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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剑道穷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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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春分。
灰瓦院子里的桃树才将将冒出骨朵,猝不及防一场雷雨,又把它们打得七零八落。
青石砖地上积着水,没人扫,花骨朵沾着泥污滚了一地。晨起的少年拎着剑看了半天,枝丫上花苞已寥寥无几,武馆后院也空落落的。
他绷着脸起了个剑式,将早就烂熟于心的长虹剑法又通式武了一遍。等全彬师弟叫住他的时候,千层底布鞋已经被泥水湿了大半。
小彬端着洗脸盆从廊下晃过,一脸没睡醒得模样,叫道:“虹师兄,甭练了,没用。”
虹猫闻声,挽着剑花收了招,神色稍稍有些意外:“他们都走了,你怎么没走?”
“俺老家是汶上的,下午有车来接,俺再多待半日。”
小彬边打着哈欠吐字有些不清,但虹猫听得明白。
打今年一月底,褚玉璞占领了天津,任直隶督办,他在天津的势头如日中天。
此人是土匪出身,性情刚猛贪财嗜杀,但却十分念及乡土之情。但凡是与他同乡的,无论你先前是街上的混混,还是下地的农民,都能封个官当。
一时间天津城的黄口小儿走街串巷都爱唱着一句顺口溜:“会说汶上话,便把洋刀挎。”
虹猫沉沉应了一声,“嗯,别忘了走之前给我爹请安。还有,把院子扫了。”
小彬在长虹武馆打杂学艺谋口饭吃,许是对白猫父子的恩情还是念地,许是觉得这个时候离开心里愧疚,答应得倒也快:“哎,行。”
虹猫心里闷得慌,没再多说话,“铮——”一声将剑入了鞘,长虹剑在剑鞘中擦出一声低鸣。
“虹师兄,要不俺走之前向大帅申请一把洋.枪给你使,这年头谁还用......”小彬小心瞄着长虹剑。
“不用。”虹猫厉声打断了他的话。
小彬还是头一回见温和的少馆主发脾气。
自讨了个没趣,小彬扁扁嘴,兀自端着洗脸盆往水房去了。
虹猫回房,换掉了湿哒哒地布鞋,掸了掸洗到发旧的白衫。
刚一起身,正好瞥见床头柜上放的一张车票,是他昨日从北平返回天津的票。
前天北平的枪.声还在他脑中响着,那群年轻学生们抱头逃窜,浑身枪眼,满头满脸地血,就死在他的眼前......
临死前眼神里写满了不可置信,他们不信,执.政.府竟然会向国人开.枪!
车票在少年人手里被攥得没了形状,他突然想到什么,急急出了屋子。
小彬正挥着高粱苗编制地笤帚,有一下没一下把积水往廊边儿上推:“哎,虹师兄你去干啥?”
“今天的报纸送过来了吗?”
小彬是个不识字的,对时政也没兴趣,他搞不懂为啥有人愿意花钱买这不挡饥的玩意儿。他摇摇头:“到期了,要是还要报社连着送,得交这个数,还不如自个上街买。”
小彬比出四根手指头。
虹猫三步并作两步奔出武馆,正好撞见隔壁胭脂铺的大娘,他问:“大娘,卖报的过去了吗?”
“哟不巧,那小孩刚过去,往租界里拐了。”
胭脂铺门口常年停着辆自行车,是大娘儿子的,自她儿子考上了黄埔军校后没再回来过,自行车就一直摆着没人骑。
“大娘,我能借你这自行车吗?”
“哎,跟大娘还客气嘛?直接骑走完了,我这铺子多亏武馆照应着才没那些麻烦事儿。”大娘说着就去给虹猫推车。
大娘是天津本地人,满口跟说书似得天津话,听着很是逗趣。
虹猫彬彬有礼接过车把,长衫衣摆一扬就上了车座。
如今天津街头是个奇景——有穿着前清马褂的,有穿长衫旗袍的,也有穿西装洋裙的。
路上跑地有牲口拉得马车、人力拉着得黄包车、两脚蹬着得自行车,还有插着电缆得公交车、富人开得私家小轿车。用胭脂铺大娘的话说就是:卖瓦盆的摔跟头——乱了套了!
长虹武馆在英租界外的小街市上,离英租界不算远,稍加些速度,没一会儿就听见小卖报郎在吆喝。
“嘿卖报卖报,特大头条,段政.府杀中国人啦。六分钱,先生看报吗?”戴着深灰鸭舌帽的小报童拦住了一位西装革履地先生。
“平时都是两分钱,今天涨价了?”那先生不悦道。
卖报郎点头哈腰,“今儿可不一样,今天都是特大新闻,值这个价。”
“行吧,拿一张。”
“好咧,先生您收好。”小报童笑呵呵把报纸递过去,心里盘算着要是天天照这卖法,早早就能把钱攒出来了。
虹猫刹住自行车,叫道:“小师傅,拿张报。”
“行嘞,六......哎是虹少侠呀。”卖报郎回头一看,竟然是虹猫。
长虹武馆庇佑街访邻舍,好名声整条街都知道,小报童自然认得这位少馆主。
“两分钱,虹少侠拿好。”卖报郎挑了张没有折痕的报纸递过去,一脸腼腆,抓了抓脖子。
虹猫坐在车座上一只脚着地,一只脚放在脚蹬上,就地仔仔细细看了起来。
“3月18日,北京群众五千余人在李大钊带领下集会抗议,要求拒绝八国通牒......执政.府卫队在不加任何警告的情况下,向请愿队伍实弹射击,顿时血肉横飞。段祺瑞政.府竟下令开.枪,当场打死47人,200余人受伤......”
虹猫正欲继续往下看,一阵急促的汽车鸣笛响在身后。
车里司机从车窗探出了头,骂道:“让开,快让开,好狗别挡道!”
轿车开地飞快,丝毫没有怕撞到人的意思。
习武之人素来反应机敏,虹猫条件反射跳下自行车,一手拽着车把,一手揽过小报童身子,足下一用力连人带车往马路沿撤开几步——
“好险。”虹猫低喃了句。
只一闪而过,小轿车后座车窗映着个眼熟的身影,那漂亮女孩穿着时髦洋裙,似乎是在生气。
没看清脸,虹猫不敢冒认,但他笃定这人是见过的。
拉扯间,小报童怀里的报纸已经散在地上大半,他忙去捡,脾气也跟着上来了,边捡边骂:“仗势欺人的狗东西,蓝家人就是洋人养得一条狗!”
“什么蓝家人?”虹猫凑过去帮忙捡,好奇道。
“就是刚刚那辆车,我认得,是蓝氏盐场的车。前两日刚撞死一个,一条人命他们就赔了五块大洋算了事,身上没背半点责任。”小孩愤愤道。
虹猫若有所思看了看轿车消失地街道。
回头拍了拍小报童的脑袋:“小师傅,这骂人话可别叫他们听见了,免得惹祸上身。”
“哼,逗爷我要是怕了,就当他们孙子!”
虹猫被他噘着嘴装老成的模样逗地笑出声,只是念着武馆还有许多事处理,无心再扯皮。他又认真交代了句,“你还小,万事多加小心。”
“虹少侠是特意出来买报吗,怎么不让报社的送报员送上门?”
“到期了,不准备续了。”虹猫将车转了个头,拂去方才车座上涤荡的灰尘。
小报童人小鬼大,做得又是察言观色的生意,一句话竟听出好几个意思来。
自那位褚大帅管理着天津,到处搜刮钱粮,今儿让捐米面,明儿让捐大洋,不捐少捐的一律砸店。
普通铺子哪经得住这么折腾,更何况虹少侠家里经营得是剑道武馆,如今会点拳脚的,也都只有给富商看门护院的份儿,有了手.枪更没人学那玩意了。
就拿他卖得这报纸来说,上面作家写一篇稿子就能赚五毛钱甚至更多,习武之人打着灯笼也找不着这轻快的赚钱门路。
他忙喊住了虹猫:“虹少侠留步!往后我去武馆送报吧。”
虹猫讶然:“嗯?小师傅也做上门送报的生意吗,是怎么个收费法?”
小报童摆摆手,嘿嘿一笑:“不收费,路过少侠那儿正好顺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