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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通天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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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更大,吹散了天上的云,喷薄而出的日光照得云寒衣眯起眼,破云而出的光线像锁铐一般打在云寒衣的身上,让他忽然动弹不得。
“我盼着你活。”路苍霖得不到回应,张开嘴深吸了口气,微弱地重复。
云寒衣猛然坐起身,手指上还缠着路苍霖那缕头发,拽得他脑袋一偏,带落压在身上的几块碎石。
“你算什么东西,一会儿凉得比我都快。”云寒衣忽然愠道,“待会儿我就拿化尸水化了你,连尸骨你都留不住。”
被碎石压住的脖子露出半截,头皮扯得生疼,路苍霖忍不住嘶了口气,脸上憋出的青紫随之缓和。
“你为何不好好活着?”路苍霖挤出个勉强的笑容,伸手又把石头捡回来,慢慢往身上摞,“体体面面地自己死,还是等着被别人随意碾死?我别无选择了。”
“跟我死在一块,可体面不了。”讥讽的笑还挂在嘴角,眼角却耷拉下来,云寒衣想说些狠话,声音却有些低落。
“你以为死了,那些人就能放过你吗?”云寒衣伸出手,有些温柔地揉了揉路苍霖被扯着的头皮,喃喃自语,不知是对路苍霖说,还是对自己说。
“到了地狱,”云寒衣转过头把脸凑到路苍霖耳边,冰冷的声音在猎猎山风中飘忽得犹如鬼魅,每个字都像是来自地狱的诅咒,“也休想安宁。”
话音在耳边回荡,在空旷的山间回荡,冷得路苍霖不由自主打了个颤,手里裹着冰碴的石块咕噜噜滚远,滚进漫天的冰雪里,滚到皑皑白雪与云蒸霞蔚的交际,映在他澄澈的眸子里,却是冲天的火光。
路苍霖绝望地闭了闭眼,是啊,他别无选择,他无处可逃,到了地狱他也不得安宁,那些无辜的亡魂都在等着他的交代。
等再睁开眼,被火光灼红的眼眸泛着冰冷,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他既已不畏生死,那便该让自己死得更有价值些。
“我会活着,下山。”路苍霖边说边把自己挖出来。
把自己刨出来比埋进去难得多,积土的挤压让他在昏迷的边缘徘徊,刨两下便要歪着头大喘几口气,圆圆的眼睛乜着云寒衣,沁着水光的眼神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又坚定不移的挑衅,“你呢?”
云寒衣哈哈大笑,扬手松开路苍霖的头发,仰面倒在积雪里,“我嘛,总得比你活得久点。”
难道要让个半死不活的病秧子比下去?
修罗殿不可能让这只小鹿活着走出这座山,可他还是忍不住期待,想看看这只小鹿在绝境里还能有什么软弱无力的回击。
路苍霖还在艰难地从活埋自己的坟坑里往外爬。
云寒衣没有继续袖手旁观,但也没打算帮这只小鹿,而是找了处背风的山石,倚着冰冷的石壁闭上眼。精彩的戏码待会儿才能上演,爬了一日夜的山,此刻不妨休息一会儿。
等云寒衣酣睡醒来时,狭长的眼中透出阴冷的杀戮之气。
他竟然也中了迷药,他竟然连自己什么时候中了迷药都未察觉。
小鹿已不知所踪,只留下一地凌乱的土石。云寒衣身上盖着那只小鹿的厚棉衣,兜里揣着一个包得整整齐齐的油纸包。随身作画的木箱被打开过,少了些毒药。
云寒衣反反复复查探,油纸包的只是一块普通的饼,没有迷药,也没有毒药。应当是那只小鹿上山时随身带的食物,那为什么留给了他,是担心他饿?
云寒衣站起身,若有所思地望着山下,扭过头迟疑了片刻,俯身捡起棉衣。
体温未散,还有些暖意,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药香。把饼随手揣进怀中,云寒衣才缓缓下山。
深一脚浅一脚的痕迹蔓延而下。
明显是个没有武功根基的人,恐怕连人都没杀过,值得修罗殿派出这么多人来杀他?
修罗殿与极乐门同为正派不齿的魔教,不过又不相同。
修罗殿占了个鸟不拉屎的荒山,自己取下名字叫了个须弥山,以接买卖为生,杀人、猎宝,凡是阴损的事,有钱都做。
地地道道的歪门邪道。
而极乐门建派久远,有自己的领地供奉,只是功法狠辣,行事诡谲,从不以人伦道德约束己身,因而不为正道所不齿。
换句话说,把修罗殿和极乐门并称为魔门,对于极乐门人来说,委实是感受到一丝侮辱。所以极乐门瞧修罗殿不顺眼,是早就有之了。而修罗殿想取极乐门而代之之心,也包藏许久。
云寒衣低头看着凌乱的脚印,心下决定,若是这只小鹿果真有本事逃出去,他不介意再给修罗殿添添堵。
行至半山腰,还未见到人,云寒衣已听到远处传来的嘈杂之声,那只小鹿好似又被猎手的弓箭逼进了绝境。
云寒衣三两个起落,想就近观战,刚靠近人群飞身落地之时,忽然整个山体开始晃动——雪崩了。
再好的眼力也无法直视日光,再精妙的功法也难以抵抗自然的咆哮。雪山的怒吼瞬间湮没了所有人——除了始作俑者,那只无辜的小鹿。
当云寒衣坐在山洞之中,看着那只小鹿不慌不忙地升起火堆时才想明白,他在雪山上做了鸣震的机关,然后以自身为饵引出所有藏在暗处的阿修罗,用一场雪崩轻松结束了猎杀。甚至还可以干扰修罗殿的判断,他若把行踪藏得好些,至少修罗殿没挖穿这座山之前,都不能确定他是否已死于雪崩。
云寒衣不得不承认,这只小鹿的确有活下去的本事。
无法力敌,但尽己所能地用尽了天时地利。
云寒衣想起极乐门残酷的训练。所有新来的孩子都会被丢进炼谷,有本事厮杀出来的才能算正式入门,被授以功夫。
只是,他为什么要救自己?
也许,他只是没想杀自己。
那只小鹿不知道云寒衣的毒体之能事,估错了迷药醒来的时间。按照正常习武之人的体魄,醒来时大概雪崩已停。
迷药并无恶意,只是想让睡在山巅的云寒衣避开这次雪崩?
山洞明显是小鹿用来躲避雪崩的藏迹之所。雪崩来得突然,云寒衣当时又离得太近,若不是路苍霖伸手拉住了他,将他带进山洞。找不到藏身之地,云寒衣未必能在雪崩之中全身而退。
积雪堵住了洞口,另一侧却有微风流动,角落里堆了许多木柴,这只柔弱的小鹿这次成功而准确地咬住了敌人的咽喉。
云寒衣从木箱里拿出棉衣,丢给缩在火堆旁瑟瑟发抖只穿了件浅灰色夏衣的小鹿,而后想了想,把饼拿出来也一起扔了过去。
“你为何不杀我?”云寒衣审视着眼前垂着头缩着身的人,盈盈一握的脖颈微微颤抖,依旧是脆弱得不堪一击,就是这样一个人,刚刚策划了一场完美猎杀,一场雪崩中冰冷的屠杀。
路苍霖捡起棉衣,递到火前烤着,冷得发颤的声音仍旧软绵绵的,带着一丝疑惑,“我为何要杀你?”
云寒衣被问得哑口无言,转身从洞口掏了块雪捏成一团塞进嘴里嚼起来。
路苍霖有很多不杀云寒衣的理由,但其实并没有救他的理由。
他怀疑过云寒衣为何偏偏在此时出现在这里。
当他上得山顶发现自己一路捡到的毒画是此人随意抛洒所为时,便知他此前对父亲路青枫所说的判语没错,此人果真是一个心思歹毒视人命若无物的人。
云寒衣出手帮他解决那五个杀手,却未必是出于什么善意。而毁掉的雪云霞更是恶意昭昭。
这些路苍霖都知道,可是听到那些落寞的心事,看着那张安稳的睡颜,他却鬼使神差地脱了棉衣轻轻盖在这个人的身上。看到那片红霞般的衣角在滚滚雪流中隐现,他就是忍不住伸出手,将那片雪云霞拉进怀中。
能救他命的雪云霞已经没了,他只是,不想这一朵雪云霞也消失,即便这是一株有毒的雪云霞。
路苍霖烤热了棉衣,紧紧裹在身上,过了很久才缓过神儿来,吐出一口寒气。
他观察地形,隐藏行踪,布置机关,用偷来的毒药控制着杀手们的逼近,直到确定引出了所有人。
他杀了很多人!
已经渐趋温暖的身体又抖了起来——很多人,以后他还会杀更多的人。
血债只能血偿。
以后他的生活里,再也没有无辜之人。
太白山上冲天的火光,只能用鲜血浇灭。
如影随形的哀嚎,只能用鲜血安抚。
这个山洞是他上山时发现的,本来打算采下雪云霞后便在此处服下,这便是他的重生之所。如今虽没了雪云霞,这个山洞仍救了他一命。
等了十年的期盼,一朝毁在眼前。血海深仇的重压,让他在那一瞬忽然崩溃,愚蠢地想要结束生命。
仇者快亲者痛。
那幕后之人既然如此想赶尽杀绝,如此忌惮他活着,他就该好好活着。
没有雪云霞,他只是会继续衰弱下去,并不会立刻死去。只要还能再活一天,他都该把时间花在报仇上,而不是自怨自艾地放弃。
路苍霖打开油纸包,将饼架在火堆上烤热,不偏不倚地撕下一半,递给云寒衣。
云寒衣毫不客气,接过烤饼两三下吃完,继续打量着眼前的小鹿。
“你知道这里为何叫神仙渡吗?”
洞里只有两个人,连风声都瓮声瓮气不敢高言,实在无聊,云寒衣没话找话。
他有些喜欢听这个软绵绵的声音说着慢悠悠的话,让人感觉躺进了小时候的摇床里,虽然云寒衣并没有对这种小时候的记忆。
路苍霖抬起一直盯着火光的眼眸,嘴巴张了数次,脸上说不清是诧异还是惊喜,最后只是抿着唇低声说:“这里不叫神仙渡。”
“这里就是神仙渡。”云寒衣极其肯定地说,和书上写的一模一样,不会错。
“这里不是。”路苍霖低下头,软绵绵地反驳。
“我说,这里叫神仙渡!”云寒衣锁眉叫嚣。他有点心虚,毕竟这里有书上没有的奇草,也许果真不是同一处。人有相似,山山水水有所相似也未可知。
路苍霖却不再说话,缩在山洞一角安安静静细嚼慢咽地吃着自己的饼,惹得云寒衣十分窝火。
“那,这里叫什么名儿?”沉默了一会儿,云寒衣认输。
“通天岩。”路苍霖没看云寒衣,等嘴里那口饼子完全嚼烂咽下去,才抿了抿唇低着头轻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