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拾捌·祸殃 ...

  •   少王一声令下:“给我搜!”

      两路、三路,越来越多的蛮兵从暗处鱼贯而出。
      他们像打不死的小强,灭了一波一波再来,一身的膻腥,比小强更烦人。

      身后突然冒出个东西捂住了我的嘴,好像一只又大又热的手,闷得我发不出一丝声音。

      我反应极快,逮住空子,贝齿猛咬他掌心,甜腥味漫入唇齿中,他不叫,我也不叫,我们暗暗较着劲。

      他另一条手勒在我胸前,我反手盘住他的脑袋,他两条腿锁住我的腰,我两腿一弹,向他脸上踹去,他仰身向后闪躲,一时间难以支撑两个人的压力,团成肉球,向后方双双滚去。

      安塞尔草原有一道极其陡峭的大下坡,名叫“鬼门关”,坡陡还不说,坡还很长。

      我们滚呀滚滚呀滚,真觉得马上就要滚到鬼门关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

      “松口。”

      他的声音冷得不像话,俨然没什么好气。

      我拿胳膊肘撞了撞他的胸脯,示意他先放手。

      他不买账:“你现在还把我当敌人呢,我要是先放了手,你还不过肩摔摔了我?”

      “瞧不起谁,你不放手我也能——”欸,他放手了。

      我转过身看他,其实我最先看到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他身后的漫漫星海,可下一秒,他的脸庞就闯进了我的眼帘,夺去了满天星辉。

      他生得,真是好看极了。

      眉是眉,眼是眼,眉眼连在一起,好像宫墙中一枝红花开了。

      偏偏好看的脸却不肯给我什么好脸色,他轻蔑地笑着,一身寻常游牧人家的衣服,攥着蒿草的手心还在流血。

      他低眉,余光瞟了一眼掌心处的清晰的牙印,懒懒道:“被蛇咬了。”

      我呆然:“什么?”

      “没听过美男和蛇的故事么?”他当真给我讲了起来,“从前啊在一个质朴的村庄里,有一位风度翩翩的放羊郎,他见一条蛇马上就要死了,于心不忍出手相助,没想到狠心的毒蛇居然反咬一口,害得放羊郎受了伤。”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见我听不明白,他白白眼:“简直是对牛弹琴。”

      这句我听懂了:“你说我是牛!可是你也没弹琴啊?”

      “……”他叹出一口气,“将军府扩招了么,看你穿的战甲,职位应该不低,怎么像是一点书都没读过,你叫什么名字?我应该奏请邱老将军,罢了你这小将的职。”

      言外之意,他和我阿爹的关系貌似还不错。

      我在军营一向着男装,头发也束了起来,肩膀上还披了阿兄的战甲,满脸脏兮兮的土灰,他自然看不出我是女儿身。

      战甲臂徽上能看出将士的军职,原来他把我当作阿兄了。

      我清咳了两声,高傲道:“别有眼不识泰山,我是邱老将军之子,邱栉,栉风沐雨的栉,你这放羊郎,叫什么名儿?”

      他眉梢一扬,顿了顿说:“大禹治水的禹,诚不可欺的诚。”

      “你认识我阿爹?”

      禹诚懒洋洋地站起身,撑了个懒腰:“邱将军的威名家喻户晓,谁不知道?”他偏头看着我,凤眸一眯,“没想到你是邱将军的公子,生得……也太柔弱了些。”

      你全家都柔弱!

      我暗地里骂他,面上却不敢和他在这个问题上顶撞,万一他一时兴起偏凑近了瞧,瞧出的是冒牌货,那多丢人啊。

      我哼哼唧唧一声,拍拍披风上沾染的尘土,就想走。

      “喂,你干什么去?”禹城拦着我问。

      “蛮族少王在此地扎营,你也听到了,他们不知道在密谋什么不利于大晉的计划,我得赶紧回去告诉我阿爹。”我顿了顿,勉强地感谢,“你今晚救了我的命,等我告诉阿爹,让他给你封个一官半职,也就不用如此辛苦了。”

      “如此辛苦?”

      我说:“你是放羊的吧,身后的羊群是你的吗,可要看住了。”

      不知何时,七八只结为一群的小羊俯在草地上安静地觅食,青年身后一片绵白色,离得他很近,羊儿也不怕他。

      安塞尔的羊有灵性,如果不是牧羊人,它们断不能这般亲近。

      禹城薅了一把羊毛,团在手里揉着玩。

      羊恨恨地跑开了。

      他冲我轻轻一笑:“原来以为我是放羊的。”

      “不是么?”

      “是吧。”他瞭望绵白色的海,吹了声口哨,“我蛮喜欢放羊的。”

      他语调很奇怪,我朝他挥了挥手:“我走啦!”

      后来我才发现,他为什么要叫住我了。

      当地牧民都退避三舍的鬼门关岂是那么好攀爬的,我们跌落在关底,抬头一望,三千尺一汪青青绿,深夜不甚,还有可能失足摔落。

      他幸灾乐祸:“回不去啦?”

      “我回不去你很高兴么?”

      “我很难过,”他佯装悲丧,“你不回去告诉你阿爹牧羊郎救了你的命,我怎么能升官发财呢。”

      我终于明白他的语调哪里奇怪了——阴阳怪气。

      时局艰难,我暂时容忍了他。

      那晚,我们在鬼门关背对背靠着,一开始还说句话打趣,慢慢地,星辰褪色,圆月从云雾里跳出来躲进去,反反复复,也不晓得它累不累,总之我很累了,我靠着他暖烘烘的脊背,半清醒半迷糊。

      草原火红的朝霞升起,我打了个哈欠:“天亮了。”

      背后的青年轻微挪动了一下身子,礼貌地问:“靠得还舒服么?”

      我没心没肺地答:“还不错。”

      我突然想到,我们是肩对肩靠着的,我比他矮一截,头正好枕在他的肩上,我睡得如此惬意,那么另一边的他想来就没这么好运。

      趁他没恼羞成怒时,我连忙站起身,不知说什么好,于是尴尬地重复着:“呵呵,天亮了。”

      他揉了揉肩膀,没打算搭理我。

      草原的朝阳真美啊。

      草地被厚厚的云层压成暗绿的影,天空湛蓝,只有云朵和天际的一点圆是火辣辣的金色,云在变,光在变……瞬息万变。

      禹城曲着一条腿,也在看这一幕美景,肥大的答哈,也掩不住他与生俱来的气质。

      后来我想了想,大抵是一种贵气,而这种贵气与他放羊郎的身份并不冲突,反而有种和谐之美。

      我打心眼里不觉得那几个蛮子能威胁得到我阿爹,不然昨天夜里摔得粉身碎骨我也要一试,可就算不是为了阿爹,我也要回家的呀。

      一直在鬼门关里坐着,不吃不喝,总有一天会真的进了鬼门关。

      “我真的要走啦,不是有句话叫人定胜天嘛,再困难我也一定能爬出去的,等我找到阿爹,就派人到这儿来接你。”

      禹城偏头看了我一眼,皱眉:“一定要回家?”

      我愣了愣:“一定。”

      “好。”他捡起手边的袍子,披在身上,“你去牵一只相中的羊来,咱们骑上它,让它载咱们上去。”

      “啊,它肯么?”

      禹城露出意深的笑:“你不是说我是放羊郎么,羊不得听放羊郎的话?还是说你真想爬上去再摔断了腿,回去向你阿爹告发,说某个放羊郎见死不救,叫你阿爹打我一顿板子。”

      我瞪了他一眼,我明明没有这样想。

      我照他的话,挑了一只黑羔羊,主要是看它块头大,驼得动我。

      我作势就要跃上羊背,它看着乖巧,没料到竟是只不服管教的,见我要骑它,立马摆出攻击的架势,咩咩叫个不停。

      而另一边,禹诚已和他的坐骑打好了关系,他骑在羊背上,悠哉悠哉地看我的笑话。

      撞见我哀怨的目光,他忍着笑,叹息一声:“邱小将军,你长得太凶了,绵羊见着你都绕道走,不肯帮你这个忙呢。”

      “谁说我长得凶,我貌若潘安,在军营可是一等一的美男子。”这番自夸绝对原封不动从邱栉那里搬来,“羊不肯我的话,一定有其他原因,不过放在眼前来看,这并不是很重要。”

      桃花眼一眨,他向我勾了勾手。

      “干嘛?”

      “过来。”

      我依言向前走了两步,他也驱羊向后退了些,他朝我伸出手:“上来,我们共乘一骑。”

      我脑袋总比身体慢半拍,不等思考,手就握了上去,他的力气很大,我又很瘦弱,几乎没怎么使劲,一眨眼,就被他抱到了羊背上。

      “啊?”

      “坐稳了。”附在我耳边轻轻说。

      小时候刚学骑射那阵儿,阿爹就这样抱着我,长大了我的马术越来越好,就再也没有人和我这么骑过马。
      虽说现下骑的是一只羊。

      我们紧紧贴在一起,像两块烙铁,一旦松开,我就会摔下去。

      他的身上散着香薰气,不知是什么香,这样好闻,我迷醉了,任他揽着我,身下羊儿发蹄疾奔,勇闯鬼门关。

      他说:“你身上好香?”

      “什么香?”

      我其实想问他身上熏的是什么香,却没来得及真切地表露我的意图。

      我从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香气,小孩子身上自带奶香,我长成大姑娘了,又会有什么香呢。

      上方沉默了片刻,淡淡道:“女儿香。”

      我心里又惊又羞,嘟囔道:“胡说八道什么。”

      他没有说话,很多很年以后,我再回想起这一段怦然心动的往事,仍不清楚,他当时有没有将我识破。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可我心中的感情却无比充沛。

      看见草原、山川、湖泊,都会有感情,看到禹诚,我也生出了浓浓的感情。

      我不认为这是爱情,爱情的前提是真心相待。

      他其实不怎么爱说话,说出的话有一大半是戏言,和真心离了十万八千里的远,然而我就是被戏言触动了,有如海上涟漪,动容只是一瞬间的事。

      下一刻,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禹诚,也只是个偶然相遇的牧羊郎。

      身边的景物渐渐熟悉,我甚至看到了阿爹的军帐。

      我失踪了一夜,阿爹一定会担心死。

      我恨不得马上就飞过去,然而禹诚却停了下来,他先跳下羊背,接着又把我搀了下来。

      他向前观望,指着远方邱家军的大营说:“你一直往前走,就能找到家了。这儿很安全,你可以放心地回家,走三天三夜也没什么关系,哦我建议你走得慢一点。”

      “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吗?我还没好好谢谢你呢。”

      我没问他为什么要我走得慢一点,他奇怪的话一箩筐,总不能句句都问。

      禹诚摇了摇头:“你往后不恨我就大恩大德了。”

      “我为什么会恨你,你觉得我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么!”

      他笑笑:“一个人恨另一个人,很少因为品性,品性差的人也有可能做好事,品性好的人也有可能做坏事,往往使人与人之间恨之入骨的,是一个人做了怎么样的事。”

      “什么这个人那个人的,你们放羊的说话都这么深刻么,”我踮起脚,拍拍他的头,也笑了,“放羊郎,我答应不恨你就是了,你去放羊吧,有缘再见。”

      我真的走了,一步步向前,待我走到好远,回头一望,他居然还在。

      我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不必在等了,远远的,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见他翻身骑上那只羊,消失在草莽之中。

      我迫不及待地想见阿爹,所以并没有像禹诚所说那样夸张地走了几天几夜,两个时辰后,我快到了。

      路上,我在想,如果我告诉阿爹,我交了一个放羊人朋友,他会不会也很开心,可邱栉若知道我冒用他的身份闯祸,一定会大发雷霆。

      那么禹诚到底知不知道我骗了他呢。

      胡思乱想着,看见了邱家军的军旗。

      营中气氛冷清,守卫的士兵也都看着眼生。

      阿爹说赛马宴上朝廷会来人,大抵是朝廷的新兵,皇上总爱让他的人驻守我们的营,彰显圣威,于是我没放在心上,然而那些新兵奇怪地盯着我,一双双森然的目光盯着我发毛。

      忽然,有个新兵大吼一声:“快来人啊,逆贼之女自投罗网啦!”

      “……”我怒斥,喊道,“你胡言乱语什么?”

      我这么一喊,把他们都吓坏了,又涌上了一大圈子的人,他们拔出矛,弓着身,一副戒备的模样。

      “我阿爹呢,你们在搞什么?”

      有一个新兵战战兢兢说:“邱若云……和蛮族勾结,已在晨时被拿下,连同邱家军一千四百三十人,一齐押送入京,听候发落……唯有……邱家二女邱沐不见踪影……若见邱沐,即刻拿之。邱沐你打……打算拒捕么?”

      小兵话音一落,我只觉得天塌地陷。

      他们乘机把我铐起来时,我仍觉得这是一场荒唐的梦,昨日的言笑不过是一指飞烟,我一来,它就散了。

      我阿爹一心为国,如何会与蛮族勾结。

      我大声叫喊,可没人理我,他们哪里知道我们天天蛮子蛮子的骂,谁要被骂上一句和蛮子相关的话,一定会气得发火。

      他们哪知道啊……哪知道我邱家的赤骨忠心啊。

      容不得我挣扎,一伙人蜂拥而上。

      小兵将我俘获后,喜滋滋地向大官禀告。

      我听到了,那个大官说邱家二女桀骜难驯,极难管教,让他们死死地看着我。

      他们把我关进了一座铁制的笼子,笼子很沉,两匹好马一起拉才能拉的动。

      我坐在里面,沉默着,不过也没有人故意和我搭话,他们都很冷漠。

      艳阳关一出,踏入了北燕山脉,这是直抵京城的路。

      我没见着阿爹和阿兄,也没见着邱家军任何的人。

      一开始我还破口大骂,从小兵无礼骂到圣上昏聩,他们一个个惊悚地望着我,像看一条疯狗。

      大官啐了一口:“凭你这两句话,就得判你个大不敬之罪。”

      “滚。”我恶狠狠瞪着他,“你以为我怕你们么!”

      大官自讨无趣,讪笑离去。

      他学会了,不肯给我水喝,我骂得口干舌燥,也就没了力气再开口。

      我闭上了嘴,身边的声音清晰了起来,市井乡野,我从百姓的议论中寻到了将军府的影子。

      我好奇他们是怎么谈论我们的。

      邱家满门忠烈,我爹邱若云更是半生戍守边关,保家卫国从不二话,我想百姓们一定又感激又尊敬。

      然而,这些议论声令我心寒。

      他们用愤怒失望的口气,说邱老将军为了荣华富贵,投敌叛国,我当时真想冲破囚笼,抓住他们一个个的质问。

      可这些人太多了,舆论更是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一滴毒液滴入海里,整座纯净的海域也会遭到污染。

      我睁着眼,看了一路的太平盛世,流下两行清泪。

      在如今的民间,呼声最高的还要数东宫太子。

      茶馆说书说起太子殿下时,唾沫横飞,说个三天三夜也不能够,村子口旁的打水人,木桶都打翻了,还在说着太子殿下的光辉伟业,就连押送我的大官小兵,也时不时提起太子殿下。

      夸赞一个男人,无非是说他丰神俊朗云云,性子温雅云云,博古通今云云,东宫太子人中龙凤,这些赞美之言自是一字不漏全都奉上。

      我和他无冤无仇,却恨死了他。

      身处低谷的人总是瞧不得花团锦簇,我承认,我心胸狭窄,心底上我认为太子的荣耀有一半是从我们邱家身上剜下来的肉,为什么他做做亲民仁政的样子,就可以得到百姓的欢呼,而我们邱家血战沙场,如今落难,竟是墙倒众人推。

      我们誓死守卫的——究竟是什么!

      到了京城之后,他们把我押送到大狱。

      我没见过那样阴森的地方,两个身穿黑衣面无表情的男人押着我向前走。

      我听见有水滴落的声音,可直觉告诉我,那不是水,而是血。

      我咬牙,迈过脚底斑驳血迹。

      大狱的深处,燃着一丝光亮。

      长时间处于黑暗里,我有些不大适应,眯了眯眼。

      最深处的牢房吱呀一声开了门,一个绿衣官帽的男人恭然而出,还托手作出请字。

      我冷哼了一声,走了进去。

      “只见过犯人等官宣判,没见过官等犯人审案的,简直荒唐。”

      “朱大人消消气,诶呦,这不就来了。”

      我走进去后,身后押送的人退了出去。

      宽大的牢狱中摆了一道紫檀桌案,一位身穿便服的官员坐在案后。

      为什么他穿便服我还能看得出他是官呢,因为我还没踏进来,就闻到了他身上令人厌烦的官威气。

      他见我进来,哼了一声,和旁边的小厮说:“这就是邱沐?”

      “我就是邱沐,邱若云的女儿。”我仰着脸说。

      小厮忙道:“罪女邱沐,见着大理寺卿朱哲朱大人还不下跪,跪下!”

      我毫不客气:“罪你妈。”

      小厮:“你你你——胆大包天,反了天了。”

      “闭嘴,在大狱和重犯一般见识像什么话。”

      朱哲看向我,牢狱晦暗,我只看见他面庞的轮廓。

      出我预料的,他年纪稍轻,二十多岁就坐在了位高权重的大理寺头头的位置上,也值得一惊。

      自带威严的一张脸,没什么好看的。

      “邱沐,本官来此是奉皇上的旨意彻查将军府谋逆一案,你身为邱若云之女,尽可揭发,若证据属实,你则视情况减刑。”

      我冷笑:“你要我检举?”

      “嗯。”

      “检举个屁,将军府满门忠烈清清白白,你要我往阿爹身上泼脏水,死了都别想。”

      如不是身戴铁枷,我真想扑上去揪下这昏官的脑袋,看看里面装了什么浆糊。

      朱哲面不改色道:“邱若云与蛮族少王互通信件十余封,皆被查收,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好说。你们邱家人的嘴一张比一张硬,难道还能是铁做的,怎么也撬不开么,趁还没上大刑,你就招认了吧。”

      信件,什么信件,那一定是有心之人的诟陷。

      他似乎看出了我心中所想,轻声说:“树大招风,邱家落网是意料之中,清白于否,已经不是很重要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想来邱老将军也是希望你能自保。”

      “让朱大人失望了,邱家人,从来不知道什么是苟全性命仰他人鼻息,”我含泪说起了阿爹常说的这句话,“白骨青灰,只求无愧于心不负君恩。”

      朱哲一怔,重重叹息一声:“那么这案子,也就没有审问下去的必要了。”

      “不啊,”我抬脸,泪痕下是森冷的笑,“我检举。”

      朱哲又是一怔,木然地坐了下去,身边的小厮倒是笑呵呵地提起了笔。

      我说了一百来名官员,有一大半都是朝中的肱骨重臣,还有后-庭宦官,甚至连皇上的几位王子,也都捎带提了一把。

      我描述的绘声绘色,好像这些人真的帮着我们谋反,甚至连细节都没有遗漏。

      我说得飞快,小厮记录得手都在抖,朱哲的脸色逐渐精彩起来,他自然知道我胡说八道,可我偏要说。

      既然这是一场注定无法翻身的败仗,那么我不介意带着恶人同我一起葬身地狱。

      “最后,我举报你,朱大人,你亲眼见到你和我阿爹有过书信往来,既然你说我阿爹是乱臣贼子,那么您就是共犯。”

      小厮即时刹笔,讪笑:“大……大人,我没写您。”

      “闭嘴!”

      目的达成,我看到他们一败如水的模样,唇角扬起了哀哀的笑。

      小厮挨了骂,便把责任推卸到我的头上:“罪女胡言,还不上刑!”

      我敢打赌,这没眼色的小厮进了我们邱家军,一定是当炮灰的料,主子没吩咐,自己瞎热闹。

      我合时宜地添了一句:“你是什么官呀,可比朱大人的官大?”

      小厮还不算太痴呆,悔悟过来自己失言,连抽了四个嘴巴,嘿嘿一笑:“全听大人您的。”

      朱哲瞪了他一眼,深深压下一口气:“你以为你胡说一气皇上就会信么,这样只会让你的处境更加艰难。”

      我笑笑:“皇上有什么不信的,‘将军府谋逆’这种荒唐话他都照信不误,我不怕他不信,我怕他信的过了头,把朱大人关押起来和我作伴,那样可就好玩了。”

      朱哲气呼呼地走了,小厮连滚带爬地跟上去。

      我提供的那张人名单,虽然不足以把大理寺卿拐进大狱,可也牵连了不少小鱼小虾。

      好在他们不认识我,我们才能在一个大狱中和平共处。

      我暗暗向他们打听阿爹的下落,听说朝廷为了防止我们聚而谋反,把我们分别关到了不同的地方。

      五品知州捶胸顿足:“人在家中坐,祸从何处来,我不就是老婆儿子热炕头,有事没事偷点懒吗,他们非说我和谋逆有关系,有什么关系啊,裙带关系吗!”

      “谁说不是呢。”太学博士说,“我一个学官,和邱将军八竿子打不着,都六十岁了,有什么能力造反,哎,有道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如今成了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啊。”

      五品知州忽问:“小姑娘,你是犯了什么罪呀?”

      他这一问,整条道上的囚犯都看了过来。

      我没想到最后牵扯了这么多无辜的人,心中很过意不去,可一想到我们邱家何尝不是无辜,心中又慢慢平静下来:“这位大人,您说我啊。”

      五品知州:“大狱关着的都是穷凶极恶之徒,我们都是两三人一间,你一人一间,我看你年纪轻轻,又是姑娘家,能犯什么罪孽?难道也是因为将军府一案受到了牵连吗?”

      我露出玩味的笑:“不,和将军府无关,我刺杀了东宫太子。”

      “……”

      大狱没了声音,几位大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冲我比了个大指。

      我问:“这位太子不是很受人爱戴么,我说我刺杀他,你们不应该向我身上扔臭鸡蛋?”

      五品知州低声说:“当今的太子殿下,邪门得很呐。”

      我来了兴趣:“有什么邪门的?”

      知州:“他母亲窦皇后生前与皇上琴瑟和鸣,太子尚在胎腹之中就被定下了东宫的荣宠,可惜,窦皇后生下太子不久后就病死了,太子与皇后长得极为相似,皇上为避免伤悲,也就冷落了太子……”

      “然后呢,其实皇上发现太子不是他亲生的吗?”

      “咳咳,自然不是。”知州道,“最古薄情帝王家,皇上移情别恋,竟和窦皇后的贴身宫娥打得火热,小小宫娥母凭子贵连进妃位,到如今,已是贵妃之尊了。”

      “那太子的处境很不好啊。”

      “对咯,说到点子上了,”知州捋了捋胡子,“邪门就邪门在这儿,太子殿下一无生母所依,二受父皇厌弃,然而不仅百姓买他的账,就连一些肱骨老臣也愿意效忠于他,事实上,他除了东宫太子的虚名外一无所有,这不邪门?”

      我兴致勃勃道:“你是说,他用了妖术?”

      “噗,”另一边,太学博士听不下去了,“照你们这样说下去,明天就能出一本太子降妖传了。”

      从太学博士的口中,我方知东宫太子是何许人也。

      他不是什么都没有,他读过的书比我喝进去的酒多,他杀过的人比我吐出来的酒多,总之文武双全,知书达理,人中龙凤——和我一路上听到的一样。

      不一样的是,像他这样完美的人也会招人恨。

      太学博士说,这些年刺杀太子殿下的杀手如过江之卿,却没有一个人能够成功。
      他们甚至连太子殿下的衣袂都没沾到,就已然败了。

      太学博士说罢,瞥了我一眼:“像姑娘这般骨骼精奇的,倒也少见。”

      他大抵是想说,像我这般弱质女流,妄想刺杀太子,简直是痴人说梦。

      我也不知道在大狱里被关了多久,每天醒来,天空都是漆黑一片的砖墙。

      知州太学诸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他们为朝廷打工,自然是有很多怨言需要分享的。

      我乐得一听,听着听着,又觉得很没意思。

      我想念阿爹阿兄,想念南先生送我的小红马,想念广袤无边的安塞尔草原,想念……草原上的放羊郎。

      他大抵还不晓得我进了怎样的龙潭虎穴,或许他还在鬼门关自由自在地放羊。

      我那时候真应该告诉他我的真名,恐怕以后都没有机会了。

      而后朱哲又来过一次。
      他说,要把我送进歌舞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拾捌·祸殃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