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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 41 章 ...

  •   消息传来的那天,迟玉正在宿舍上药。

      深棕色玻璃瓶里的药酒已经不剩多少,脚踝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

      但是药瓶未等文筠回来检查,就从迟玉颤抖的手中滑落,浓郁的药香在不算宽敞,却整洁干净的宿舍弥漫,刺得人两眼生痛。

      与中队长一同赶往医院的路上,迟玉像身染重病一般发抖,冷汗淋漓,将一身训练服尽数浸湿,眼睛直直看着前方,泛白的嘴唇微张,时不时碰撞到一起,低声而坚定地祈祷着:“活下来,活下来,求你!”

      中队长亦是双眼血红,小臂上爆出条条青筋,声音嘶哑地冲驾驶员喊:“再开快一些!”

      手术室外,几名浑身血污的队员坐在地上低声哭泣。迟玉站在电梯出口,听着他们的哭声,看着走廊尽头刺眼的指示灯,顿感一根冰针自天灵盖刺下,顷刻间将他捅了个对穿,牢牢钉在地上。

      他呼吸不过来,僵硬得无法动弹,唯有眼睫在震颤,泪水夺眶而出,哭,却哭不出声响。

      中队长已经顾不上他,大步向前,抓着一名队员的肩喊道:“他们人呢?”

      “梁瀚没了。”那名队员脸上的油彩被汗与血覆盖,看上去狰狞可怖,声音却是那样无助,那样痛彻心扉。

      他举起手,指向手术室的方向,整条手臂都颤抖得厉害,“刚,刚从那里出来,医生说,说……”

      不成调的哽咽取代了说不出口的话,他捂住上半张脸,几乎要哭得晕过去。中队长强忍着泪,用力将他拉入怀中,想说些安慰的话,方一开口,发出的却是一声抽泣。

      迟玉一步一步挪到手术室前,轻声道:“文筠呢?文筠在不在里面?”

      文筠还活着吗?

      还是和梁瀚一样已经……

      他疯狂地甩头,想赶走脑子里那绝望的想法。

      “在。”一名精神状态相对较好的队员走过来,声音说不出的疲惫,“在的,文筠在的……”

      说着,却还是哽咽起来,“文筠他会活下来,一定会……梁瀚已经走了,他不能再……”

      没人再说话,也没人离开,手术室外只剩下压抑的哭声。时间走得很慢,迟玉无助地等待手术室门再次打开,又怕看到那两扇门开启。

      终于,当夜色淡去,天边变成近乎透明的青紫时,门开了。中队长第一个冲上去,失态地抓住医生的臂膀。迟玉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耳边、脑中全是暴风的声响,目光黏在被小心推出的病床上,不敢问,不敢想。

      文筠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虽没有像梁瀚一样在手术室辞世,情况却非常糟糕。

      大量失血,脑部遭受重创,脏器受损……每一处伤,都是致命伤。

      但他还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还在与死神搏斗。

      所有陪着他的人都明白,他想活下来。

      迟玉日夜不离地守在重症监护室外,谁劝都没用。队友们知道他俩好得如同手足,文筠甚至多次搂着他的肩,跟其他人开玩笑说:“这我弟弟,谁惹他我揍谁。”队友起哄:“你个孤儿哪来的弟弟!”他也不生气:“孤儿怎么了?孤儿只是没有爹妈,谁规定孤儿不能有弟弟?我俩这么像,不当兄弟说不过去吧!”

      生死当前,所有的劝慰都苍白无力,无足轻重。

      这次行动是去边境对付境外D枭团伙,初期比较顺利,擒获了进入南部边境的头子,但发回关键情报的卧底梁瀚却失踪了。

      铁血卧底,九死一生。所有卧底在被派出时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他们的战友,却无一例外盼着他们活着回来。

      哪怕只有最渺茫的希望。

      文筠是前线负责人,得到“梁瀚可能还活着”的消息时,当机立断,与组里经验最丰富的突击手沈明连夜救援。

      人救回来了。

      人却牺牲了。

      文筠与沈明拼尽全力,挣得的结果仅是让战友在故土咽下最后一口气。而沈明重伤,文筠生死难测。

      没有人问值当不值当,就连迟玉也没问。

      等待文筠醒来的日子里,迟玉唯一想的便是——为什么我偏偏这时候受伤?

      中队长陪他坐在重症监护室外,试着开解:“不要太自责,你是狙击手。”

      所以就算你没有受伤,就算你跟着去了,解救梁瀚时,你哥就会带你去吗?他需要的是突击手啊。

      无解的问题,迟玉却固执地认为,如果自己在,一定会跟随文筠,半步不离,替他承受所有伤害。

      一个月后,文筠醒了,医生却轻轻摇了摇头。

      他并未真正醒来,仅如回光返照一般。

      队员们去看他,他目光呆滞,竟是谁也不认识了,看向迟玉时,嘴唇却虚弱地动了动,气若游丝道:“迟,玉。迟,玉。”

      所有人都哭了,迟玉却像雕塑一般站在床边,一滴眼泪也没落下来。

      悲恸凝结于心,若再哭,落下的必是血泪。

      只有他知道文筠为什么会唤他的名字。

      文筠谁也不记得了,唯独记得的便是他。

      当年的话语萦绕耳际——

      “不过你这话提醒了我。”

      “嗯?”

      “得牢牢记住你名字啊,不然你伤心得哭兮兮怎么办?”

      文筠确是记住了,却将更加深重的伤痛留给被记住名字的人。

      迟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似要将他早已脱型的模样烙进脑海,永远铭记。

      当夜,文筠在与一身伤痛抗争了三十多天后,安静辞世。

      文筠没有亲人,骨灰与遗物暂时保存在大队。追悼仪式后,迟玉就像变了一个人,开始不要命地训练、出任务,几乎不让自己休息。

      队友们以为他是想以忙碌来淡忘悲伤,偶尔提醒一句“注意身体”,后来见他整日精力充沛,便不再提及。

      直到3个月后,他突然在完成任务后吐血昏迷,整个人像青山崩塌一般栽倒,众人才知道他哪里是精力充沛。

      他在消耗自己,他的身体早已被药物与劳苦耗空。

      从检验结果看,他在文筠离开后不久就开始注射抗疲劳促兴奋的药物,后来药量越来越大,如今已经对身体造成严重伤害。

      他随时随地看上去都像打了鸡血。

      队友们现在才明白,他是不顾后果,给自己注射了过量药物。

      中队长极度自责,恨没有早一些注意到他的异常,急切地问医生该怎么治疗,有什么后遗症。

      医生叹气,“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已经无法胜任特警的职责了。一般来看,他使用的药物对身体的损害可逆,但不绝对,并且需要慢慢调理。现在他心肺都有问题,不能再出任务了……”

      迟玉在病床上醒来,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时,唇角牵出一个苦涩的笑。

      老天真是不公平,文筠那么想活下来,却终是停下了呼吸,而他不想活了,却偏偏死不了。

      中队长扣了扣门,与他聊了许多,关于他,关于文筠,关于离队。

      迟玉沉默许久,“也好,我曾经发过誓,文筠不离队,我就不离队。现在他不在了……”他停下来,深吸一口气,“我也该离开了。”

      中队长心痛如绞,“有什么要求尽管告诉我,即便不在队上,你们也永远是我的队员。”

      出院后,迟玉回到队中,正式提交了离队申请。

      “队长。”他认真地看着中队长,“我有一个请求。”

      “这?”中队长听完后震惊起身,“这怎么行?队里没有这个先例!”

      “有。”迟玉平静地说:“有的,我知道。”

      他已经脱下警服,眼中无波无澜,半点生气都没有,“队长,你说过,有什么要求尽管告诉你,我就这一个要求,并不过分,队里以前也有队员离队后以一个新的身份生活,我不是第一个。”

      “但你这不是新身份!”中队长道:“你是想以文筠的身份生活!”

      “他已经去世了。”迟玉淡淡地说,“而且他没有亲人,情况特殊,我以他的身份生活,不会影响到其他人。”

      “你!”

      “队长,请你答应我。”

      “那你家里怎么办?文筠没有亲人,你有!”

      迟玉摇头,“在他们眼里,我早就是个陌生人了。陌生人是死是活,有什么关系?‘迟玉’牺牲了,他们会接受的。”

      中队长蹙眉,“不行,这太……”

      “队长。”迟玉道:“文筠和我曾经开过一个玩笑,他说他会记住我的名字。你看,他直到离开,还记得我的名字,那天他在病房里,喊了多少次‘迟玉’?”

      中队长默然,眼眶再次灼热。

      “有他记得我,就够了。”迟玉很轻地笑了笑,“但是他呢,今后有多少人会记得他?一生不忘?”

      中队长道:“我不会忘记我的队员。”

      迟玉摇头:“不够,真的不够。一个不在的人,终究会被淡忘,时间可以让一切想念平息下来。”他顿了顿,“但我不想这样。最后一次任务,我没能陪在他身边,没能救下他,我没有办法让他活过来,但至少,我想让他的名字留下来。”

      办公室里安静得出奇,许久,中队长道:“让我考虑一下,这事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离队的那天,尘埃落定。

      迟玉最后看了一眼大队的门,决然转身。从此以后,他有了新的身份。

      他叫文筠。

      而迟玉,已经在任务中牺牲。

      他来到了文筠以前生活的城市——仲城,找到那位与文筠没有血缘关系的“外公”,殷勤照顾。

      文筠时常提到这位老人,说小时候给过无亲无故的自己许多关怀,还说将来退役了,一定要将老人接到身边,当做外公尽孝。

      老人身体很差,患了老年痴呆症,眼睛也瞎了,认不出陪在自己身边的是谁,却一次“文筠”都没有叫过。

      迟玉想,老人也许心里很清楚。

      安顿妥当后,他在《仲城时报》找了一份记者的工作。当年纸媒正是全盛期,招兵买马,入职不算难事。

      文筠想当记者,他便如文筠所愿。

      他不是当记者的料,初期吃了很多苦头,但从未有过离职的心思。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没人怀疑他的身份,唯一知道他过去身份的只有一位名叫“周晨钟”的心理学教授。

      周教授受中队长之托,负责解决他的心理问题。

      但一个并不希望被医治的病人,几乎是无药可救。

      来到仲城的第一年,他扮演着文筠,内心却知道自己是迟玉。久而久之,他沉溺其中,偶尔会忘记自己的真实身份。

      这竟然带给他一种难以形容的欢愉。

      文筠从来没有爱过迟玉——这是他藏在内心最深处的遗憾。但是现在,他似乎可以弥补这种遗憾了。

      他是文筠,他深爱着已经牺牲的迟玉。

      意识、逻辑逐渐在臆想中混乱,忘记自我的时间越来越多,很多时候,他都相信,自己就是文筠。

      周教授很早就察觉到他的问题,在他清醒时与他谈了很多次,他却道:“这样很好。这样……我觉得能好好活下去了。”

      一个心理病入膏肓的人,却比不生病时轻松快乐,更像一个正常人,周教授长叹,与他约定每年必须来检查一次,如果想接受治疗,一定马上联系。

      8年的漫长年岁,迟玉彻底将自己活成了文筠。他活在自己编织的梦里,梦里死去的是迟玉,而文筠带着对迟玉的思念,戴着迟玉送的沉香木珠,好好地活着。

      记得自己是谁的时间愈来愈少,这几年只有夜里突然醒来,才会被拉回惨淡的现实。

      他这样的人,不能受刺激,不能被突然揭穿,所以知晓他的情况后,周教授从不在白天主动联系他,都是他夜里醒来,需要帮助时,才联系周教授。

      可是虚假的静好岁月被突然闯入的荀慕生砸得粉碎,他伸出手,却抓不住悬崖上最后一根枝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第 4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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