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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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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遇劫
是夜，淮中闵山的雷云已经在空中滚了三天三夜了。
巨大的轰鸣声响彻云霄不绝于耳，一道道刺目的闪光伴随狂风在云林间四处穿走。
古落一踏虚而立，清秀模样在云雾中缓缓而现。他一身青衣，本该多情的桃花眼此刻如两汪寒潭般清冷。
“天地有道，万物有则，古落一，你下凡伏妖，却禁不住尘世考验，被俗世所惑。染凡尘，动凡心，逆天道，引天劫，今我雷公在此将你逐出仙班，替天行之，你可怨否？”
雷声裹挟着粗狂沙哑的声音咄咄逼人。
说话间，披头散发，豹头环眼，青面獠牙的凶神恶煞随着雷鸣电闪时隐时现。那人穿红戴绿，手握雷锤，身环雷鼓，是驭雷司的神官。
驭雷司权掌天规，驾驭天雷，是上界天神中权力大，职位小的部门所在。仙者，只要不触犯天规，驭雷司的存在便如同虚设，但若你逆了天道，引来天劫，就算如古落一这般的大仙，也轻易不敢惹的。
“本仙位列仙班近千年，入凡世、不动凡心，进凡尘、不染凡尘，无情无欲，无欲便无所求，无求便不生怨。”古落一安如泰山，任凭烈烈寒风灌满袖口，显然并未被眼前这般阵仗给吓到，他捋直乱在面颊上的发，眸光深沉：“天规繁多，劫数各异，不知本仙犯的是何等天规，要遭此劫数？”
他道得铿锵，好似这上界的仙规他翻手可逆，千年的道行他唾手可得。
可这一劫总归是不好唬弄，雷公的锤，洞悉万物。
亏得他是千年的大仙，救世不救命的天规他不是不知道，但总归心里还是存了三分的侥幸。几日前施手救过的命，终还是要他来还。他以为他不说，驭雷司的劫就会与他绕道走。
那果真是个该死的和尚，古落一心中碎念。
“你虽为千年上仙，却凡根未净，动了情念，难逃天眼，今在此所降之劫，便是情劫，你可认罚？”雷公振振有词，脚下雷火如过江之鲫连山排海。
古落一抬头望向乌泱泱的云层，沉思片刻后，唇角弯出一抹戏谑的笑：“雷公是不是搞错了？我只不过是擅用仙力救了个该死的和尚，何来动了情念之说？”
雷公：“仙只救世不救命，你明知擅用仙力，插手人间俗事，有违天规，可为何你甘冒遇劫之险，却只为救一凡人？”
“我——”
哽在胸腔里的话被揄成了棉，支吾半晌不见他开腔，古落一竟被问住了。
是啊！为什么？
《仙班册》里的仙归规管得住其他仙士，但万般奈何不了他古落一。可这无极的天道不同，这道乃天定，是为了遵循万物平衡所制，如若古落一真的动了情念，引来情劫——
那事情远比他想象的更要严重。
轻风浮动，古落一忽地沉默，裹在记忆里的那张脸，随着山间的迷雾缓缓升腾。
——“东湖有妖，传岁有百年，多年来沉于湖底，近日忽上岸扰民，百姓四散逃之。贫僧道浅，无力相抗，今在此集千民祈愿，望仙人相助。”
这是一座供奉天神的庙宇，古落一单脚垂膝立于庙顶，俯视着底下黑压压屈膝叩首的人群，双目视下，只见一秃头立于人前。
说话的竟是个和尚。
那和尚着一身青灰色素袍，慈眉善目，双眸因修禅学佛而明亮睿智，鼻梁高挺，面如秋麦，唇薄如纸。
当时的古落一默然无声，不为所动，和尚低下头来又道：“贫僧法号卞修，乃玄中寺的和尚，早有闻，天有五仙，东控博海的是文玉常仙，北守冰脉为景荷仙子，西镇山魔为苓安常仙，南守万灵为顾风初仙，不知今日在此降世的是为何方仙神?”
“四仙皆在仙州镇守山海平原，我乃众仙之首古落一，今见天眼有感，人间有妖，下凡诛之，故，妖何在？”
“不，怎么可能......”古落一猛然从回忆中抽身而出，那是他与卞修的初见场景。往事如云烟过眼，却历历在目，他不相信：“我静心修道，千年来不曾动过其他心思，我怎么可能——”
“哈哈哈哈哈”雷光嗤笑，不耐烦地道：“既然你不认，那就让天雷一试便知——”
语毕，雷公持锤击鼓，刹那间，满天乌云黑沉沉压下，天雷如长龙般脱网而出，直直向古落一击去。
见雷公这般架势，古落一沉下双眸，抬臂环首画圈，身前瞬间显出圆形护身法盾，抬目上望，法盾飞出与天雷相抗，两物相触瞬间火光四溅，不过多时，天雷击穿法盾，法盾竟化作游离的光，四处逃窜。
穿过法盾的天雷锲而不舍，朝着古落一的方向，再次滚滚而去。古落一掠空而下，还未站地，那雷不依不饶，直击面门，他翻身挥动衣袍，袍中短剑脱出，握剑，被法盾削弱的天雷目标明确，再次向他冲去，他起剑抵挡，却被那雷击退数十丈远。
雷公：“落一上仙果然名不虚传，竟然生生接住了天雷一击，若你道心坚定，仙身自会雷打不动，你何须躲？你为何要躲？你在害怕什么？”
古落一不语，趁雷公说话之际，他垂手向后，伸开五指，周身灵力向着掌心汇聚，竟凝聚成一团可见光球，他俯下身，手掌重重向着地面压下，另一只手指向空中雷公，大声喊道：
“万物听令，捆傅。”
顷刻间，地动山摇，四方藤蔓拔地而起，向着雷公方向破空而去。
雷公见状，瞬间怒了眉目：“你竟敢反抗？”
他低头，脚下密密麻麻的藤蔓互相缠绕攀爬而上，不多时，竟织成一道巨大的网，将其困于中央。
古落一飞向云空，在藤蔓间跳跃穿梭。他一手持剑，另一只手挥动，控制藤蔓继续攀延。雷公持锤击鼓，将刚织成状的藤网击出缺口，但藤蔓继续缠绕攀爬，很快便将缺口补上。
雷公困身乏术，古落一朝其方向飞身而起，欲夺过其手中雷锤。雷公见状大感不妙，将环于周身的雷鼓解下，双手持锤，高高举过头顶，然后重重锤下。
“咚——”
超重低鼓嗡鸣声震天动地，乌云抖动，狂风暴起，山间草木朝着一个方向争先倒地。古落一被震退，万道天雷如溅起的水花倾巢而出，才刚成状的藤网不堪重负，陆续断裂开来。
他屈身落地，起身站立，望着破裂的藤网四散飞去，脸颊被四周的火光染得绯红。
若说他是用仙力擅自救了个凡人，犯了天规，他自是认的，大不了毁去个百年的道行，重新修炼补回来就是了。
但若说他动了情念，爱上一个凡人，逆了天道，他不能认，他不敢认，只要被天劫击中，轻者毁去仙珠，千年仙力毁于一旦，重者仙体陨落，再入轮回——
何况他百思不得解，情从何起？
“你想逃？你能往哪儿逃？”雷公面带讥讽，嘲笑道：“你不是第一个了，三百年前有红云女，如今有你，你们大仙苦修千年，最后竟也敌不过一个情字。”
他口中的红云也曾是上仙仙阶，三百年前，为了一个人间帝王，动了私心，参与人间世乱纷争，引来天劫，最后仙踪无迹。
关于红云上仙的下落，天眼也查无所踪，天下人众说纷纭，有人说她为躲避雷劫，逃去魔域，堕入魔道，也有人说她仙陨，仙珠碎裂——
聚集在头顶，来回盘旋的天雷依然错落交织闪动，并未着急倾泻而下。
古落一目光决绝，踏出脚步，似乎明白了什么，也似乎认清了什么，摆动宽大的袖口，心若磐石，道：“我不逃，我也逃不了，既然雷公这般胸有成竹，认定我动了凡心，那就让天雷降下，试他一试”
他说得字正腔圆，表面信心满满，但他心里到底是有些虚的，但为何这般，他也不得而知。
雷公收起面上的讥讽，面对他眼前这位修道千年的大仙，竟带了些惋惜，开口道：“落一上仙可有何遗愿未了？”
“为仙者无情方可无欲，既然无欲何来有愿？”古落一恢复平静，淡然回道。
“轰隆！”
第一道天雷生生劈下，在天雷触及身体的那一刻，他忽地一睁大双眼，青筋暴起，竟是这撕裂般的痛。
一切都已了然。
仰起头，他不甘，他不服，他是众仙之首，万物之灵的古落一,他应该道心稳固，雷打不动。
第二道天雷劈下，雷电如丝般盘上他的身体，沿着每寸肌肤，侵入每条血管，顺着每道心脉，钻进心窝。心脏如沉睡千年的困兽忽被唤醒，噗呲狂跳，他急忙慌张地捂住胸口，束发的白色玉笄断下，墨色长发洒落，喉间铁锈般腥涩。
他捂着胸口，感受心脏每一次的跳动，用尽全身力气，推动喉间，沙哑低声念道：“仙者无心，仙者无情。”
可惜，心不由己，情不自持。
第三道天雷劈下，他躬下身，以剑撑地，汗如雨下，双眼紧闭，薄唇紧抿，疼痛的呐喊被堵在喉间，使得从鼻间传出的闷哼声吃力而沉长，青色长衫被暴雨打得湿透，曾经轻便的身体如今让他感觉累赘。
全身撕裂般的痛觉，顺着神经传入脑海，竟汇聚成卞修背对着着自己决然离去的背影。
——“能者，应以慈心渡万生。”卞修唇色苍白，双目无神，迎风立于庙宇之前。
“天下苍生，福祸存亡自有命数，我无力干涉。”古落一捣鼓着药蛊，浓浓药腥味飘满了破烂的庙屋内，本该纯白衣袖间，沾满墨绿色的汁液。
“我与仙人道义有别，所行不同，今在此别过，愿你得道为圣，愿你从此不遇善恶，可惜飞鸟与鱼不同路，你我从此天涯是路人——”卞修逆着光，背对古落一，面目决绝，却黯然神伤，眼角晶莹泪痕未干，白色细软的僧袍随风而动，金色余晖洒在他俊朗的脸上，垂下的双眸无神无焦，朝着夕阳归去的方向渐行渐远。
望着消失在夕阳中的那个背影，古落一有些怅然，仿佛体内有别样的异动从腹部饶过脾胃，溜进心口。
这让他很不适。
情义竟在那时某个角落悄然萌生，而他竟毫无察觉。
天雷滚滚，狂风怒号，不知山里的雨下了几回，又停了几回。
“从此天涯是路人”
古落一沙哑念道，弃剑，以手撑地，手掌陷入泥里。恍惚间，他感觉眼眶里有两颗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划下，他趴下身，全然不顾满是泥水的手，颤抖着忍着全身剧痛惊慌擦拭。
“仙者无欲，仙者无求”无求便无所怨，无怨怎会落泪？
古落一埋下脸，额头浸入泥水。
天雷停，雷公居高临下，把刚刚所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你流泪了。”
他掷地有声，似乎洞察一切，就像早知结果，依然专心陪你观戏的看客，对于这样的结局，似乎全在他意料之中。
古落一木然起身，泪眼婆娑。
他仙力强大，法力无边，千年苦修，熟记上万条天道天规，却从来没人教过他如何渡情，这人世间的爱啊！发得无声，却竟这般毒辣。
他如困在沼泽里的猛兽，不懂反抗，甚至连挣扎的念头都不曾有过，直至泥水漫过胸腔，含下脖颈，呛入口鼻才猛地幡然醒悟，可惜却已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此刻他才明白，什么魔，什么妖，这世上所以魑魅魍魉都敌不过一个情字。
情，才是他最大的敌人。
他看不见对手，所以他安然自得，所以失之交臂，所以注定他势不均，力不敌。
仙者无怨便不生恨，无恨便无泪。
怨？他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怨还是不怨，他只记得那日的山风很大，空中的云很黑，划过天边的大雁不知为何只落下了孤零零的一只，看上去很是可怜。
千年修为，奈何情更重，偌大的天地间竟也容不得他一丝情义。
只因他是仙。
心动，情生，怨起....…
“即使我千年修为，到头来竟也这般不堪一击，呵呵呵呵呵——”古落一凄然而笑，撑起上身，颓然立地，如丢盔弃甲的败兵，无望的看着眼前一切。
雷公：“如今你可认罚？”
“我认，我有罪，我认罚，天地有道，万物有责，我古落一一来擅用仙力救人违了天规，二来，二来——”他话虽说得响亮，言辞间却充斥着自暴自弃的无力感，缓缓低下头，垂下双眼，轻声再道：“二来动了凡心，爱上一个凡人，生了欲念，乃是逆了天道，我甘愿受罚，请天官降劫。”
雷公面无表情，眼一眨不眨地直勾勾看着眼前这修行千年的大仙，眸中竟带着一丝哀怜。他举起雷锤，重重朝着雷鼓捶下。
与此同时，一白衣身影阔步于林间，夺步奔来，他挡在古落一身前，欲截下天雷，天雷疾风而下，竟饶过那人身躯，朝着古落一，奔腾而去。
那人见此情景，竟有些慌神，闭眼跃起，似有不忍，拔剑刺向古落一腹部。
古落一不知是被天雷击中还是被那人刺痛猛然睁开双眼，眉头紧蹙，抓住那人袖口，满脸不解。
他并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
男人并不多言，五指成勾，向着古落一腹部刚划开的伤口伸入。古落一突感不妙，撑开双臂，周身暴起，男人被震飞后单膝跪地。他再起身时，手里竟捧着一颗发着灵光的圆形光体，洁白刺眼，光亮通明，如鹅蛋般大小。
男人竟徒手掏出古落一体内仙珠。
雷电由柱成线，随着聚灵珠离开古落一身体渐渐微弱，最后如丝般消散。
四周天雷顿停，随着狂风不见踪影。
古落一惊疑看着身前这素未谋面的男子。只见那男子一身白衣，身长八尺，魁梧挺拔，头上以黑色头冠束发，与腰间黑金腰带遥相呼应，白玉吊坠挂在腰间摇摆不定，手握四寸长剑。
“你是谁？”
“阁下何人？”
古落一与雷公同时问道。说完，古落一瘫软倒下，男子急忙单手扶住，另一只手拿仙珠，举过头顶，镇定自若，开口道：“我乃聚海宗宗主江云沧，今得家师之命，前来助天官将我仙长逐出仙班。”
雷公：“你家师为何人，竟敢插手上界仙命”
江云沧面对雷公的质问，不慌不躁答道：“我师从何天，落一上仙乃我师长，今我师长逆了天道，雷公遵从天眼之命要将我师长逐出仙班，但并未说要取其性命，如今，仙珠离体，天雷停，还望雷公回天，及早向驭雷司复命。”
听到这个名字，古落一侧脸贴着江云沧的肩背顿了顿。
何天，古落一自是晓得的，那是他位列仙班后第一个认识的人，那人自称是他的师尊。
仙班册内记载：“落一仙士横空飞升，无仙前踪迹”。他也真如册上所记录一般，对飞升登仙前的记忆一无所知，是何天教他天道仙规。那人虽是凡人之躯，但却与天地同寿，没人知道他在这个世间存在了多久。
但面对眼前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师弟，虽有耳闻，但在古落一记忆力，这是第一次见。
仙班册是记载仙家事迹的仙册，古往今来，只要飞升登仙者，仙前事迹便要登名入册,唯独古落一，他飞升成仙前的履历一片空白，这让他与其他仙士相比，更增加些扑朔迷离的神秘感。
雷公：“既然天雷劫毕，我自是要回天去的，但你未经落一大仙允准，自作主张取出仙珠......”
“我乃何天之徒，落一上仙乃我师长，今遵从家师之命前来相助，家师定不会怪罪。”江云沧打断雷公质疑，以何天之名搪塞。
是啊！要是为躲避雷劫，而自刨仙珠，古落一自是不会做的，千年道行毁于一旦，不如一死。
而今仙珠离体，自不会感应到古落一体内的情念，便不会再触发天眼，引来雷劫。
雷公见好就收，他本只是秉公办事，并无加害之心，转身，消失云空。
“情念未断，如若仙珠回体，又引天雷，本官便不再手软。”雷公声如洪钟，穿云裂石。
“天乙十二年春，有仙于淮中闵山遇劫，此劫共发雷千道，击鼓数十锤，雷公执掌，耗时三日有余。受劫者古落一，登仙入册九百九十二年，为上仙。于降世伏妖之际，染了俗尘，触发情劫，未能渡之，故，仙落。”
------《仙班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