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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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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能够出宫以来,未央宫的热闹就没有了休止。
原本还为批准女儿出宫感到有些不安的皇帝,再也没有怀疑过这个决定。
他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到女儿的宫殿里看望她,“我的宝贝长乐,近来在吴邕子的书院里学得如何?”
希音忙着临帖,在韩知平端来的水盆里涮了涮手,急急忙擦干,献宝似的将功课捧给皇帝,“学得很用心,爹你瞧,这是我这几日的功课,吴邕子叫我们写释文,我都写好了,只等着出宫去交。圆镜教我们习经文临帖,倒是没布置什么,但我预备将他念过的经文都抄写一遍,抄到哪是哪,拿给他瞧。”
“这么用功?我瞧瞧。”
皇帝仔细看过女儿的功课,龙颜大悦,“好,写得好。字好看,释文写得也准确。”
那是自然,自从圆镜暂时决定留在吴邕子的私学,她便加倍刻苦,就怕表现得不好了将他气走,亦或是学得太差,皇帝看不着成效就不让她去了。
她虽气恼圆镜对自己的绝情,但那晚本就是她主动在先,若真去怪罪他下山后的冷漠,只怕他们两个人就再也不会有下文了。
皇帝转而问:“长乐,你说过,那个在龙山寺照顾过你的僧人如今就在吴邕子的书院,这是为何?他不必返回龙山寺吗?”
“僧人游历四方是常事,我在龙山寺时,他和其他师兄便轮着下山游历,短时十天半月,长了也有一年。”
“一年?”
“是啊,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是我九岁的时候,圆镜下山一年之久,把我等得望眼欲穿。”
皇帝微微蹙眉,“你很喜欢这个圆镜?他很照顾你?”
希音点头,“那是自然,其他师兄不是年纪太大就是太无趣,总也说不了几句话。我在山上和他最好,他又是我的哥哥,又是我的老师。爹你知道的,我能识字就是他教的,要不是他,我哪有这一手您喜爱的好字,只怕会长成个山野丫头。”
希音表现坦然,并未流露半分小女儿情态,不是她掩饰,而是的确没有,因为圆镜对她来说不仅仅是一个男人那样简单,他还是她的兄长,老师,朋友,当她说起圆镜时,永远会将他和这些身份绑定,不单单拿他当做一个她喜欢的男人。
“爹,您说过要召他进宫的,您还记得吗?”
“我记得,长乐看这样如何,过几日我写下圣旨,召吴邕子和圆镜觐见,还有房家的那个小儿子,房景初,听说他也在书院里帮忙,你和他相处得怎么样啊?”
希音不知话题怎么一下就来到了她和房景初身上,愣了愣,“挺好的,他挺照顾我和弟弟们的,不过书院里的人都照顾我们,因为我们是爹您的孩子。”
皇帝笑了笑,“那你觉得房景初此人如何?”
希音从书院的角度想,“是个有意思的人。”
皇帝大喜,“好,有你这句话就好。”
希音稀里糊涂地跟着笑,却听皇帝道:“皇后还和我担心,说你要是不喜欢房景初就麻烦了,这一通安排就都打了水漂。”
“这是何意?”希音回过味来,“您和皇后是要撮合我跟房景初?”
“不好吗?”
“也不是不好……”这让希音怎么说,说不好,难道是不想去书院了吗?看来房景初才是父皇送她出宫的初衷,“就是,就是太突然了。”
“我就是怕你觉得突然,毕竟你从小跟随出家人生活在山上,对山下的人情不够熟悉,这才安排你到吴邕子的书院读书,长乐,且再花时间花工夫与房景初相处一段日子,亲自观察观察他,看看他具不具备你出嫁的条件,到时你要是觉得不喜欢,便直言告诉我,我不会逼你嫁给他,你是公主,你的驸马当由自己选择一个合适的人。”
这番话当真让希音激动不已,嘴一秃噜,险些说出自己喜欢圆镜,连忙捂嘴摇头,“谢谢爹,我知道了,我会再试着和房景初相处一阵的。”
如此也好,借着与房景初相处的由头,她可以肆无忌惮在书院读书,之后等说服圆镜还俗做她的驸马,她再将自己的心思告诉父皇也不迟,如此也显得她没那么大逆不道,图谋不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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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公主?”那厢房景初也从家中长辈处得知了此事,正喝底下人端上来的茗茶,呛了一口在嗓子眼,“可别开我玩笑,我哪能尚公主?”
他母亲王氏咂舌道:“我骗你做什么?皇后请了我到宫里去谈论的此事。”
他父亲房司空也道:“你如何不能尚公主?如今放眼整个朝野,也只有我们房家可以出个驸马,司马赵家没有适龄男子,司徒李家的儿子拿不出手,只有我的儿子还像点样。”
“话不是这样说的,这朝堂上又不是没有三公之外的重臣了。”
“那这公主你是不想娶了?”
房景初扯了这半天,抿口茶,眼睛看向旁侧,“…我也没说不想。”
房司空轻轻一笑,“哼,吃你的茶吧。”
房景初喝口茶,不小心喝大口了,烫得吸气,忙找个话题,“雍阳可传回四叔的消息了?”
房司空夫妇相视一笑,没忍心拆穿他,笑说:“你四叔在雍阳有自己的藩地,自是好得很,要传回什么消息?”
“上回写信来不是正和契丹打仗?”
“那可不算打仗,契丹的部落多如牛毛,今天这个部来骚扰,明天那个部来作乱,按你这么说,你四叔哪天不和契丹打仗。”
“我知道,就是问四叔有没有写信回来。”
“没有,你给他写过去吧。”
房景初搔搔耳后,装有事,先向父母告辞了。走出门,想到希音和自己斗嘴时的得意神情,又想到去岁春闱第一次见她时,她轻巧又惊艳的亮相,嘴角霎时压不住了,左边压下去,右边就翘起来,右边压下去,左边就翘起来。
希音很漂亮,她的美貌延续了先皇后的骄傲,但没有先皇后的清高,她长在山野,眼神中有晏京的闺秀们所缺乏的自由和神气。
房景初自从知道自己正被皇后撮合,忽然就有些不知该如何和希音相处了。反而是希音,见他笑得更大声了,将皇后撮合二人的事挂在嘴上,调侃皇后没有做媒人的潜力。
“为什么没有?”房景初心凉了半截,当下就问希音原因。
希音刚到书院,今天为了见圆镜来得稍早一些,四下张望找他的身影,“因为我和你就不可能在一起,哪有喜欢对方的人一见面就斗嘴的,你做我好姐妹差不多,我就做你的好兄弟了。”她抬手拍拍房景初肩膀,“不过你可别急着和家里说我们成不了,我还要借着来见你到书院上课呢。”
房景初只是问:“你在找什么?”
“找圆镜。”
“说来真巧,你和圆镜法师居然就这么重逢了,听你说,龙山寺的僧人并不多,那你和法师关系应当是很近的了?”
希音颔首,“近,我算是他带大的呢。”
二人闲说着话,房景初见时间尚早,试探问:“我带你到外头转转?”
希音眼睛一亮,“外头?”
房景初点点头,“是啊,有我陪着,韩内侍不会拦的,这大街小巷我熟得很,不如带你去吃一碗馄饨?”
二人一拍即合,希音不许韩知平跟着,说若是玉真在她能带着玉真,但韩知平年纪太大了,走到街上伺候她,人家还以为她是个不肖子孙,韩知平一听,就差跪在地上,哪还说得过她半句。
“放心吧韩内侍,有我在,再说了,也不是我一个人陪公主出去,我身边也有下人,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何况长乐公主也不是那不通风土人情的女子,说不定她比我还轻车熟路。”
再加上房景初的一番劝说,韩知平总算答应希音走出书院。其实他早就料到会如此,且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第三次,毕竟这是长乐,是皇室当中最难规训的一位公主。
晏京的街市是十分热闹安全的,百姓在天子脚下安居乐业,若晏京都不太平,只怕大曜就没有任何一个称得上安稳的地方了。
房景初领着希音来到书院附近的一处馄饨摊,掀袍落座,唤摊主上两碗清汤馄饨。
希音跟着落座,笑着说:“真好,你是我来晏京遇到的第一个正常人!要是韩知平在边上,一定不许我吃这小摊,我就不明白了,大家都能吃的东西,怎么宫里的人吃了就要害病。”
房景初跟着笑,心说她要真是个长在深宫的公主,他才不敢带她来吃这街市上的小摊。
摊主是对中年夫妻,丈夫站在蒸汽升腾的汤锅后头下馄饨,妻子在前面招呼客人,端茶递水。不多时他们的馄饨便端了上来,希音低头深嗅那醇厚的荤油香,只觉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这是好东西,从前在寺里没有荤油吃,进宫更是管得严,吃不到这样的小吃。”希音迫不及待用勺子舀起一颗,滚烫冒着热气,吃进嘴里又爽滑又鲜灵。
“那还不简单?以后想吃好吃的就找我。”
房景初几乎没怎么动面前的这碗馄饨,光看希音吃了,自己吃得极慢。她的吃相可爱,急切又透着教养,叫人一看就知道东西好吃。
正吃着,希音忽然抬头看向不远处,房景初跟着她向后看去,只见大刀阔斧走来一队官兵。
那些人大摇大摆朝馄饨摊走过来,房景初不由提起几分防备,好在官兵并不是冲着他们来的,领头的军士朝馄饨摊的摊主走过去,将刀往锅上一横,妨碍起了摊主的生意。
那领头的一看便不是善类,凶神恶煞地威胁,“我说,给了你们两日宽限,你们怎么就这么不识好歹,今天是最后的期限,赶紧把人交出来,不交我可就上门去抢了。”
摊主不过升斗小民,小声道:“小儿今岁不过十五,远没到征兵年龄,他还小,不能从军啊。”
“年纪不到,再过几年也就到了,你家二郎身高体阔,就该早早从军,你以为我们谁家儿子都这样看重?赶紧交人,将来给你们挣功勋回来。”
希音在旁听得费解,日前书院才有人讨论大曜的征兵制度,如今为稳固兵权,官府只招募府兵,不满二十是不能参军的,而且身份都得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子,又不是战乱人手紧缺的时候,怎么还到人家家里去抢人呢?
她正要站起身来,胳膊却被房景初按住。
也就是这眨眼的功夫,那军士一脚踹翻了支起的汤锅,“哐当”一声,炭火被滚烫的馄饨汤浇灭,摊主急忙后撤,但看样子还是被那蒸腾而起的热气烫伤了脸孔。
“岂有此理。”这下房景初也无法坐视不理,他起身来在摊主身边,毫不废话,直接对那军士亮明了身份。
那军士见他是房司空的儿子,连忙拱手道歉,“下官唐突!不知房公子在此用膳,打搅了公子和这位小姐。”
眼见围观者越来越多,房景初不想将事情闹大,摆摆手,“走走走,别让我再看到你。”
那军士哪还敢再次叨扰,带队离去。
摊主见状感激涕零,和房景初拉扯了好一阵,不肯收他馄饨钱,最终房景初还是没拗过他们,拿回了那于他不痛不痒的几文钱。
房景初叹了声,回到座上,安慰希音,“无碍的,官府的人征兵罢了。”
希音道:“可摊主说他儿子还只有十五岁,十五岁怎么就要从军去了?”
房景摇头,“条例写了满二十才能从军,但大曜重军事,这些人权利很大,就好像任何事只要是为了军队,百姓就该双手双脚地支持,听摊主的口风,他们也不是唯一一家。”
“我还是不明白官府为何急着招兵。”
“大抵因为近来乱贼猖獗,在南边大行其道,晏京也警惕了起来。”
“你是说黑旗贼?”希音知道这帮人,是自称起义军的前朝拥护者,十年间在各地活动吸纳势力,一步步壮大,杂草般顽强。
房景初颔首,“黑旗贼闹事,都靠军队平定,如此一来,倒也无人质疑大曜的军队和军心,多多配合也就是了。”
说是贼,但在民间做的却都是笼络民心的善事。听说前年南边旱情,是黑旗贼动员百姓征讨昧下赈灾金的官府,劫了粮车,救下许多人命。
希音拌了拌碗里白花花的馄饨,想到适才府兵作乱时路人鄙夷的眼神,道:“这样大行其道,就怕囤的不是军心,而是民怨。”
房景初一愣,以为自己听错,“公主说什么?”
希音知道自己失言,故作茫然地抬首,将说出口的话遮掩了过去。
房景初并未追问,他听清楚了,只是惊讶希音的看法,细想来她这个公主并不算真正生在了帝王家,难怪能如此敏感地洞察市井百态。
这于她而言,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