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刺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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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节是夏天。要他说的话，那时候热得，要是他出生在买不起空调、喝不起冷饮的贫困人家里，现在自己的尸体余温还能烧开一整条江。
三伏。
热辣的阳光，在大都市野心勃勃的忙人的意志下，只配衬托皮鞋踏在石砖路上的得得声，成了无关紧要的背景音。能驻足在路边这家雅致的酒吧，喝上一杯特调饮品的，大多是不穿西装、不拿公文包的年轻人。
一个梳着长马尾的女孩坐在高高的凳子上，双手捧着玻璃杯，浸润在酒吧空调的冷气中。她的腿交叉着，腰背挺得十分直，高挑的身形就显得愈加出彩。那托着杯子的白净的手指，指甲盖略长，一尘不染，如十片精心打磨过的汉白玉璧一样贴合在指端。饮料正诱人地呼吸着，女孩却只是托着它，一口未尝，好像她点这半杯海蓝色的鸡尾酒仅仅是为了冰镇一下手掌肌肤。
苏吟不想喝。她现在用不着着急，只需要死死盯着不那么潇洒的郑可：他的一杯奶茶放在桌子上，长长的吸管就没出过嘴，还埋头补着作业，活脱脱一副赶工不要命的模样。
眼睁睁看着朋友那杯饮料以均匀的速率下坠，苏吟也感到有点渴了。她终于把酒端到了嘴的高度，闻了闻那股夹带着薄荷的清香，但还是放下来了，不轻不重地搁在桌子上，抽回了手，交叉在胸前，继续盯着郑可看。
玻璃杯碰撞木桌的声音在这个安静的店面里清晰可辨，男孩子微微吃惊，放下了笔，牙关松开，吸管弹出。
“咋了？”他问，“……苏吟你的酒是不是一口都没喝。”
郑可的眼睫毛不长不短，刚刚好衬托桃花眼的清纯；五官都很清晰，相互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尽管有着一米七八的个头，郑可却给所有第一次见到他的人都会留下一个柔软的印象，恍惚间不太分得清他是不是个女孩子。一个男生，把自己打理得精致不造作是蛮不容易的，他做到了。
无论男女都会给他留一点余光。但无奈，郑可只对一个人感兴趣。
挺好的，苏吟想，有钱人的这种贵气印在这副骨形当中正合适，而且他的神情举止自然单纯，从不扭捏作态。哎，苏吟眨动一下眼睛，心底叹息了一声：这么单纯的孩子，不被人骗倒有鬼了。
信苏吟，得永生。她有强大的女性直觉。
“谁像你似的饮马来了？还有，怎么说话呢，叫姐，要不然叫学姐。一年不怎么见，越发的没大没小了。”苏吟毫不客气地痛斥道。
郑可眼皮略垂，闷闷不乐地说：“你不就大我几个月么。”
“我马上高二了，醒醒吧，啊。”
“谁像你似的跳级来了？”郑可抢白她一句，又懒散地趴回桌面拈起水笔。“你倒是爽了，我们新生大礼包比你们的暑假作业还多。”
“再多也不是借口，这都几号了，我请你出来喝杯东西，不是约你写作业的。但是既然谈到了学习……分班了吗？”
“分了。”
“几班？”
“B。”
“李游呢？”
郑可抬眼看看她，停住了手里转动的笔。“好像也是吧。”
“哦。挺有缘分的，哪怕是亲兄弟，能同窗十二年的，也不见得容易，”苏吟微笑着说，“但只是呢，还是加把劲吧你。你那学校我知道，A班和B班，那就是天上地下。”
“嗯。”
他胡乱应付的，苏吟听得出来，她也清楚一个月前的郑可和朋友约团建一定是谈笑风生的，现在萎靡得像一盆干渴的文竹，毛毛躁躁。
半晌，她呷了一口半天没动的浅海夏天，润了润嗓子，打算开口说正事。
但是郑可的手机响了。“我接个电话。”他小心地对苏吟说。
苏吟托着酒杯偏过头去。
“喂？”
她又喝了不大不小的一口。
“嗯。我知道。”
浅海夏天咸咸的。就是离子的味道。
“我知道了，不用说了。你说什么？哦，……那些钱……行。那好。嗯。再见。”
甜味消失在舌根了，苏吟转回身来。郑可在她面前，好像和刚才并无区别，但是浑身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栗。清瘦的身体裹了一件绿色的空调外套，轻薄的布料也随之颤动着。
苏吟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这一回浅海有点呛人了，酒精辣了胸腔，苏吟的眼中瞬间升起一道生理性泪水的屏障。隔着这道水帘，她看见郑可默默合上了作业本，收回了他的黑色书包里，眼神低垂，望着灰色的地板，咬着嘴唇。
“萧逸典？”她放下杯子，抹去眼泪，冷静地问。
“他说......”
郑可一开口就控制不住了，泪水滴落下来。苏吟搬动凳子，靠在他身边，伸出一只手臂搂住他。
“我老早就帮侬讲过，萧逸典就是只杠度（混账）。”她急得用上海话骂着，惋惜。“你傻透了，可儿，还眼巴巴等着，现在成了渣男把你给甩了，后悔了吗？”
郑可闭上眼。那双会说话的灵眼不愿再闪烁，只想哭泣。
“真是够恶心的，我替那女生也恶心……真特么无语，他怎么解释？是双？滚吧，妈的在你这儿坑蒙拐骗两年半，少说两年零三个月都在跟她劈腿，彻头彻尾的死直男，人渣！靠，我要是有那女生联系方式，我让她知道知道萧逸典那王八蛋跟男的谈过，我看他……”
“苏姐。”郑可唤了一声，“你今天破天荒说这么多脏话啊。”
“他活该，我打死他也让他叫不出疼来。”苏吟发狠，死死抓住郑可的胳膊，“如今他也不知考到什么下九流的学校去了，找也找不到，打也打不够，拉倒了吧。”
郑可只是流泪，不说一句话。苏吟就一直给他纸巾，他要自己擦。
“苏姐，你好歹也是个名校的高材生，说的话都跟流氓似的怎么行。”郑可按下悲痛，摆弄出一个弱弱的微笑。
“哪次我受欺负了不是你跟游哥给我出头？”苏吟揉了揉郑可有些乱的头发，用近乎怜爱的口气说，“别的不敢说，灭渣男，我总归有这个底气回报你一把。不许哭了，为男人哭不值得。以后要么老老实实别谈恋爱，要谈给我把眼睛擦亮了，知道不？妈的一个直男跟男孩子谈两年半要不要脸……”最后这一句是苏吟压低了声音说的。
“李游人呢？”郑可还非常平静，乍一看是看不出刚被人渣甩了的，不过有几滴泪。苏吟摇摇头答道：“你疯啦？你以为我今天叫你过来干什么的，本来就要严厉提醒你了，谁知道萧逸典这狗东西刚好挑这时候跟你提分手。我把他叫来？三年了，白费那么多功夫瞒着了？”
“……嗯，你说得对。”郑可说，“苏姐，我现在感觉不怎么难过。”
“这就对了。”苏吟挺意外，“为他难过，疯了吧，浪费时间。”
“这不正常，我跟他谈了那么久，被骗了那么久，总该有点失恋的迹象吧……”
苏吟咂舌。“那有什么不好，至少证明你心理防线很强大，像十三四岁小姑娘一分手哭个几天几夜有什么好的。这样。”她正回身，把桌上的酒杯推到郑可面前。郑可微微歪头，皱着眉盯着那杯碧蓝色的鸡尾酒，眼神疑惑不解。
“喝啊，”苏吟挑逗着他，“这是你从一个好学生，失恋、堕落、变坏的第一步。”
“这不好吧？”
“好喝的，就当饮料喝，别那么多顾虑，这半杯喝的醉才怪。”
郑可端起来浅浅尝了一口。酒精的刺痛感很薄弱，在嘴里的只有甜味，和海盐的轻咸，其实认真分析分析，跟兑了盐水的柠檬汁味道大差不差；不过苏吟的话溶解在杯子里，酒真正的味道是心口泛起的血腥味。击破禁忌、放肆沦落的快感，那是无价的滋味，不知道初出茅庐的商人第一次闻到铜臭时是否也是一样的狂喜。郑可突然感觉心底有什么东西在跳动，如春天石缝里抽长的绿芽，欲图扎根。他捧起酒杯，又畅饮了一大口，提升了酒精的摄入，它们就一下子有了存在感，燃起舌根和喉底的麻痛，催化那种诡异的、消极的欲望。
酒杯里只剩了一点底儿。
不知是不是喝的时候面部表情没有控制好，对面的苏吟看上去有点紧张，夺去了杯子。“差不多了……”苏吟颤声说，“你这怎么回事。”
“感觉不错。”
“感觉不错，尝一次也就行了，你要真堕落了，我可担当不起这罪过。”苏吟警告他。
“你等等。”郑可起身往收银台的地方去。
“哎！你干什么？钱付过了！”苏吟叫他，他不应。算了……偶尔破个戒喝杯酒是好事，她把杯子底最后的一点液体喝干了，收拾了东西，拿着郑可的书包走了过去。
她不知道郑可是去收银台订了五箱RIO到家。
“麻烦你们送上来吧，告诉前台是四楼郑先生收货就可以了。”
箱子堆叠起来，他懒洋洋地倚靠在栏杆上，修长的左腿斜拦在挺直的右腿前，俊秀的眼望着上河市逐渐兴盛起来的夜景。从江上吹来舒润的晚风，郑可从未感到这套给他一人居住的小型江景房的江景二字像今天这么有魅力过，也可能只是他过惯了不会消费的生活。
今天要奢侈一下。对着江水、渡轮和晚灯，他转了转手中的美工刀，“喀拉”一声推到顶端，用长长的闪亮刀片干练地剖开快递箱，收起刀刃，扔在另一个纸箱上。干净而有力的手指捏住了一个瓶颈，一提起来，拧开盖子，辛辣的酒味和甘甜的果味一齐涌出，甜丝丝的。再颓废一点，就是师出同门的水果腐败的气味，就显得浑浊刺鼻。
郑可一口气灌了自己半瓶。
手机有震动。在一些视频网站的推送之间，一笔转账格外刺目，点进去一看，两万九千七百九十二，恰好是一部手机……加上许多乱七八糟东西的价钱。
两年零三个月里，那张冷峻的皮囊下就一直藏着这颗精打细算的心，把每一笔账算得清清楚楚，就为了现在，逃得越干净越好。这王八蛋倒还算有良心，他能还得起的部分倒没有赖着。仔细想想，那几年也真是够无聊的，难怪父母不希望孩子早恋。如果他能被管得严严实实，或许就不会那么真情实感、烈火朝天地痴迷两年多。沦陷两年多。
泪眼模糊缤纷的夜色，泪水在下巴尖汇合，突然抛洒一滴出去，因为他猛一抬头灌下了剩下的半瓶。
堕落。他想。瓶子在角落处砸得粉身碎骨。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