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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扇门的毁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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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门是橡木做的,又厚又坚实,门上没什么雕花,只有木头本身的纹理做装饰,由于门上的把手和门铃在几年前新换过一次,故而这门看起来比它实际上要年轻许多。
这门是一幢房子的大门,房子不算大,打开门就是客厅。很多年前,这门刚被钉上铰链,安进门框,和这幢房子一道崭新着待售的时候,一位法师在它面前驻足。这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厉害的大法师,不知道为什么要藏掉姓名,隐去魔法,停留在这个地方。总之,他买下了这幢房子,住进这里,住了将近十年,期间只有这门、这幢房子领教过他高深的魔法、深厚的魔力,后来法师,像他突然地来一样,突然地走了,房子转手给别人。虽然和历任住户比,这位法师和门相处的时间最短,可正是他使门变得不同寻常——法师为这扇门施了咒!这可真是为不同凡响的大法师,这么多年过去后,他留下的魔力仍旧没有耗尽,房子里的各种家具已经陆陆续续换过几茬儿,这门还历久弥坚,坚实稳固地守在门口,而且可以预见,它还能坚实上很久。
现在,只缺一个契机,一位研究魔法史的学者,或者一位复原那位法师生平的传记作家,一位慧眼如炬,能辨识出这门非同凡响的经历,将这门摆到它应该享有的地位上:它可不是此地随处可见的平凡木门,而是见证了一位大法师九年隐居生活的不同寻常的大门!它应该有更高的身价,被小心地修缮和维护,受慕名而来的游客的瞻仰。
只缺一个契机,只等一个契机。门在魔咒的保护下安稳地等着。一波一波住客,一场一场雨雪,风吹日晒,昼夜交替。当年那位长生的大法师已经化为泥土,渴望解开他生平一切谜团的学者已经出发,也许再多等一些时日,这门就能迎来它命运的剧变。
前提是,如果这门没有在那契机到来前就被毁掉的话。
那是新入住的一家三口,给这门带来生存危机的一家三口。他们不来,这门还能坚实上很久;他们一到,这门上魔咒的优势就化为乌有。门成了一扇平凡的门,可以因为一场意外,住户某一时刻激情下的冲动行为而被毁掉。
来看看他们,这家新住户。
父亲,一个法师,可是无须在意,只是个三流小法师,燃烧自己的生命也撼动不了当年那位大法师留下的魔法。
母亲,一个主妇,穿长袍,戴宽檐帽,一张脸埋进阴影里,沉默而柔顺地跟在丈夫身后走进家门——可是,当心她!看那一双过分明艳的黄眼睛,明艳得像日落时的黄昏。任何有常识的人都能因这双象征着血统和力量的眼睛明白,这女人有龙的血统;而如果是那些更不同寻常,如当年那位大法师一般厉害的人,他就能看透这女人的伪装,看到真相:她是一头龙,她牵着的女孩正是一头小龙,她随手一挥就能毁掉这门,那小龙若控制不好自己的力量(她正处于这样的年纪),一不小心便能让整个房子化为齑粉。
男人带着妻子和女儿住进了这幢房子。非常不幸,他们安稳地住下来,看上去将要住很久;不幸中也有幸运,那头可以轻易毁灭一切的龙好像很久以前那位隐姓埋名的大法师一样,平日里只表现得像个普通的人类一样,不管痛苦还是难过,都没展现过她非凡的力量。更幸运的是,那龙不仅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普通的人类,还要求女儿也要时刻像个普通人。小龙虽比不上龙的自制,龙却总能第一时间管住小龙。有一次,父亲像往常一样拔走母亲的几片鳞时,女孩居然忍不住让她天赋的魔力变化为一股力量,袭击她的父亲。她的母亲第一时间向她冲过来,扇了她一巴掌。自这一巴掌后,女孩的力量再也没失控过。如果这一家三口能一直按照这个势头生活下去,那么很高兴可以预见,这门哪怕离可以毁灭它的力量这么近,仍旧可以坚实上很久,稳固地等到它命运得到抬升的时刻。
不过,就算女孩的力量不再失控,她还是时时萦绕着让人心惊胆战的危险气息。她有和母亲一样明艳的黄眼睛,却不似她母亲总将眼睛敛着往下看,而是睁大了往前看。有时候,访客一来,门铃一响,女孩的目光立刻向门刺来,那稚嫩的目光十分尖锐,插进门里,透出毁灭的欲望,好像下一刻她会凝出真的利刃将门毁掉。要是这门不是不会思考的门,而是会思考的人,一定会因惊疑和恐惧而战栗不已。诸神保佑,幸好这女孩没忘记母亲的管教,没有一次真的凝出利刃摧毁这门,将客人在她父亲还不乐意的时候放进家里来,而都是安静地等待,顺从地依她父亲的吩咐,叫她开门时才去开门,并且没有一次把门把手捏碎。
走进门的客人往往总是父亲的朋友,一些和男人一样的三流法师,毁不掉门,不用关注。父亲的朋友会和蔼的和女孩打招呼,接着大声去喊女孩父亲的名字,因为他们知道这小龙不会和他们说话,更不会帮他们去把她父亲叫出来。这些人走进来时,卧室里的那个母亲轻轻的啜泣声往往已经消失了,不过父亲总是要过那么一小会儿才会走出来招待客人。无人对此说过什么质疑或不满,毕竟父亲那么英俊,又那么可亲,同时拥有这两种优点的人值得别人包容他一点点小小的高傲和炫耀。
父亲和这些法师们无所不谈,谈工作,谈家庭,谈娱乐,谈生活。最开始,他们刚搬进新家的那段时间,女孩总是呆在客厅里,听父亲和他朋友们的谈话,一双黄艳艳的眼睛往往一眨不眨地盯着父亲的某个朋友。对门而言,这可有点麻烦,因为女孩虽然没有盯着门,眼神里也不带毁灭欲,却也没有孩童的天真好奇。她一言不发地盯着某个人看,沉默中透着某种恳切,好像这些人拿着什么她渴望的东西,虽然她渴望他们把那东西给她,却不出声说出来。多么愚蠢的女孩!不出声说出来,自然也没有人明白她想要什么,自然也就没人给她对的东西。若是她的愚蠢只为她自己招来失望的苦楚,那也好说,可偏偏她的苦楚意味着她可能在这种激情下做出什么冲动行为,意味着这门可能会被她毁掉!明明那些研究大法师生平的学者正在离他们追逐的真相越来越近,这个小镇迟早会被发现,这门只要再等一等,可就能抬高地位,受专人保养维护,被游客观瞻了啊!
诸神保佑,请厄运的不幸不要降临在这门上——真是诸神保佑!一段时间之后,那小龙安静地吞下由她的愚蠢带来的苦楚。她不盯了,不再留下,听父亲和他的朋友们谈天说地,而是跑到卧室里去找她的母亲。
真是好事,她离那扇非凡的门更远了,门更安全了。对父亲的朋友们也是好事,他们可以说点更放肆的话了。
“娶一头龙真好啊!”这天,一个法师对父亲感叹说,“有取之不尽的龙鳞,什么都不用发愁了!”
父亲笑了,笑容里有得意,因为他知道自己因这件事而优越于他的朋友们。不过父亲是个可亲可敬,让人喜欢的人,这么笑完后总要强调一番:他是因为爱才和她在一起,并且有了一个女儿的。
凭着爱紧紧维系起来的一家人在这里住下去,安宁和谐,没有出事,没有意外,没有什么激情下的冲动行为,没有让那扇在不远的未来会被学者发现、被游客观瞻的不同寻常的门受受一点损伤。他们就像过去住进来的一户户对门构不成任何威胁的住户一样,普通,平静,和乐。自信的父亲,温柔的母亲,逐渐长大的女儿——是啊,那女儿在长高,像个正常的人类孩子那样,不过仅限于在门外面对邻里的时候。待她被母亲牵回门内,就撤下她的伪装,显露出真实的模样:小龙从来没变过,还是和她第一次被母亲领进门时一样的个头,而且还是和当初一样的沉默。要是有个足够年迈,足够智慧,因这种智慧和年迈而足够看透人心的老人在这里看着这小龙,就会发出警告:要小心啊,你们,父母,家,周围所有包围着她的人和物,都要小心啊,她的心灵正在一成不变的沉默中崩塌。
心灵的崩塌不需要关注,可她是龙,力量也正随着她的心灵一起崩塌,那就要绷紧神经了。特别是管教她的母亲对她的崩塌还一无所知的时候。
那天,像往常一样,母亲领她走进门里。把门关严后,她突然开口对她母亲说:“他们说你是一头货真价实的龙,你很强大,你不可能被虐待。”
这话实在突然,母亲竟忘了她约束管教小龙的责任,而是呆滞了,继而有惊慌从她的面孔上划过。
“谁们?”她严厉而焦急地询问女儿,“你对谁说过什么?”
“他们说你是在和他玩,这是大人的游戏,”女孩面无表情地继续说,“你是吗?”
两双黄澄澄的眼睛对视着。母亲僵硬地笑了,蹲下来平视女儿。
“我是,我和你爸爸是在玩呢。”
“你没有,”女孩说,“他在虐待你。既然你很强,你为什么不阻止他?”
终于,龙想起了她该干的事:管教和规训。母亲扇了女孩一巴掌。
“不许这么说你的父亲!”她说,表情与其说是严厉,不如说是恐惧。
“我手臂上的那个伤口,”女孩说,“是他拔了我的鳞,不是在竞技场——”她一说出那个地方就又挨了一巴掌,接着被她的母亲捂住了嘴。她们注视彼此,亲子之间,一些事情不需要言说也能理解。母亲的手移开后,女孩便说出她理解的事情:“所以,你知道他干了什么。”
母亲站起来,像是没听到她在说什么。女孩却不依不饶,继续说:“他也知道你带我去了哪,你的钱哪来的。他早就知道了。”
母亲垂下头,敛着眼睛,问她:“晚饭想吃什么?”
那一刻,那扇门和整幢房子濒临毁灭的边缘,这小龙的激情如此强烈,也将带来强烈的毁灭,哪怕是那龙也将不能阻止她爆发的力量。唉!难道这门就将在这里毁了吗?哦,不!还有转机。一刻之后,女孩没有选择放任她的力量和她的愤怒宣泄出来,也许是她觉得,她应该等她真正仇恨的那个人到场。不过,踱过某一刻,也就失去了那一刻的激情和力量。
晚上,父亲回来了,挂着可畏的假笑。在他说话前,战战兢兢的母亲率先跪下,坦白她的过错。
“先吃饭吧。”父亲说。餐厅的门掩上。的确有愤怒和力量流泄出来,不过是那男人的愤怒,男人的力量,对门构不成威胁,不需要在意。门又恢复了安全,坚实而稳固地守在门口,把餐厅里飘出的咒骂和道歉,威胁和恐惧,以及压抑的哭声都挡在门内。赞美家庭的秩序,赞美稳固的统治,只要这统治的链条继续维系——父亲统治母亲,母亲统治女儿——这门能等到学者发现它,保护它的时刻!
然而,有一天,这链条崩断了。
就发生在客厅,那个离门很近的地方。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因为这事明明已经发生过很多次,在这里,在门后,和许多个往常一样开始,和许多个往常一样发展,却不是和许多个往常一样结束——不是那龙用法术掩盖好拔鳞后的伤口。
实在是离奇,离奇啊!这个母亲,这个妻子,这头龙——实在不知道为什么啊,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是对于她这样拥有强大力量的存在来说,摧毁实在太快太容易了吧?
龙坐在血泊里,盯着丈夫残缺的身体发愣。
女孩也愣了,和母亲比起来,她愣得更茫然,头脑中一片空白。她一动不动,呆呆地看着母亲,呆呆地看着她抚摸父亲正在发量的契约,抚摸父亲正在生长血肉,正在复苏的心脏,呆呆地看着她流泪,哽咽,号啕大哭——那是自她有记忆以来,龙一次号啕大哭。
接着,她看着她的母亲头一次释放力量——冲向龙自己。多么磅礴的力量,多么汹涌的激情,也许,不仅门和房子会被毁掉,整个小镇都会夷为平地!
幸而……幸而……那龙仍旧是一头很有控制力的龙,她只摧毁了她自己和她的丈夫,周遭的一切都没损伤分毫。这门果真是不同寻常,将要被许多人瞻仰的门,这种灾难也能躲过。也许,还要再担忧一下那头小龙?不,不用。那女孩始终呆坐着,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她会这么一直坐下去,不会来毁掉这扇门。
成年的龙死了,遗留的残骸在接下来的一天时间里幻化为湿漉漉的雾。雾填满了所有空间,浸润了所有的布匹和家具,令它们开始以超乎正常的速度朽烂。可门不怕这些,凭着那位大法师留下的魔咒的保护,门继续坚实地守在门口。雾害不了门,只好悻悻地从窗户和门的缝隙里爬出去,远远地飘开,去寻找别的牺牲品。几天之后,门铃响了。那些人等了一会儿,没有任何人来开门,只好满腹狐疑地离去。可过了几天,这恼人的、毁东西的雾还是不断地飘出来。于是门铃又响了。女孩还坐在几天前的位置,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呆呆地看着雾,看着血,看着失去生命的母亲和父亲。她确实是不会站起来,把门毁掉的。可以放心了。
然而,这次那些按门铃的人更为执着,得不到房屋里的人的回应后,他们没有离去。按门铃变成敲门,敲门变成砸门。这些普通人普通的力量,毁不掉当年那位大法师留下的魔法……可是,诸神在上!门外有一头龙。
那龙,人形,穿着不属于人类任何机构的黑色制服。他让其他人退开,然后他亮出了他的爪子——喀,哐,哗啦。魔咒垮塌,木板崩裂,木屑四散。这扇很快就能被学者发现,得到精心保护,受游客瞻仰的门,就这么完完全全给毁掉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