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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16章 破灭 ...


  •   沈荔很快便知晓,萧燃所杀之人是谁了。

      翌日,乌云压顶,厚重的阴霾笼罩在学宫上空,一片反常的悄寂。

      太学生们死气沉沉地聚于学堂内,全然没有往日复学后的喧哗热闹,或好奇或惊惧,正交头接耳地低议着什么。

      “……听说上巳节谶纬一事与秣陵令柳氏有关,就在旬假前夜,丹阳郡王以‘扰乱国运’的谋逆罪,亲自领兵围了柳氏的坞堡。啧啧,府内二百口人,除去一个被乳娘抱走的黄口小儿外,余者皆已伏诛,鲜血混着雨水绵延数十丈。”

      “哗!柳氏祖上可是前朝开国县侯,手握丹书铁券,竟落了个阖族尽灭的下场?”

      “是真的!我亲眼所见,那晚电闪雷鸣,满街都听见了柳氏公子跌跌撞撞的拍门求救声,可无人敢开门应声……”

      “所以,柳氏谋逆是真的吗?”

      “真与假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得罪了那位……”
      一位少年讥嘲一笑,冷极般抱紧了双臂,“一朝天子一朝臣。前朝的丹书铁券,哪能护得住如今的世族呢?”

      沈荔望着眼前摊开的学宫名册,找到了那个被血色朱笔划去的名字——
      柳慕清,年十八。四月初一因涉谋逆,拒不受降,潜逃途中被丹阳郡王斩于马下。

      沈荔想,她终于记住了他的名字。
      以这样的方式。

      前日还众星捧月般拉着萧燃在庭中投壶掷箭,雨天赠她绸伞,锦绣满身的世家少年,如今已成了泥水里一具罪孽加身的尸体。

      学宫不涉朝政,本该是求知的神圣净土。
      然风云之下,哪有什么净土?

      “此案就此了结,任何人都不得再提逆党之事!”
      祭酒王瞻撕下名册中划去的那一页,飞快掷入温茶的小炉中,火光将他的脸映得微微发白,烤出几滴冷汗来,“学子犯禁,罪不及学宫。今后再有妄言此事者,无论师生,必宫规处置!还望诸位夫子严加训导,切勿引火烧身。”

      王祭酒自然是害怕的。
      毕竟他引太学生花高价购买书籍纸墨的那家芸台书肆,正是柳氏门下的产业。油水捞多了,怎会不怕引火燎身呢?

      议事过后,沈荔垂首凝视教司门口那柄无人认领的象牙柄绸伞,正迟疑该如何处理,便听庭中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哗然声。

      她循声望去,见到了一个不该再出现在这里的人。

      周遭学子迅速以萧燃为中心避退,于是瞬息之间,偌大的中庭便只剩下他一人孑然挺立。

      萧燃并未理会周遭那些或惊或惧的目光,只隔着两丈远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跟在沈荔身后。
      武靴踏过水洼,发出轻微而黏腻的声响,像极了某种浓稠的液体。

      行至月洞门,四下无人,沈荔终于忍受不住,抱着绸伞转身看他。

      “殿下为何还来学宫?”
      平静的语气,带着切实的疑惑。

      萧燃愣了愣:“我为何不能来学宫?”

      檐下滴落宿夜的积雨,再顺着油绿的芭蕉叶溅落水洼,廊下卷帘轻轻摇动,沈荔的声音在古朴清雅的庭中显得十分空幽:“是学宫里,还有殿下未曾杀完的人吗?”

      萧燃缓缓眯睎眼眸,总算确认了症结所在。

      “你在为这事生气?”
      这两日,萧燃已经尽可能的不在她面前出现,自认为给足了她平复心情的空间,“因为本王未更衣沐浴便入内室,弄脏了房间?还是说吓到你了?”

      沈荔凝眉:“不是。”

      “那就是杀了你的学生,没给你面子?”
      萧燃眸色凌寒,无甚表情道,“柳家和你那女学生不同,这是两码事。”

      “不是让你徇私,而是……”
      沈荔看着萧燃背后那块刻有“博学于文,约之以礼;日新其德,止于至善”两行大字的石碑,想起他借口“明礼修身”蛰伏学宫、戏耍猎物的这些时日,只觉莫大的讽刺。

      无论寝室里赤诚的安慰,还是墙头俊美耀目的爽朗少年,皆只是阳光下易碎的幻觉罢了,她却险些当了真。

      沈荔不再争执,抿着唇转身,身后的脚步声很快追了上来。

      “沈荔,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

      “我无话可说。”
      沈荔静静凝视拦在面前的高大身躯,问道,“郡王还有什么事吗?”

      “……”
      萧燃低头看她,浓重的长眉紧皱,强压着闷气道,“月初休沐,你随我入宫一趟。”

      沈荔并未问及是何事,想也不想道:“此次休沐要集中批阅月旦试的考卷,我抽不出身。”

      “那等你阅毕题卷,晚膳时分再来接……”
      “不必了,会很晚。”

      无非是“傅母朱氏施压、演琴瑟和鸣”那一套,沈荔已无力应对。那晚的血腥气刺得她喉咙发痒,在感到旧疾复发的窒息前,她只想离萧燃远些。

      萧燃在她面前连寻两次台阶无果,便也不再说话,只沉着轮廓分明的一张俊脸伫立云影下,看她头也不回地离去。

      心中没由来一阵烦闷。

      “……不太妙啊。”
      路过的崔妤远远观望,一脸惊悚,“上一个被他如此盯梢的人,已成了刀下亡魂。”

      ……
      月旦试后的休沐,只是哄骗学宫夫子的谎言罢了。

      辰正时分,太学与国子学的典学已各自驾着牛车,将各宫学生月旦试同考的糊名题卷送至教司署,供博士、夫子们交错批阅。

      题卷皆被遮去了所属学宫与姓名,为的便是公平公正,检验两宫教学所得。

      和诸位夫子的愁云惨淡相比,国子监那位年轻的易学博士却是满面春风,心情愉快。

      问起原因,这位容貌端正的年轻博士抿着茶水,得意洋洋道:“吾押中了此次月旦试的义理阐释辩题,前日才与学子讲过,一字不差。抱歉了诸位,此番头筹非我门下莫属!”

      闻言,一旁的夫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贤弟还是太年轻了些。”

      年轻博士亦笑道:“贤兄此言,岂非是嫉妒愚弟哉?”

      但很快,他笑不出来了。
      唯有一把一把的朱批大叉画在学子的题卷上,带着唰唰的怨念,几乎力透纸背。

      考卷虽封了姓名,但为人师者怎会认不出自己学生的字迹?

      眼瞅着一个大好青年由意气风发变成愁眉紧锁,再变得狰狞愤怒,众人平心静气地抿了口茶:竟相信学生能记住夫子讲过的现题,果真还是太年轻了啊。

      “啊……”
      正在意兴阑珊批阅《乐经》考题的崔妤忽而发出了一声意外的,又有些谨慎的惊呼。

      她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坐在主席上品茶监工的祭酒王瞻,而后轻轻碰了碰沈荔的手,将那份字迹端正干净的卷面指给她看。

      沈荔小心接过那张写满字迹的大纸,置于案上以掌抚平,随即一怔。
      这是柳慕清的字迹。

      只有他写得一手颇具柳氏风范的拙朴楷隶,字字珠玉,旁征博引,是一份当之无愧的一甲答卷。
      他是在月旦试归家后,才出的事,是以这一份题卷还未来得及销毁处理。

      崔妤很轻地叹了声。
      学宫不涉政局,作为夫子,焉能不为之惋惜?

      沈荔始终神容沉静,只平静地收起那份作废的题卷,压在了镇纸之下。

      “雪衣,你近日要小心些。”
      崔妤将声音压得极低,很是忧郁担心的样子,“我观丹阳郡王时常窥伺你的动静,必是盯上你了!”

      回到私宅别院,已是日暮天黑之时。
      雨丝深深浅浅,被檐下灯火烘得毛茸茸,像是轻软的金线。

      阶前的水洼、庭中的花木被金线一染,也漾起了细碎的金光,和着雨打芭蕉的密响,别有一番自然雅趣。

      “萧元照潜伏太学不久,便查到了芸台书肆。”

      沈筠正坐厅中,玉色的指间绕着一段蚕丝琴弦,正在为妹妹调试琴音,“此人城府颇深,明着结交太学生,实则是为暗访套话,不仅于书肆中查出煖脂墨,还顺着书肆查到了其背后主家——秣陵柳氏身上,坐实了柳氏扰乱国运的谋逆之罪。”

      “煖脂墨?”
      沈荔自诩精通纸墨,却从未听过这个名号。

      “是前朝的东西,当世讳莫如深,你没听过也实属正常。”
      沈筠绞紧琴弦,温润的指节随意拨了两下,发出叮咚的正音,方颔首满意道,“调好了。”

      说话间,他抬掌覆于颤动的银丝琴弦上,止住其余音,方示意桑枳将夹纻画匣呈上来。

      匣中是一卷泛黄的绢画,抖开平铺于案上,只见一位云鬓柳眉的宫裳美人跃然眼前,袅娜纤腰,气质高贵,栩栩如生仿若下一刻便会自画中款款走出。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元康九年四月廿一,张玄度作于北宫园】

      “元康九年……竟是四十年前,丹青圣手张公遗留之作。”
      沈荔的目光落在画中女子那双含情脉脉的美眸上,手抵下颌端详良久,问道,“这女子是谁?看眉眼,似有些眼熟……”

      “又在说笑。阿荔连学生尚且认不全,怎会认识一个已故去近四十年的人?”
      沈筠仿若敷粉的玉白面容上,浮现出一丝浅淡的促狭笑意,见妹妹投来不满的目光,复又敛容正色道,“此为前朝章德太子妃谢氏,容色倾城,曾以煖脂点隐霞妆,深得章德太子怜爱,遂令丹青圣手张玄度入宫画像,盼以笔墨留下爱妻之红妆绝色。”

      “隐霞妆?”
      沈荔极少描妆,画眉敷粉的本领甚至比不上自家阿兄,细细瞧了许久也没瞧见画上女子有何奇特的妆容,遂问,“我见此画素净,煖脂隐霞在何处?”

      沈筠叹了声,示意沈荔将画拿起,自己则执烛台靠近,隔着三寸远,慢慢打圈烘烤绢纸上的美人面。

      神妙的一幕出现了——
      只见绢纸受热,谢氏脸上竟逐渐浮现出一层浅淡的桃色,继而眉心花钿灼灼,红妆晕染美人面,九分颜色化作十分绝艳,整幅画瞬间活色生香了起来。

      “这是……”
      “这便是以西域煖脂画就的隐霞妆。”

      沈筠放下烛台,平声道,“煖脂无色,然一旦受潮、受热,便会浮现出艳丽的朱红。章德太子妃便是利用了这一特性描绘红妆,春日起舞,体热汗出,额间花钿随之靡靡盛开,雪腮渐绯,的确是人间绝色。宫人们争先效仿,隐霞妆一度风靡宫闱。”

      可惜没两年祸临己身,章德太子被妖后所杀,美人化作枯骨,煖脂也随之埋于泉下,为后世所禁。

      受潮,受热,便可显出鲜血般的红色……

      “无怪乎‘神谕’要降临在雨过天晴,日头渐热的清溪河畔。”
      沈荔抬眸望向厅外潮湿的雨丝,大概明白上巳节那块写有血字的“神石”是怎么回事了。

      “消失数十年的煖脂为何会重现兰京,尚不得知。”
      沈筠说着,拢起案几上的美人图看了一眼,便随意丢入了一旁去潮的炭盆中。

      热浪扭曲,画中美人眉间的红妆越发妖冶明艳,而后灼出黑褐色的瘢痕,灼痕无限扩散,最后在腾烧的烈焰中化作了黑蝶散尽。

      “呀,这幅画不是很名贵吗?家主怎的烧了!”
      正在倚着廊柱打瞌睡的桑枳不知发生了什么,揉了揉眼睛,面上难掩心疼。

      “前朝宫闱的东西,再名贵也留不得。”
      何况,这幅画于世人来说是无价之宝,于沈家来说,不过是一个已故老头画的,已故女子的肖像而已。

      “再过十日便是春蒐围猎,”
      沈筠眼底映着炭盆的火光,火光逐渐寂灭,最后化作一汪静水深流,“秣陵柳家,只是个开始。”

      夜风裹挟着雨丝扑入门厅,满室烛影颤颤。

      桑枳与一众侍从手忙脚乱地放下帘子挡风,沈荔只抬起素白的手,轻轻拢了拢面前的烛盏。

      自那日在学宫不欢而散后,她与萧燃便不复见面。

      然春蒐围猎,女眷随行,却是无论如何也避不开了。

      四月二十,谷雨,宜出行狩猎。

      寅时,天还未亮,沈荔便被唤醒梳洗,在傅母朱氏的细心安排下,任由侍女为她梳了高髻、描了严妆,鲜妍的大袖绮衣配上符合礼制的香囊环佩,叮咚作响地上了郡王府的驷马云母安车。

      清艳容光照得车厢都亮了几分,侍女们叽叽喳喳,盛赞自家女郎若霞云聚月,神妃临凡。

      萧燃也在看她。
      他今日穿了一身殷红若血的燕射武袍,外罩玄色铠甲,微蜷的长发以金冠束在头顶,反手持枪驭马整队。晨曦下红衣翻飞,战甲与枪尖折射出凛冽的寒光,是与平日截然不同的威风赫赫,神武不凡。

      信马由缰路过红妆靡丽的沈荔车旁,他不自觉打量了两眼。

      在她有所感应般转过潋滟明眸来前,复又调开视线,漠然吹了声鹰哨,一言不发地打马驰去。

      “郡王的心情似乎不太好呢。”
      随行的武婢商灵裹着红绫披巾坐于轼前,啃着糕点如此说道。

      马背上的武思回耳聪嘴快,回首接上话茬:“前日郡王生辰,本来是要入宫设家宴庆贺的,后不知为何又突然取消了……最后殿下一个人在军营过的,能开心的起来么?”

      “咳咳。”
      文青驭马向前,突兀地清了清嗓子。

      武思回察觉失言,懊恼地捂住嘴不说话了。
      但沈荔还是听见了,听得清清楚楚。

      “殿下的生辰,不应是五月初么?”
      当初庚帖上写得清清楚楚,凡与文字相关,她不可能记错。

      文青的目光几番躲闪,最后避无可避,只得驭马靠近些,压低声音如实回道:“禀王妃,郡王出生时正值群雄逐鹿,老王爷追随先帝征战,恐祸及妻子,是以隐瞒了老王妃临盆的消息。直至那场大战初定,仇家身死,先主才将殿下母子接回身边公之于众,故而在明面上,殿下的生辰比实际晚上二十日,真实八字只有王府亲信和几位宫中的长辈知晓。”

      闻言,沈荔微微一怔。
      所以那日在学宫争执前,萧燃要告知她的,其实是此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第16章 破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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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每晚23点整更新,其余时间更新为捉虫; 6.20日上千字收益榜,更新时间推迟到晚上2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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