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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相见亦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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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至依旧不依不饶地问:“……七七……你是他,你回来了……对不对?”
七艾寻还在用咒法消除他手腕上的链痕,听到他问,稍稍一滞,眼光无所余瑕地凝视着他,浅然笑道:“阿至,我一直在,我等了好久,才又听到你喊我七七,我可舍不得离开。”
雪至牢牢地盯着他,恨不得把他装进眼里。他讷了片刻,许是死过一次,这种生又逢君的喜悲终是背叛了自己强忍的哑然,他再也忍不住,忽地抱住七艾寻,声音沙哑道:“……我在等你……想对你说……谢谢你……”
七艾寻被这突然的投怀送抱惊住,他怡然一笑,静静拥着雪至,任意中人化作一片雪花,穿透岁月白驹,飘落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至痴至傻,为一人不惧世态炎凉,为一诺不畏粉身碎骨,在时光白沙上奔赴而来,只为寻到他,只因他在等。
没有了恶灵黑掠的庇护,其他灵刹瞬间如浅滩泥鱼,翻不起任何波澜。两人将宫城中关押的生魂带出灵域隔界。有送魂将听到雪至咒唤,已来到裕城安护生魂。
不过,雪至的生魂却不需送魂将或魂使护送。七艾寻将他送回凡身附近,雪至踟蹰纠结半天,完全没有那一抱的坦然洒脱,只留一副欠了万年情债的表情,许久才转身道:“……我……我回去了……”
七艾寻没有应声,只眉目缱绻地看着他。
雪至走了两步,忽地想起什么,回身道:“七七,你的愿望是什么……我答应你的,只要我能做到,一定会尽力。”
“我想带你回家……”
雪至一愣:“啊?”
七艾寻冁然笑道:“要不然……阿至也给我做一个红色锦囊,好不好?……阿至如果不应,那我可要去和小孩子抢一个揣着。”
雪至哑然失笑:“好,我一定给你做一个红色锦囊。”
“那我要一个独一无二的。”
“好,等我做好,就去寻你。”
七艾寻似喜含悲的注视着他。他多想每一天每一刻都能像现在一样,可以握住心上人的手,依恋着他手心的温度。可是他知道,他不能,生魂不能离体太久,离体后更不能与身有戾气的灵久待,所以,每一次转身都可能成为久别。
可能久到来世再见,再续前缘,也可能久到死后相逢,相遇擦肩。
生魂归体,人不会有任何生魂的记忆,他终会忘了他……
七艾寻粲颜笑着,想把自己所有柔暖的情愫留给雪至:“……我等你……”
这一等就又是百年……
雪至虽没有如裕城老人预卜的,成为状元或商贾,但也凭着两辈子积攒的才华,得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职,而他的表哥赖举托他“老规矩”的福,倒是成了一个布帛商人。
三水因雪至救过她一命,这一年多一直跟随着他,不过,雪至至死都只把她敬为兄妹,并把她托付给自己这辈子的一个至交。
雪至因旧疾身陨的那日,天空依旧挥霍着涤世羽雪。他鬼使神差的独身来到一座拱桥上,手里握着一个红色锦囊,锦囊的一面绣着蓝色十字,一面绣着一朵蓝雪花。
他站在桥尾,痴愣地望着茫茫远处,他不知道自己在寻什么,但是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人,忘了一些事,然而却无处可寻……
他拿出一个竹筒,将里面十八朵蓝雪花如数退还给渔火雪月。这样,这辈子,到死,心里都还是空的,下辈子,等他来填满……
雪霁晴氲下,两条蓝色藤蔓盘绕而出,赤蓝两相交映在第一层。忘川河,轮回路,百年化相,坠世为人。
繁华茂业的街巷,接踵而至的车马人喧,人们奔走在烈阳下,享受着季夏馈赠的奢侈清风。
街道犄角,阴影笼罩着一方潮熏。
一个五岁的男孩跪俯在一个女人旁边,把手里的半块馒头掰成细细小块放在女人嘴里。那男孩衣着邋遢,骨瘦如柴,而那女人双目混沌,圆睁暴突,脸上骨壑显明,一张嘴僵硬地张着,周遭还有飞绕的蝇虫。但凡路过的人只乜一眼便知,那是个死人。
不知是哭过太久还是天生愚痴,男孩脸上毫无表情,如木偶般重复着手上的动作。街上赶路的人皆避之若浼,唯恐沾染了晦气。
过了一会儿,有四五个穿着差服的人赶来,先捂着口鼻干呕了几下,然后面色凶煞的准备抬走死尸。
男孩见状,猛地扑向那些差使,像个野兽一样,疯狂的嘶吼着,用他全部的力气护着那个倒在地上的女人。
那些差使见惯了这种街头乞丐,丝毫不留情,只不费力的把男孩拽到一边,继续不耐烦地清理曝晒荒尸。
两个差使把尸体扔在车板上,继续去其他街巷清理荒尸。
男孩已经瘦的不成样子,被随手一摔,竭力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忽地追向行车。
其他差使一看,又把他拖回那湿暗一隅。男孩急恐之下,狠咬了一口抓着他的差使。
那差使吃了痛,狠戾将男孩对着墙角摔了过去。男孩击碰墙面之际,雪至从人群中冲出,倏地挡在他身前,牢牢护住他。
男孩眼里噙着泪水,抬头看了看雪至,嚎啕大哭起来。雪至听着这撕心裂肺的苦喊,再看看那些习以为常漠然的路人,他抱起男孩,离开了这片虫蝇黑黢之地。
他先给男孩喂了一些米粥,随后带他来到一处道观。
这一道观在荒郊千级石阶之上,道观不大,也无道匾,只在观前立了个石头,上面刻着“孤风观”。观中只有两人,道士雪至,还有比雪至大不了五岁的观主归尘,两人一个叫魂,一个行医,勉强维持生计和打理道观。
归尘在蒲垫上半趺坐半打盹,迷迷糊糊见雪至回来,旁边还领着一个小的,打了个哈欠问:“这小施主是谁家的贵子呀?”
雪至脱口应道:“我家的。”
归尘听罢,顿时醍醐灌顶,愕然站起来:“……什……什么意思?什么叫你家的?!”
雪至想了想,颔首道:“那就是……我们家的。”
归尘一滞,急慌慌问:“不是……什么意思?!……怎么又成咱家的了?!”
雪至打了盆清水,给男孩擦拭着面颊,不慌不忙道:“你不是一直说,你徒有一身医术,这辈子如果找不到传承衣钵的人,怕是会死不瞑目吗?所以呀,我给你找了一个小徒弟,你可以瞑目了。”
归尘木讷地瞪着死不瞑目的大眼,良久,讶然喊道:“……你的意思是……你要养着这孩子?!”
男孩听到归尘大喊,吓得躲在雪至身后。
“你一个做师父的人,能不能别老是一惊一乍的,都吓着孩子了。”
“师……”归尘噎了半天,长舒一口气道:“那我问你,这孩子的生辰八字,道缘命寿你算过没有,我可不收和我命格相克的。”
雪至不以为意道:“生辰八字天知,道缘自是有的,至于命格嘛……地自知,保证不会与你那包揽天地的命格相克的。”
归尘:“……”
男孩拉了下雪至的衣袖,扑簌着湿润的睫羽,嗫嚅道:“……哥哥……我阿娘……我想我阿娘……”
归尘一听,看了眼男孩,又看了眼雪至,咽了口气,愕然低声问:“这孩子不会是你拐来的吧?!”
雪至睨了他一眼,俯下身,轻声对男孩道:“等太阳落山后,哥哥带你去寻你阿娘。”
傍晚时候,天空阴沉的厉害。那些街巷的荒尸一般天黑前被拉到乱葬岗,要么胡乱被埋了,要么曝尸荒野,隔一段时间后,放一把火烧个清净。
雪至带着男孩来到乱葬岗附近,一股闷熏的味道迎面而来。雪至眉宇微微一簇,俯身对男孩道:“你先在这里等着哥哥,好不好?”
男孩慌促拉着他衣袖,哽咽道:“……哥哥……你别丢下我……”
雪至心里一颤,抬手轻拭男孩眼角滚落的泪滴,柔声道:“不会的……我不会丢下你,绝不会。”
正值盛夏,整个乱葬岗飘散的异味,渗出的污水,连勾魂的阴差都忌惮不已。
雪至虽见惯了尸骸,但也是强忍着往前走,可是那男孩瘦弱的小脸上却没有任何怨嗔,只怀揣着一个信念,不停的跟着雪至往前去。
夏季的雨水来得又急又猛,雪至忙不迭地将一个大雨笠带在男孩头上。尸身成山,一天天积压,本来就难寻,若今日寻不到,雨水浸泡后,等明日根本就看不清尸身模样。
正当雪至慌急无措时,一片片蓝雪花瓣仿若听到召唤,忽地从他身旁飘绕,旋即,穿过重重雨帘,朝着一处飘去。
雪至带着男孩跟在花瓣后面,那些花瓣萦绕飘浮在尸山上面,将压在尸堆里的一具尸体送到雪至他们前面。
男孩忽地跑过去,跪俯在尸身面前,一遍遍喊着阿娘。
雪至看了看四周,躬身作揖道了句:“多谢。”
雨水渐渐熄了声,几只黑鸦在夜幕下泣声短鸣。
雪至为男孩的娘亲做了个简单的坟冢,又找了个木碑。
当他欲往上刻字时,却顿住了。
“哥哥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男孩呜咽一声:“曲儿……”
雪至又小心翼翼地问:“那……曲儿的阿娘呢?”
“衣……衣……”
雪至思忖片刻:“哥哥带你,为你阿娘刻上碑名好不好?”
男孩听后,用力点点头,把手覆在雪至手上,随着雪至,在木碑上刻了四个字:阿娘之墓。
雪至犹豫须臾,又在旁边刻了几个小字:孝子衣曲澈。
“无拘高歌,一曲清澈,你以后,名为曲澈,衣曲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