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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弦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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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絮如约接回灵柳的血。
她凭一口气吊着,站在弦夏的床边,亲眼盯着他喝下去。白玉碗空,她露出疲惫的笑意,两眼一闭,再没苏醒。
她躺过的地板,留下了擦不掉的血印。
凉絮其实伤得并不重,三天的功夫便恢复了意识。她一直不醒,只是害怕灵柳之血无用,救不成弦夏。
她每天都在做梦,反复做梦,梦里那头杀了萤月的魔物复活,她与它生死搏斗,弦夏在高台上躺着。冥冥之中,就像她在夺回他的命。
不过,她虽然在睡,却什么都能听到。
她违背了师父的命令,此时重伤,师父没来看她,负责照顾她的侍女说,她师父这是彻底厌弃她了,也许等她醒来,就会宣布断绝师徒关系。
凉絮更加不想醒了。
她于是就这样,每天在梦里打架,然后半梦半醒之间,偷听侍女们的聊天。
她们总有各式各样的有趣事,凉絮兀自孤独起来,她在这个世界里没有朋友,甚至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整天只能围着弦夏转。
其实小时候,她刚认识弦夏的时候,他是很粘着她的。
她那时压根没想过自己有天会那么喜欢这个漂亮的小家伙。他常常依偎着她,问一些天宫以外的事。
她还记得,她被师父接走时,他抱住她哭的样子。
回到三十三重天后,许多人在凉絮身边谈论他的事,试图和她交换情报。弦夏长大后尤甚。
女仙们的话题总是围绕他的容貌,偶尔谈及他的性格有多么平易近人。大多数都是夸他的好。
凉絮听了那么多年别人夸他,自己又曾与他相处过,自然而然就把他当成了特别的存在,再见他时,他已长成光风霁月的少年,与过去大为殊异,却能一口叫出她的名字。她怎会不心动。
可惜那时他心里已经装了另一个人,她来晚了。她的半生都在为此付出代价。
所有人都瞧不起她,所有人都轻贱她,因为她是三十三重天下来天界的眼睛,是外人,是被他们的天孙殿下瞧不起的人。
就连萤月,她的情敌,都一脸不解地劝过她:“你为什么这么喜欢他?你不该这么折磨自己。”
她当时是怎么回答萤月的?
好像是:“可是我不甘心。”
有句老话叫:“知足者常乐。”
能说出这句话的人一定很快乐。
凉絮日复一日在梦里斩杀魔物,朦胧之中,听到侍女呢喃:“殿下都醒了,这位却还昏着。”
“多亏了她了,不知道殿下会给她什么奖赏。”
“反正不会是以身相许。她就算把命都豁出去,殿下心里也只有萤月仙子一人。”
“这么一说,她好可怜啊。”
“可怜的是咱们,她再如何,我们也要伺候她。”
凉絮无声睁开眼,为她擦脸的侍女吓了一跳:“呀!”
两个侍女交换眼神,纷纷懊悔自己的多嘴。
凉絮没有为她们的坏话而生气,她拨开帐子:“能帮我找出一身干净的衣服吗?”
侍女发抖着行礼:“是。”
另一个侍女愣在原地,望着她眼含惧意。
凉絮便也把她支出去:“我想要沐浴,帮我备水。”
“是、是!”
凉絮望着虚空,手抚上自己胸前的伤口,她不再在乎留疤与否的事了。
看过弦夏,她就离开。也不回三十三重天,她已经没脸回去见师父。
凉絮清清爽爽出现在弦夏寝宫时,仙官们无不看向她。
她对他们的视线视而不见,径直走入里间,帐中,弦夏正拿着一本竹简翻阅,他的父亲云华坐在他身侧处理政务。
也许是决定要走了,她一举一动都有种报复的快感。
云华见了她,总算有几分好颜色:“凉絮仙子醒了?可还有哪里不适?”
“并无,这些日子,多谢太子殿下了。”
云华面露尴尬。
这些日子,有什么值得谢的。
弦夏仰头盯着她,目光沉静,什么都明白了。
他们在一起待的时间很长,她想什么,他一眼就看得出来。
凉絮蹲在他床边,拉低他的目光,语气温柔:“你还好吗?”
弦夏别开头,闷声道:“不好。”
“是吗?我看你可挺好。”
凉絮笑得轻松自在,抬手想揉揉他的头,被他躲开,冷冷道:“别碰我。”
凉絮的手追了上去,硬是抚了抚他的头发:“我就碰,你能拿我怎么着?”
没等她得逞地笑,她的手便被握住了。
弦夏转回头,两眼微红:“你都要走了,还想碰我。”
凉絮甩开他的手,后退几步,两手举起:“我不碰了!”
她偷偷朝太子的方向看去,却发现整个寝宫都没有第三个会喘气的东西。
以前,他们也是这样支持弦夏和萤月的,每回撤退,都要把她也抓走。没想到,这次她也享受到这种待遇。
弦夏声音干涩:“你要回三十三重天?”
凉絮有些不自在:“我不回。”
“那你去哪?”他眼神忽然凌厉,“你是不是喜欢上别人了?是谁?”
“关你什么事啊。”
凉絮故意这样模棱两可,她想搞清楚弦夏今天这一出的原因。
他是因为她舍命救他,爱上了她吗?她自己都不信。
因为她亲眼目睹了弦夏是怎么爱着萤月的。
“告诉我,你喜欢上谁了。”
弦夏眼睛死盯着她,似乎很生气。
凉絮却忽然笑:“别装了,我又不傻,就你还想骗我?”
弦夏的伪装被戳破,一时有些无措。
“我们小时候的交情不错,这些年你帮过我很多,但从没问过我想要什么。”
“我现在不想要你的爱情了,你来抱抱我吧。”
凉絮张着手臂,含笑看着弦夏。
这都是假笑,实际上她的心快疼死了。
她真的有那么可怜吗?
可怜也不需要施舍。
弦夏双手环住她的腰,慢慢收紧手臂。
两人身上是不同的药香。
凉絮语气平缓,轻轻向他解释:“我暂时没喜欢上谁,神仙就那几个 ,要喜欢早喜欢了。”
“那为什么要走?”
“我累了,弦夏,你觉得我不会累吗?”
弦夏抱她抱得更紧一些:“对不起。”
“没关系,我原谅你了。等东西收拾好,我就去凡间,去一个热闹的地方。如果人间的皇帝好看,我就要当他的皇后,他对我好,我就再还他一辈子。如果皇帝又老又丑,我就找一个他最好看的儿子。若皇子也没有好看的,我便在大臣里挑,天地之大,总会有人爱我,到那时,我就慢慢忘了你。”
弦夏忽然笑了:“凉絮,你是不是在报复我?”
“我跟你说这些,的确感觉很爽,但我不知道有没有报复到你。”
“你报复到了,凉絮,我现在听你说这些,很生气。”
凉絮沉默,她手搭上弦夏的后颈:“你是不是要喜欢上我了?”
弦夏埋在她的颈间,呼吸她的味道:“我不知道。”
她压抑自己的急切:“那我要留在你身边吗?你想吗?”
弦夏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我不会放你走的。”
这时凉絮还傻傻地认为这种强迫是爱她的表现。
她愉悦地笑了声:“你小时候也这么说。”
“你愿意嫁给我吗?”
“你变心真快。”
弦夏忽然不说话,过了片刻,才道:“你已经昏迷八个月了,不快了。”
“八个月?我说我醒过来怎么感觉像死了一样。”
凉絮改变姿势依偎他:“那你什么时候娶我?”
“半个月以后,我刚才和我父君就在商量这件事。”
“这下可大快人心了,我把你拿下了,那些在背后贬低我的人不知道怎么眼热。”
她声音雀跃起来,弦夏也笑了:“你喜欢我,难道就为了让别人羡慕你?”
凉絮否认很快:“才不是。”
正是他的这句话,印证了凉絮的爱情。
为了世人的眼光而喜欢上一个人,那不是爱。
真正的爱,能够让她罔顾世俗。
大婚由太子云华亲手操持,要比给萤月准备时隆重正式许多。
那天凉絮正与礼官商量婚服的样式,萤月的父亲紫崇道君径直闯入里间,二话不说,巴掌狠狠落在凉絮的脸上。
紫崇道君打完便拂袖离去,脸色铁青,路过之人纷纷避让。凉絮挨了这一打,什么话也说不出。毕竟,本来要与弦夏成婚的,是他的女儿。她抢了他女儿的位置,还有什么可委屈的。
侍女们在背后谈论这一事:“当时我都吓到了,里面那位,连个动静都没有......”
“她能如何,把人家女儿的东西给抢走了。”
“萤月仙子活着的时候她争不过,萤月仙子一死,她就来挖墙脚了。”
凉絮听得有些伤心,她自认自己足够随和,平时也没有架子,却被她们这样讨厌。
“你们在说什么?”弦夏有些不悦的声音响起。
“殿下......”
侍女斗胆上前:“我们在说,萤月仙子的父亲来找凉絮仙子的事。”
“他找凉絮干什么?”
“紫崇道君应该是气不过......”
弦夏警觉:“他对凉絮做什么了?”
侍女自觉说错了话,声音低了下去:“他打了凉絮仙子 。”
“打哪了?”
“弦夏。”凉絮掀开珠帘,平静看他。
没想到她在这,侍女们头埋得更低。
弦夏盯着她被打得发红的脸颊,勃然大怒:“他敢打你!”
“他打得没错,我是夺走了萤月的一切。”
“你更没错,凉絮。”弦夏上前抱住她,周身冷冽的香气也一并将她围住。
“你一点错也没有,凭什么把一切都推到你身上。”
凉絮在他的怀里闷闷地哭了:“他打得我好疼,可是我怪不得他。”
“你知道吗?我不敢想,当时死的是我会怎样。应该是,所有人都埋怨我不知分寸,师父也不会再承认我是她的徒弟。你和萤月完婚,永生逍遥。世间无人记得我。”
弦夏只是抱紧了她:“不会是你,你别胡思乱想。”
“我不乱想,我嫁的人是你,总在乎其他人的目光做什么。”
大婚之日转眼便到,这些日子,弦夏将凉絮的情绪安抚得很好。他知她喜爱凡人的习俗,便在婚前一月不与她见面,但每天都会送她一些精致的小礼物。
凉絮得偿所愿,心里时常萦绕纯粹的甜蜜。
成婚当日,群仙毕至,少长咸集。凉絮一袭朱红礼裙,头发挽起,插了几朵制作精美的绢花,这是她一生最美的时候。
她涂好唇脂,便提着裙摆去席上找弦夏。
他喝了酒,大喜之日,他却在喝愁酒。
凉絮光是看了一眼,心便沉了下去。
他喝醉了,与年纪相仿的仙君叙话,内容都是过去的事,是萤月还活着时的事。
有侍女看太子云华脸色不佳,便上前劝弦夏:“殿下,到时辰了,陪新娘子回房吧。”
“好。”他倒是好说话,任由侍女搀扶,一步一步走到凉絮面前。
他目光定在她身上:“凉絮,你看到萤月了吗?”
凉絮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受刑一般:“我没看见。”
他目光往下,定在她的身上:“你怎么穿着萤月的婚服?”
凉絮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婚服的外裳褪了下来甩给他,转身离开。
太子云华拦她:“凉絮,弦夏醉了,你不该把事情闹得这么难看。”
凉絮破开他的阻拦:“我也觉得难看,太子殿下,难看死了,我这辈子再跟你儿子来往,我就去死。”
事后她想,自己有点口不择言,她不该用“死”这么严厉的惩罚,用“再找弦夏就是条狗”,这个诅咒多可爱。
她不都当了这么多年舔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