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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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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自习还算顺利。虽然宿舍那三个人的视线总会落在他身上,但秦潮打开书后就彻底忽视掉了。
大概人的大脑真的像个CPU,而秦潮的明显性能不好,放了横知君、放了考研,别的就什么也放不进去。也有可能是因为他马上就要搬出去,不管有什么风言风语都不会直接影响到他——这种只要装听不到就可以忽略的事情,远远没有横知君的答案更能影响他的心境。
和培训班老师简单谈过之后他就把宿舍剩下的东西都拿走了,刚出校门,横知君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这么快?”横知君接过行李放进后车厢。
秦潮一哂:“反正也不退钱。”
横知君虽然是大学老师,但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些培训机构的事情,有些讶异:“是么?”
“中途退出都不退钱,但可以转卖给别人。”秦潮把安全带系上,“不过我还要用他们的自习室,就留着了。”
横知君的眉头很轻地皱了一下,秦潮有些疑惑:“怎么了?”
“……没事。”
秦潮没多在意,以为他在替自己心疼钱,就说:“反正还有一个多月就考研了,也不算亏。”
横知君很随意地点了点头,没再说这件事,而是报了几个家常菜名,问秦潮:“你看看还想吃点什么?”
“够了吧……”秦潮顺口答道,却突然反应过来,“你做?”
横知君笑了:“我做饭很奇怪么?都是简单的菜,你要是觉得不够,或者还想吃别的东西,正好路上就再买。”
秦潮回忆着横知君说过的菜:“够了够了。”他对横知君会做菜这件事还是很好奇,用很惊异的眼神看了对方好几次。
几次之后,横知君终于无奈道:“我初中念完就出国了,自己住总要学着做菜。不过我的厨艺很一般,只会几个家常菜,味道也很普通。”
秦潮眼里不相信的态度十分明显,横知君倒是不介意揭自己的短:“是真的。学校里的华人会经常聚会,我带去的菜常常都是唯一被剩下的那个,朋友说我简直辱没国人对外的整体形象。”
横知君想到从前朋友损他的话,也弯了弯眼,接着说:“我虽然挑嘴,但如果要自己做饭,通常来说能吃就行。对不感兴趣的事情,我似乎永远停留在原地,不想改变、不想提升。”
秦潮脸上的笑僵了僵,若无其事地附和:“原来是这样么。”
“所以你的期望值可以不用太高。”横知君说。
秦潮忽然看向横知君,没什么底气,但又硬撑着不愿躲闪,眼尾不知觉地耷拉着,像只难过的狗狗。
在横知君也看过来时,秦潮还是躲开了,藏什么似的,头埋得很低。横知君只能看见秦潮头顶的发旋,估计是没时间去剪,头发略长了,又厚,蓬松清爽的样子,让横知君想起了一些长毛类犬,忍不住想上手摸一摸。
秦潮觉得自己是期末考出来对答案发现自己全错的人,不是没有复习过,但考试了才知道范围全错。一边觉得委屈,但一边却是茫然。
努力在一开始就错了方向,这到底该怨谁呢?
秦潮紧紧抿着唇,不想让横知君看出他的难过。
横知君却对这沉默回错了意,有些开玩笑地说:“中午才吃了大餐,晚上就吃我做的菜,是有点委屈了。不过今晚有些事要说,所以还是在家里比较方便。”
秦潮的心突然被揪了一下。
他再也装不出毫不在意心如止水的样子,胡乱地点了点头:“好的。”
横知君余光里瞥见有一滴晶莹的水滴,可再仔细看,却没了痕迹。
回到家,进门换鞋的时候横知君无意间看到秦潮微红的眼眶,愣了愣。
“刚刚车里是太热了吗?”
“没有啊,刚好。”秦潮下车后深呼吸了好几次,自认为已经平复了情绪,但为了避免鼻音的黏连感,特意把话说得字正腔圆。
横知君顿了顿,像什么都没看出来地转身进了厨房。
“那你先去洗个手坐一会儿,马上就吃饭了。”他说。
桌面上很快摆好了饭菜,横知君难得拿了瓶红酒给两人倒上,一杯多一杯少。想了想,又从冰箱拿出一罐可乐。
秦潮往脸上掬了捧冷水,好像要靠低温把什么东西镇回去,出来的时候头发和衣襟都是湿的。
横知君把筷子摆在他面前,说:“先吃饭。”
秦潮随便在面前的菜里夹了一筷子,也没看清楚是什么,吃到嘴里没滋没味的,也许是自己没吃出来,也许就像横知君说的,不感兴趣的事情都做得一般。
他吃得很快,仿佛迫不及待要去干什么,菜和饭在口腔里囫囵滚了两圈就咽下去,喉结动得很艰难,好像吃进去的是砂砾和刀片。
横知君吃饭时不爱交谈,但秦潮的样子让他喟叹一口气,慢慢停住了筷子。
有些话太重也太长,横知君原本预想的是酒足饭饱后慢慢聊,可秦潮的样子让他现在就要脱口而出。
横知君拿起自己的酒杯碰了碰秦潮的,他看着秦潮的眼睛,思索着自己今天的言行究竟在什么时候给了对方暗示,语气低缓地说:“也许你已经有了猜想,我的答案会令你失望。”
秦潮嘴里塞有一大口食物,他只能点了点头。被打断的进食过程使得吞咽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变得困难,喉头紧涩,鼻头却被逼得一酸。
横知君按下他还要夹菜的手,那一瞬间秦潮好像能从他眼里看见太多复杂的情绪,但他很快低下了头,手也抽了出去。是下意识抗拒交流的表现。
横知君个案经验丰富,此刻却难以使用各种沟通技巧,陷入了陌生的苦恼中,说出口的每个字都让他不满,但实在难以选用更好的表达。
在秦潮面前,横知君第一次失去了阅历和经验的倚仗。
他在开口时丧失了更年长的人都会有的自信和坦然,在感情面前,他也像年轻人一样惴惴不安。
“……先吃饭吧,吃完了我们再谈,好吗?”
明明给了答案,还能谈什么?
秦潮露出一点疑惑,然后很平静地点了点头,端着碗数米粒般地继续吃着饭。
横知君静静看了秦潮一会儿,忽然有些懊恼地闭了闭眼睛。
窗外的天已经彻底黑了,结束了忙碌的一天,回到温暖的家里,吃上热腾腾的饭菜,成为万家灯火里的一盏,再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
餐桌上的吊灯暖光明亮又温馨,秦潮曾经有过不切实际的想象,他尽力抑制过自己的非分之想,但怎么也不会想到,真正坐在这里时却好像身处沼泽。
他刚刚看到路标,双脚已经陷入。下陷的恐惧和窒息感尚未来临,但他知道在劫难逃。
用餐时间没有因为秦潮的拖延拉长多久,两个人很快就坐在了客厅。
横知君很轻地晃着酒,像在思考要怎么开口。秦潮却拿过酒杯一饮而尽,砸了咂嘴,很突兀地笑了声:“还挺好喝的。”
横知君有些不明所以。
秦潮很仓促地对他笑了笑,很快又看向空掉的酒杯:“谢谢你这两天的照顾,我问了一下别人,他们说学校外面有短租的单间,价格还不错,我打算明天就搬过去。”
横知君猛地抬眼,很是出乎意料,甚至还莫名其妙的有些生气:“我不是说这段时间你都可以住在这里吗?”
“不太好吧。”秦潮垂着眼,并不坚定地拒绝,“你别招我了。”
横知君都快被这句话气笑了,想要站起来走几步,可他刚站起来,秦潮就很迅捷地看了过来,又很生硬地扭头。
这一眼让横知君心里很异样地酸了一下。
“秦潮。”横知君默默坐下来,试图让话题回归正轨。
他还在斟酌,思索每句话对秦潮的影响,身先士卒地以心里的酸涩感作为判断标准,一句句推翻,最后剩下的只有——
“我是喜欢你的。”
秦潮睁大了眼睛,脑子里循环着这句话的字幕,却弄不清楚它的概念,脸上一片空白。
横知君像是难为情地低咳一声:“你的长相和性格我很喜欢,在床上也很合拍,我对你有好奇心,也有独占欲……那么你呢,喜欢我什么?”
秦潮迷茫地眨了眨眼。
“‘喜欢’深究下去,都会有某些因素。是我的外貌、性格、态度……还是别的什么?”横知君在“态度”之后停了会儿,似乎还要列举什么,但很快含糊过去了。
秦潮并未注意到,他在翻检和横知君有关的记忆,如同考试时回忆考点。
湖边的第一次见面、讲座上的问答、烧烤后躲雨的深夜、火锅店的偶遇,还有医院外的微信对话。
每想到一件事,秦潮的眼神就不自觉柔和下来一分。那些场景里因为对方而产生的心境直至现在仍旧让他悸动。
秦潮短促而坚定地说:“都有。”
横知君很轻地笑了笑,对上秦潮清澈坦荡的眼睛。他把严丝合缝的面具撕开一道口子,小心翼翼地展露一部分真实,秦潮本可以趁机把他一览无遗,但他没有,反而率先把自己剖开,大方展示。
横知君庆幸着,也疑惑着。他变得又克制起来:“喜欢并不等于不讨厌。我年轻时谈过两段恋爱,后来有床伴,都是排他性的稳定关系。在一起是因为某方面的趋同,分开的原因各式各样,归根结底是有了分歧。”
“你是认为我分不清喜欢和不讨厌吗?”秦潮问。
“不。”横知君说,“我是怕你混淆了喜欢和爱。”
喜欢当然和不讨厌不一样,但置于主谓双方的人也许会因为同样的因素交汇,也会因为同样的因素轻而易举地分开,即使出发点不同,二者在表象上也会出现相似的独占欲和稳定性。然而它们之间的区别又如此明显,“不讨厌”是排除项,“喜欢”是正确答案,是满店鲜花里会带走的那束,是沿途景色里会驻足的地方。
而爱是是非题,可以有很多补充项,但唯独没有选择。
秦潮只是喜欢,索求的却是爱情。
横知君的眼底有些难过,并不是为了自己:“如果我暂时只能给你‘喜欢’,你还愿意要么?”
爱是爱,喜欢会有更喜欢。
横知君不想欺骗秦潮,哪怕明知道自己的答案会让他失望。
这并不是容易回答的问题,横知君想告诉他可以多思考几天,好好权衡利弊得失。
“我要。”
秦潮说得那么急迫,但又不容置喙。
他没有横知君想象的难过,反而笑了起来,好像得到的是什么了不得的好东西,倒叫横知君惭愧。
“这算是在一起了?”
洗了澡本该回房间睡觉的秦潮出现在横知君的门前,他扶着门框,好像脚下还有沼泽的泥渍,没有站在实地的感觉。
横知君没有表现得那么游刃有余。
他把告白的话说得很不好听,但秦潮还是接受了。他赞美秦潮的勇气,却没像对方一样对未来也充满了信心。
几乎是立刻,横知君就借口洗澡离开了。
他自我反省,面对秦潮时有微不可查的自责的躲闪,以及长时间感情空窗被重新填满的无措。
秦潮皱着眉看着横知君,仿佛他是一个靠近就会破掉的泡泡。
“有点快。”他喃喃。
横知君心里赞同了他,但下意识要说的话都是官方而客套的场面话。
秦潮又说:“但没关系。”
“你说的那些和没说出来的顾虑我好像都理解。”秦潮习惯性地抿了一下唇,“但我觉得那些都没关系。‘不讨厌’是入场券的话,‘喜欢’和‘在一起’就是通关了新手村,那只要我们不断进取、积累经验、学习操作、购买必需的装备,我们就还会通关很多很多个副本……”
这个新奇的说法逗得横知君笑了出来,秦潮一直紧绷的肩背松了松,也笑起来:“也许服务器会偶尔炸掉、网络会不时崩溃、出现bug,还会有打不过的副本和游戏的结束,这些都是可能会出现的情况,我也做好应对的准备,但这些并不是游戏主线。”
“也许在感情里这么说很奇怪,但我的确是很努力想和你在游戏里当一辈子的队友。”
说完这句话,秦潮觉得自己的脸有点发烫,想要跑到阳台降降温。
但横知君抱住了他。
秦潮看不见横知君的表情,但两个人紧贴的胸膛和环抱的手臂似乎都告诉了秦潮什么。
必须要承认,他们之间的开始是巧合下的“见色起意”,后来横知君从没想过他们会在一起。但现在,把秦潮完完整整抱在怀里的时候,横知君突然发现,他心里涌现的,是比说出来的喜欢更喜欢的程度。
横知君笑出来的气息搔得秦潮脖颈发痒,脸上的热意变本加厉地升温,还不断蔓延而下。他把脸贴在了横知君领口裸露的皮肤上,想要正经却没成功地说:“你皮肤好凉。”
横知君“嗯”了一声,就像没发现秦潮的小动作似的,于是秦潮就像帮他保暖一样,蹭了蹭不太热了的那边脸,又换上另一边。
这么抱了一会儿,秦潮心满意足地想要回去睡觉,横知君却没松手。
“怎么了?”他倒是不介意再抱久一点,“但是我腿麻了。”
横知君叹了一口气,松开秦潮,很没办法地看着他。秦潮现在已经没有不好意思了,很随便地让他看。
“唉。”横知君弹了下他脑门,“读书读傻了。”
“你这个毛病很不好以后记得改改……”秦潮边揉额心边瞪他,“怎么地,你还想退货啊?”
想了想,觉得不对,又说:“你才傻。”
这对话连小学生都不会用了,偏偏秦潮还说得理所当然,横知君莫名有种欺负人的错觉,再多旖旎也消失无踪了。
秦潮还惦记着自己今晚没完成的进度,虽然爱情提前丰收了,但学业还悬而未决。
横知君很无奈地笑起来,靠在门框上。
他身为一个教师,第一次希望别人不要学习,偏偏对方浑然不知,还一副与学习共进退的样子。
横知君像发现了一种趣味似的:“学一天了,回家就休息休息吧。”
秦潮在类似于引诱的注视里忽然有种颤栗感:“你要干嘛?”
“做点成年人该做的事情。”
横知君笑起来,伸手把人拉进了房间。
这是秦潮住进来以后第一次进横知君的房间,家具的风格看起来是房主留下来的东西,但秦潮就是觉得很软。
当然比书房的折叠床软,也比酒店的软,秦潮觉得自己完全陷进去了,骨头没有着落,只好抱着横知君。
横知君低笑了声,亲亲他的耳尖:“先放一下吧,不好脱衣服。”
秦潮有点害羞也有点紧张,但衣服被脱掉以后,还没等自己起鸡皮疙瘩,横知君就又密密实实地盖住了他,秦潮觉得稍微安心了点,重新抱着横知君的时候,忍不住用嘴唇蹭了对方侧脸一下。
横知君一反常态地迟疑了,亲吻和抚摸都停了下来。房间里很亮,秦潮后知后觉睁眼的时候能看到他的犹豫。
秦潮还有理智在的时候说不出催促他继续的话,很迂回地问:“怎么了?”
横知君把自己撑起来一点,他想到自己心里的念头,觉得自己有点好笑,但脸上没显露出来,因为怕秦潮多想。可他发现自己比刚刚又更喜欢了秦潮一点,所以很认真地看着对方,还是说了:“这种时候其实应该让你自己睡。”
秦潮不太懂:“为什么?”
横知君看着秦潮的眼睛,瞳孔里映出来的自己有点不好意思的躲闪:“……在一起不只是因为这件事。虽然现在确实很想。”
横知君可能怕他听不明白,说得很慢,秦潮反应了一下,听懂了。
“哦。”秦潮偏过脸,但手没放开,“我知道了。”
横知君看了他一会儿,亲了亲秦潮的脸,然后就这么搂着人躺下来了。
秦潮等了片刻,疑心是自己的暗示给得太不明显,抬头跟横知君碰了碰唇,横知君的呼吸急促了一点儿,秦潮像受到了鼓励,嘴唇再一次压上去的时候,舌尖浅浅地描绘着他的唇线。
“明天不是还要背书?”横知君含糊地问。
秦潮的舌尖顿了顿,然后微微用了点力气:“……先顾现在。”完全忘记了是谁撩起的火。
横知君的眼睛弯着,附和道:“收到。”
两个人没做到最后,不过横知君进浴室洗手,又出来拿毛巾给秦潮擦身的时候,他还是累得睁不开眼了,睡着之前最后的意识是横知君给他擦到大腿内侧,因为疼,所以踢了一脚。横知君受了没什么力道的一记,安抚了他几句,动作放得快而轻柔,然后横知君可能是又进浴室洗毛巾去了,后面的记忆就断片了。
秦潮很早醒了,不是很舒服的自然醒,而是心里头有记挂又没做的事情,一下子惊醒了。
天还没亮,但秦潮根据经验估计了一下也快六点了,自己睡了四个多小时。因为太累了,其实还是困的,但困意和意识像隔了一层,他知道,却睡不着,很安静地看着横知君的睡颜。
横知君醒来的时候,秦潮已经这样看着他很久了。也许是没习惯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人,横知君愣了一下,然后有点高兴地笑了笑:“早。”
“早。”秦潮也笑起来。
他的声音没有刚起床的生涩,横知君发现了就问他:“醒很久了?”
秦潮“嗯”了声,凑得更近,横知君以为他想接吻,于是笑着也凑近了点,两个人的鼻尖对着鼻尖,说不出的亲昵。
“昨晚也是这样抱着睡的么?”秦潮问。
横知君:“是啊。”
“那挺好。”秦潮侧着找了个角度,和横知君接上了这个早安吻。
横知君直到很久以后想起这天早上还是不明就里,但他一直没有问过。事实上,就算问了秦潮,他也给不出什么具体的解释。
就好比强迫症终于确定了门已经关上,恐慌症成功脱敏,抑郁症的认知从负性转为正面。
疾病的治愈需要漫长的铺垫,但也需要一个契机,这个契机到来的时候或许没人知道,但某天横知君猛然间发现秦潮的不安和自我怀疑已经很久未曾出现时,才会渐渐开始检点记忆。
而那时秦潮已经把这一刻珍而重之地保管了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