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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凛冬将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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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嘉宾死于一个阳光明媚的深冬,在那之前,他早已病了许久。
冬日难熬,他想着,也怕是熬不过去了。
“熬不过去,就不熬了……”
当然,他也不是一心求死,他父亲已经七十多了,作为儿子,不能为父亲养老送终、反而要先他而去,让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实在不孝。
更何况,孩子也才十岁。
但人命何尝由人定呢。
再不愿死,终究要死。
他想起五年前,大司马去世的时候,也是病了许久。
大司马在姑孰,他则作为大司马的眼睛,必须留在建康,心中也是焦急万分。
——“这皇位拿不到就拿不到了,我只盼你多活几年,盼着我多辅佐你几年。”
追随桓温二十多年,知遇之恩、栽培之义,从未敢忘。
尤其是最后几年,将郗家京口的兵权送给大司马、废立皇帝等等等等,他做的全都是全家掉脑袋的大事。
但他还是做了,最多就是千古骂名而已,他不在乎。
你问他后不后悔,至少死前,他还是不后悔的。
桓温病逝后,桓家内乱,桓冲顺利上位。迁中军将军、都督扬豫江三州诸军事、扬豫二州刺史,假节,镇姑孰。
他本想继续辅佐桓冲,毕竟大司马三十多年的心血,都已经交到桓冲手中了。
可桓冲什么都没说,他明白、不接受就是拒绝。
“罢了。”
后来他母丧守孝在家,原本不问世事。
可宁康三年谢安辅政,桓冲却做了一件谁都想不到的事。
“什么?他打算解任扬州刺史让给谢安,自求出镇。”
对于这个决定,桓氏一族几乎全部反对。那可是扬州刺史啊,掌握京畿、权位极重,当年桓大司马为了得到这个位子,废了多少心血。
可以说,桓温北伐慕容,最根本的目的就是扬州府。
“不行,绝对不行。”
他知道此事后,立刻面见桓冲、极力劝阻。但桓冲心意已决,根本不听他的意见。
那一夜,离开桓家,看着天上的星月,郗超觉得自己的心彻底冷了。
其实,他也不是真的不明白桓冲为什么这么做。
以前大司马在时,可以一手遮天,只要他看中的兵权、他都可以拿下。
但桓冲做不到,虽然尽力,还是做不到。
桓家终究只有一个桓温。
再后来,他没有再过问过桓家的事。
他只记得,太元二年的冬天特别的冷,他也终究没能熬过去。
岁月尽头,他凝视窗外的雪,回忆自己这一生。纵然不长,也算值了。
……
郗超没想到,人死也能复生。
准确说,不是复生,这应该叫夺舍。
夺舍别人,倒还有趣。但夺舍自己的儿子,他却也不想。
醒来之后,他想了许多种法子,看能不能让孩子回来,但都没能成。
最后也只好放弃了。
兴许,这就是天意吧。
“二十五年……”
他竟来到了二十五年后。
二十五这个数字,对他来说,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他为大司马效力,也是整整二十五年。
他原以为二十五年之后,桓家会如王庾那般渐渐没落。
毕竟铁打的司马皇室,流水的门阀士族,没有谁能永远掌握权力,一切都是风水轮流转而已。
高平郗氏,曾经也是这世间的翘楚。他祖父虽不至于只手遮天、却也是一言可左右朝政之人。
他是眼睁睁看着郗家,一点点败落下来了。
所以,王谢信世家,他不信。
不过,他真没想到……
“桓玄?”
这天下居然快要姓桓了?!
想当初,大司马在最后之所以不愿走出那最后一步。最根本的原因,是没有一个可靠的继承人。
五个儿子都已长成,不堪大用。
弟弟中最出息的五弟桓冲,论心也是效忠晋室的,不太能干出乱臣贼子之事。
还是一个小儿子灵宝,实在太小。
所以,最终大司马放弃了。
“世事弄人……”郗超自己也觉得奇妙,“您还是放弃的太早了。”
桓玄是桓温在五十七岁时老年得子,若这孩子早生二十年,这天下三十年前就姓桓了。
他心中自然是为大司马欣慰的,若他能看到这一日、那该多好。
回建康途中,路经姑孰。
他知道桓玄人就在姑孰,但到底要不要见一见、他想了一路。
“见他做什么?”
只能是自荐了。
郗超细看桓玄自荆州起兵后的种种举动,实在是天时地利人和,老天都要送他这个皇位。
可夺天下易、守江山难。
司马家三代方得社稷,也不过十几二十年就几乎葬送了,桓玄他不可能总这么走运的。
打听了一下他眼下的谋士卞范之,郗超不客气地说,很不如自己。
如果现在他是桓玄的谋主,绝不会在此时劝进。
树大招风,怕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他有犹豫,但最终还是决定不参加,不趟这水,不管是浑是清。
“人这一辈子,也许只能为一人赴汤蹈火吧。”
即使他也姓桓,还是故人之子,也不能够了。
不过,既然来了,他还是想去姑孰的旧宅看一看。
也算是故地重游、追忆往事吧。
不想故地当真有故人,只一眼他就认出了桓玄。
真像,很像,那眉眼之间尤其的像。
回到建康旧宅,旅途劳累,他睡了一天一夜。
迷迷糊糊醒来时,窗外一点点明黄,不知是日出还是黄昏。
他披衣而起,走到廊下,望了眼叶梢的露水。
哦,是清晨。
建康的日出,还带着记忆中那一点点令人沉醉的味道。
他一人在廊间坐了许久,无人打扰。
也是,郗家终究不剩几个人了。
他们家本就人丁单薄,不比王谢子孙众多。
他两个亲弟早逝、未曾留下子嗣。堂弟郗恢,本来在他死后扛起了郗家的重担,隆安元年升征虏将军、加领秦州刺史、加督陇上军。
只可惜,四年前郗恢和他四个儿子,在杨口被殷仲堪假托为蛮夷所为、暗中杀害。
妹妹郗道茂,本嫁了王献之。
王献之是他们姑母郗璿之子,与道茂乃一对青梅竹马的表姐弟,两家世代联姻、应结秦晋之好。
可王家一向势利,当年王家见谢安、谢万二人来了,翻箱倒柜,盛情招待。可见到他父亲郗愔、叔父郗昙来了却毫无表示。
连姑母都看不下去:“你们日后就不要来了。”
听说自己死后,王子敬兄弟见到他们的舅舅、自己的父亲,皆箸高屐、仪容轻慢。
父亲愤然:“使嘉宾不死,鼠辈敢尔!”
这话没错,他在时候,次次把这兄弟俩收拾的服服帖帖。
可他终究是死了……
人死烟消云散,与往事都同归于尽了。
郗氏门楣星辰陨落,王家兄弟才敢如此对待他父亲,敢与妹妹和离。道茂离婚后,回家再未他嫁,郁郁而终。
“公子。”
仆人送上帖子,郗超一看,果然是那日桓玄所说之帖。看来,桓玄是想借此拉拢一下建康的士族。
握帖的手微微动了动,算了、还是去吧。
听说顾恺之也去,曾经大司马府的同僚,也就剩下他一个了。
也罢,权当去见见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