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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归阎罗 ...

  •   冬至,阴极之至,阳气始生。二七,阳气绝灭,阴显至极。

      人间初雪,恰逢冬至。寻常百姓家,在厅堂中摆一张木桌,放几道家常菜,插三柱高香,添几杯空盏,供二三牌位,虽不及中元祭祖,倒也虔诚恭敬。

      日落隅谷,冥门犹开。地界众官此时正齐齐站在暝道两侧,目不斜视地盯着暝道尽头。
      须臾,一人影款款而来,着一身蓝衣,清洒素简。待其走近,众官面面相觑,随即,共甩衣袖,齐喊一声:“嘁!”

      冥冥之人,此刻应称为鬼。所来之鬼,正是经过七生七世轮回,终于在第七世永坠阎罗的倒霉鬼,也是刚死不久,马上就要入职千里送魂将的雪至,雪大路痴。

      千里送魂将本是地界一高大尚职业,与阴差不同,阴差负责将亡魂带到地界,而送魂将是将人的生魂送回人身,在人界,俗称,叫魂。

      当然,其任职资格也颇为严格,任职之鬼需是中元,日落之刻阴力盛极生,冬至,日升之刻阳气盛极死,死的必须恰逢其时,而且必须是晴阳之日,尸身还要保证不毁不灭,所以以往送魂将都是大富大贵之人,比如皇室贵族,才有妙方保住尸身不腐。雪至前六世,死后都无人收尸,自个儿都不知道自己死在哪儿,能当上送魂将,实在是意料之外。

      时辰、日光、尸身,三者中有一者不符,也无法获得此殊荣。所以,时至今日,整个地界也就只有六位送魂将军,以北斗冬至日升前刻的影射分区,掌管人界六个方域。

      雪至一来,便凑足七位,北斗勺柄影射处,也就是位于无尽海,灵体所聚地,便是其掌管域。

      人死后,会先散灵,灵体与魂魄分离,魂魄化鬼,入地界,灵体无形,坠灵界。

      灵界位于人界,与地界井水不犯河水,灵界约束众灵不可吞噬魂魄。与鬼不同,鬼好歹算独立个体,而灵并无固定形体,吞噬灵源越多的灵,戾气越强,形体维持越久。灵体会从无形形成灵骨,灵骨呈兽形,然后才会化成人形。

      戾气弱的灵的形体多是畜类,只能维持一瞬,就会无形化气,而强大的灵虽维持时间久,但也不能确保既往不变,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化成灵骨原形。能够一直维持形体外貌不变的灵,当今灵界只有一位,就是万灵之主,七艾寻。

      不过,也只是众灵鬼口口相传,据说这位万灵之主脾气比身上的戾气还戾,没有鬼灵见过他的真面目,只是单看灵体,确实像从未变过的。

      地界众官前一刻还奉缚帝之命,恭恭敬敬满怀期待地迎接新的送魂将军,这一刻见到雪至,下一刻纷纷抱怨:“什么鬼!”

      “不行啦!我又要死了,我见到他就血脂蹭蹭上涨!”

      “他妈的!天寒地冻的,我可是硬从棺材里爬出来的!”

      “哎!我连后人准备的宴席都没来得及吃,现在估计早就撤席啦!”

      “你这还好,至少还有后人挂念,我那些数典忘祖的后人们,居然忘了供奉他祖宗,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下次我才不会保佑他家香火鼎盛!”

      “可他家不就是你家,你这么说,岂不是想让自己断子绝孙……”
      “……”

      众地官边说边沿着暝道往地界走。

      雪至站在暝道中央,环顾四周,想当年,六次坠入阎罗,做了五次送魂将,跳了五次槽,这第七次坠阎罗,怕是想跳也跳不出去。

      对于众鬼反应,雪至早已习惯,除了前两次,众鬼皆奉承贿赂,俗话说再一再二不再三,奈何他不死心,跳完两次槽,又跳了第三次,接着第四次,五次……

      地界众官也从第一次见他时的誉不绝口,渐渐变成习以为常,不以为意,直至视若无睹……

      雪至来到地界,第一件事还是依照规矩去拜见缚帝。

      他走进冥门,一排魂秤拱门环绕忘川河岸,拱门前是一些新入地界的鬼众,行过拱门,魂秤悬顶,定量善恶,评定轮回。

      雪至身为千里送魂将,身负阳气,与亡魂有异,善恶自量,并无拱门阻隔,便径直来到忘川河畔。

      忘川河潋滟无垠,岸边万年柳藤,灵絮纷飞,拂姿静穆。雪至随手拈来一叶,化成叶船,脚尖轻点,稳落其上。河中点光萦绕,执念汇聚,整条河中全是众鬼生前未了心愿,叶船所经之处,总会惊起一滩荧光,有几簇荧光划过雪至耳侧,身后长发随之轻轻揽动,耳畔留下几声微弱的呢喃。

      “我讨来的馒头还没吃上一口呢!”
      雪至猜测此人生前肯定比他要穷……

      “我一屋子的金银财宝还没花了!”
      雪至觉得此人生前肯定比他要富……

      “我这是在哪儿呀?!”
      雪至坚信此人生前肯定比他路痴……

      不去不还,不过是尘世的爱与恨罢了。

      雪至轻拂衣袖,将荧光驱散,随后思忖片刻,毫不犹豫地跳入了忘川,不偏不倚刚好落在三生石上。

      忘川无岸,酆都位于忘川河下面,前两次来酆都,都是被一众地官引着,而之后的四次,都是他自己凭感觉跳,奈何他一项感觉不准,接连四次跳忘川,都恰好落在三生石上,姿势也是一贯的左弯膝而立,右膝跪石,以至于在三生石上,硬生生留下了一个左脚印。

      见雪至落在石上,那些前来刻字许誓的痴男怨女皆愣在原地,呆呆地盯着他。当然,男鬼盯他是怨,怨他勾引众女鬼,女鬼盯他是痴,痴他俊骨如谪仙。

      雪至赧然笑笑,摆摆手道:“你们继续,继续啊,别……别管我,就当我不存在。”

      随后,右手扶着石头,左手不动声色地把左脚从石印中往外拔。

      旁边一红衣女鬼见到雪至,先是一惊,旋即对众鬼道:“三生石冥福泄露,今日怕是无法满足各位夙愿,明日再来吧,都散了,散了吧!”

      雪至侧脸看着红衣鬼,轻扬嘴角:“鸾茗,好久不见。”

      鸾茗冲他笑着点点头道:“大人,您又回来了,您每次来,都是先来这儿,莫不是偏喜我这三生石,也想讨个好姻缘?”

      雪至轻轻一笑:“我地煞孤鬼,姻缘就算了,旁边这位是?”

      鸾茗旁边的黄衣女子眉眼清秀,微微屈身向雪至行礼,雪至颔首回应。

      鸾茗笑道:“大人,这是凤落,都跟了我百年了,看来,百年前,大人只忙着认路,倒是顾不上认人呀。”

      雪至尴尬地低头,轻咳一声道:“马上年关了,最近忙吗?”

      “也没有什么忙的,和之前一样,无非就是一些年少不懂事,死了都要在一起的情人们来刻字,还有就是过腻歪的老夫老妻们来销字,大人您呢?是又要去人界吗?”

      雪至皱了皱眉:“一言难尽,我已经七次生在中元,死在冬至,怕是没机会做人了。”

      “大人,恭喜您了!这送魂将非大人莫属!”

      “谢……谢谢啦……鸾茗,先想办法把我从石头缝里拔/出来,我怕我一用力,又把三生石弄坏。”

      鸾茗凑过去瞧了一眼,不以为意道:“大人,放心大胆地拔,我可就盼着您弄坏呢!”

      雪至巴巴笑了笑,竟然无言以对,低头继续小心翼翼地拔脚。之前六世轮回,在地界结下不少梁子,唯一没有与他结怨的便是面前的鸾茗。

      鸾茗掌管地界往生众魂的姻缘,平日里就在这石头边看情侣们腻歪,听夫妻间斗嘴,再提醒他们慎重考虑后,在三生石上刻下名字,或者销去名字。

      之所以要慎重,不是因为爱情无价,当自珍惜,而是无论刻字还是销字,都需要花费不少冥币,除了生前有银,死后有余的人随意拿情爱开玩笑,想在一起就在一起,想不过就不过,其他人还是姻缘石注定,能凑活就凑活。

      雪至前四次跳忘川,都是落到三生石上,这石头在酆都待了万年,每天被刀削斧凿,已然不堪。他随便一跳,虽然没用多少阴力,但是还是石头渣子落了一地,于是,因三生石修饰,鸾茗带薪休假了七天。

      雪至谨慎地扒拉着石渣,好不容易把左脚抬起,如花瓣落水般,极轻触石,飘然落地。

      见三生石安然无恙,雪至长松一口气,结果,这口气还没有舒完,就听到“咔咔”两声,雪至心里也跟着“咯噔”两下,他僵硬地回眸一瞧,哗啦一声,整个三生石碎成了渣渣。

      雪至膛目结舌地盯着这堆石头渣,咽了口气,半晌才道:“这……还能修好吗?”

      鸾茗见三生石安然,本来很失望,现下见石碎成渣,笑意盈盈道:“大人且安心,无论修好修不好,也不论修多久,这维修费还是和上几次一样,先给大人您记个帐,然后在工资中扣除即可。”

      雪至揉了揉额角,之前还可以跳槽回人界,如今只能顶着巨债在地界免费打工。

      鸾茗先去报修,之后还要考虑度假的事,匆匆拜别雪至,便带着凤落离开了。

      雪至也得速去罗崰宫,在经过六道轮回桥时,他果断绕过,单手遮脸,上了奈何桥,急慌慌小跑,一不留神撞了迎面而来的地官。

      那地官“哎吆”一声,声音沧桑沙哑,一听便知是个年长的老鬼。

      雪至本想扶起,但一听声音,迅速转身想逃。地官一看他撞了鬼还想跑,一气之下,把奈何桥分成两半,桥头桥尾迅速分离,雪至来了个急刹,恨不得从桥上越下去,但看了看下面无尽的黑暗,还是忍住了。

      老鬼骂咧咧地来到他身边,在他身后喝斥道:“小鬼!居然还敢跑,懂不懂尊老啊!你以为你是谁呀,此桥是我造,六道是我开,整个地界,除了那个倒霉鬼雪至,还没有鬼能从我这六道一桥上逃脱,哼!”

      须臾,老鬼摸着下巴,在雪至身后打量片刻,觉得身影眼熟,准备绕到雪至面前,细细看看。

      雪至想到此鬼与他有仇,一旦让他一睹鬼容,怕是无法善了,于是,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转身又撞了一次,飞速下桥,奔进了苦楝树林。

      从楝树林绕到罗崰宫,比从奈何桥绕道,还要远上一倍。雪至在一片楝树林中哭丧着脸,曲折前行。

      地界的时间与人界不同,地界一天,人界七天。雪至本是日落隅谷时入的地界,可等他到了罗崰宫时,日已经升过七次。罗崰宫是酆都最大的宫殿,里面供奉的便是统管地界的缚帝。

      雪至走进宫门,缚帝威严肃穆,坐在高榻之上,见他来至,缓缓道:“羡酌,来了。”

      羡酌是雪至第一世的名字,恍然时隔六世,人界已经没有人记得这个名字。

      “缚帝。”雪至双手握拳,左手手心朝内,右手手心朝外,各伸出食指,右手食指搭在左手食指上,交叉呈正十字形,立于胸前,行的是千里送魂将的礼节。

      “路上可还顺?”

      缚帝这一问,心中早已有答。整个地界有哪个地官不知道雪至,又有哪个地官不与他结了梁子,还想顺,不给他添堵就是对得起他七世祖宗。

      不过,雪至已不在乎地界众鬼对他的看法,雅然一笑:“还好。”

      缚帝脸色威严却不失关切地点点头,蓦得转身,顷刻间,又关切已失威严地喊道:“雪儿啊!魅帝我想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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