着那纤腰,眉头一皱,眼底涌出些许怜意。
“神……”禹宫忙改口道,“上君。”
乖顺的一声上君,却遭来男子惩罚的一吻。
屋外乱象横生,昼夜颠倒,白鬼夜行,而屋里却上演着惊心动魄的一幕,恢复记忆的游尚一把将禹宫按倒在床,低低的声音仿佛在吟唱:
“小孩儿,早知道会想你想的那么辛苦,我就算弃了百鬼之魂,又如何呢?”
“大人不可胡说。”禹宫抵住了他的唇,“想要百鬼认您做主,便是要敛去那身煞气的,你轮回了一次,有了凡人的气息,它们不会再被惊走,天帝想要把你压往诛仙台,也得问问百鬼同不同意。”
他真是,一步步,都在为他谋划。
游尚心一暖:“无为一百三十八年,八月初七,百年之约,我们的承诺。”
那日在九重天上,二人互通心意,没过多久,酒祝一道折子掀翻了天帝的桌案,上面白纸黑字写着,新晋小仙如何勾引游尚神官。
天帝早就想将游尚除之后快,便不闻不问,当即下令,扣了个谋逆的名头,把二人押送诛仙台。
君逼臣反,不得不反。
百鬼夜行,直上仙天。
“陛陛陛――陛下!失踪百年的游尚他,杀上九重……”小兵冲进来禀报,冲得太猛,一不小心撞在了柱上,顿时眼冒金星,“天……了。”
殿上诸臣无不骇然,一片大乱。
百年前,天帝下令将游尚禹宫二人处斩,二人自是不服,游尚将全身的功力穿给了禹宫,自己坠入诛仙台,进凡间受轮回之苦,禹宫却在混乱中逃脱,不知去向,倒有传闻听说凡间突然冒出个白衣仙人,作威作福。
不等天帝派人查探清楚,游尚便杀回来了!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他们生生地,把游尚逼迫成魔。
“陛下,臣身体不适,先,先行离……”酒祝颤声道。
“离你妹呀!”天帝猛地一拍桌案,“都给本君留下,不商讨出对策来,一个都不准离开!”
游尚率领着百鬼,浩荡而来,九重天一如既往的安宁,全然没有被他身上的肃杀之气扰乱。
禹宫紧随身后,白衣上沾满了鲜血,看着分外刺目。
“反贼!你是来来逼本君让位的么?”天帝坐在宝座上,愤怒地说道。
游尚的目光一一扫视过大殿上的那人,有的是他昔年好友,有的是他往日同僚,他轻嗤了一声,一只手紧握住身边的那束温暖,另外一只手,提起剑,唰的指向大殿上的王。
“看了吗?”游尚音色苍凉,“如今,百鬼齐聚一堂,多少魂魄没有得到轮回,我也是曾经的一个。当年,你见我命煞,请我上天来压百鬼,我应了,可镇压之后呢?你不想着如何超度,却只想着如何打压我的势力,让我在众神中失去威信,你的宝座才能坐得安稳。”
禹宫一怔,眼中闪过一抹痛色。
原来,他竟是只孤魂野鬼么?
满殿哗然,一阵喧闹过后,是长久的无声。
那柄断剑骤然迸发出灼灼光辉,昏暗的大殿亮如白昼,这把伴随主人千年的断魂剑终于被撕开了封印,光芒大盛。
禹宫似乎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惊惶道:“不――不要!我才刚刚找到你,你不能这么做!”
“百鬼之魂,渡百鬼,最好不过。”
游尚神色温柔,他想把最后的时间多留几分钟给这个跟了他千百年的小孩儿,可时间已是不够了,无为一百三十八年,八月初七,便是此年此日啊。
他忍痛,撒开禹宫的手。
禹宫眼疾手快,夺过他手里的断剑,猛地扑在了他的身上,一个动情的吻顺势烙印在唇上,游尚只能接受他全部疯狂。
禹宫惨笑:“爷爷说的对,我千不该万不该招惹上你,可情之一字,最难琢磨……你既喜欢我,我也喜欢你,不如做个伴吧。”
话音刚落,断剑猛地刺入游尚的胸膛,然后,剑尖便扎进了自己的身体。
望着游尚痛苦而惊愣的面庞,禹宫咳出一口血,笑道:“百年前,我便知道你要这么做了,若不以身渡百鬼,生生世世,不得转世成人,可我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痛呢?”
游尚泪流满面:“好……好,是生是死,我们始终在一处了,小孩儿,你不是说要陪着我吗,如今可称心如意?”
“小仙……心满意足。”
禹宫头一垂,温热的吻,轻落在心上人渐渐松缓的眉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