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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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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险境很快便来了。
云丰二十九年八月初九,一大清早,许府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有人在天色微曦时击鼓鸣冤,为表冤屈之重还先斩后奏地主动滚了钉板,鼓声撞醒了半座京城。
几十个白麻布衣染得鲜血斑斑的背影无比刺眼地站在昨夜妆点盛世的灯海中间。
他们拿着各地集来的万民书状告许相,说他卖官鬻爵,欺行霸市,结党营私,贪污救灾款中饱私囊,激愤地列出了触目惊心的数百条大罪。
朝上当即吵翻了天,却不是寻常臣子之间的吵法,世家这只翻覆云泥的无形手并非人尽皆知,多数官员看不出是谁能且会出手扳倒许相,莫说平常对立的,瞧自家上级同僚眼神都有些不对,猜疑之下人人心里那本帐都被吹毁小楼的山雨打了个稀巴烂。
外有民怨昭昭,那罪行又不全是假的,新朝毕竟才立几十载,大贪好灭,小渔却难绝,这水里尚未能上下一清,光是救灾这一项真查起来就要踩了朝中半数大人的尾巴,因此吵到最后,隐隐的势头竟像是顺着这状告的证词全推给我父亲一了百了。
甚而还有些官员正气凛然地满口主张早些定罪抄家,说到灾民之苦时更是声泪俱下,那谏言义愤填膺得只差指着天子说不立时重惩罪人就会失去民心,也不知是恨许相的作为还是权势家业,亦或是纯粹想看这大官遭千刀万剐的恶意使然。
还是陛下一压再压,才得到了这么个暂时收押许相,派兵守住许府的结果。
为首的是熙王,这位管了刑部半辈子,刀山剑树地经营下一个让罪人闻之变色的名声,因此哪怕府里有他唯一的亲女儿,也没人觉得他会徇私。
而熙王果真干脆,前脚围了府,都没离马背便提笔写了一纸和离书递进来,令我大哥与贺氏和离,带他的外孙许青橦一并归家。
大哥起先不愿,可旨意虽然没说抄家,也没说不让人进来,我坐在堂中喝着熬好的冰糖燕窝粥权当早膳,眼看着两位兵士稳稳当当将他“请”到座上,熙王则在主位翻着案卷,一旁摆着和离书。
熙王我不是第一次见了,他也是贺家人,模样自然差不了。哪怕是如今快到知天命的年纪看起来也还像三十出头,仿佛比脸色灰败的大哥还年轻,只有眼角带点细纹,依然风姿秀雅得坐在登科士子中间都该当探花郎,要不是常年面无表情冷若寒铁,哪里像是位出了名钺镬重典的活阎王。
大哥还不至于蠢得在如今形势下对带兵前来的岳父口出狂言,只是满额冷汗地等着发落,连我都没注意到。
他如坐针毡地待了约一炷香后,熙王才在换下一册案卷时赏他一眼,平静道:“许文斌。你后宅尚养着妾室十四人,从前是昭娘不在乎你这脾性自己要嫁来,本王才不发作,如今许府名声狼藉,我倒问你,谁给你的脸面敢留我贺轩礼的掌上明珠?”
大哥冷汗涔涔地滑下椅子,战栗不敢言。其实也不怪他,熙王的威势是经年掌刑养出来的,莫说他这等还未真正入局的少爷,落实了贪赃枉法的三品大员都曾被吓得当朝晕厥。我看着他衣领都被汗浸透,倒头一次觉得他可怜。
至于我为什么没被吓着,一是他并未针对我,二是我本就活不长,这府里许青橦和唐云娘母子脱身都容易,更遑论不为人知的四哥,剩下的人落罪死了我也不甚痛惜,因此对抄家灭族便无甚畏惧。
熙王甩袖起身,目光寒冽地扫过正堂,只在看见我时不易察觉地柔和下来轻轻颔首,似有安抚之意。
他淡淡道:“麟将军当年本可以入旧朝为臣,挟天子以令诸侯并非难事,却有揭竿而起的志向,如今不过四代,你倘若连自己来画押的勇气都没有,倒不如回剡州对宗族摇尾乞怜去,以后也莫要说你姓许,平白叫天下人笑话,折堕了你曾祖的声名。”
大哥勉强扶着椅子爬起来,狠狠甩开兵士欲扶他的手,站起身走到案边,垂首看着那封有没有他承认都一样的和离书,不发一言地按了个鲜红指印,转身而去。
他离开时正巧贺氏牵着他们唯一的嫡子许青橦走进来,她一身利落的窄袖裙裳,什么也没拿,狭路相逢只是平平淡淡地对曾有数年情分夫妻的男人一点头,橦橦则仔细看着他的生父,随后扭过头跟着母亲往里走,好似也什么都明白。
最终大哥什么都没说出口,就这么走了,熙王却没打算放过他,对兵士道:“把人暂押在祠堂里留待缉拿,一日给一顿饭就够了,他院子里的那些女人,叫……”
他女儿适时道:“已让我身边的寒星赶在一起关着了,我的嫁妆也单独封好了,直接抬走便是。”
熙王赞许道:“见阿昭不曾叫这些污糟人带累得迂了,爹便放心了。”
贺氏便对我解释了一句:“我们嫌的是那父子几个,和你没有关系。”
熙王也道:“许裴墨还未定罪,这边有我守着,老三家的已采买好菜肉了,半个时辰内便送来,你还是照常休养,阿昭那几个得力的人都留给你,是有功夫的,下人作乱直接叫她们押出来给我处置就是,莫误了吃饭的时辰。”
看来这位殿下也已经知道贺凤韶和我的事情了,俨然把我当做自家人对待,而姓贺的向来出了名的护短,今日熙王在许府刚刚大难临头时当即强压着我大哥跟贺氏——贺昭和离,恐怕传出去也没人觉得意外,顶多说他霸道凉薄。
贺昭走过来两步,悄声对我道:“我方才另装了几箱子给你的添妆,李家送来给他的那些东西,还有我自己给你的,许承禀这些年攒的古玩我也挑着好的装了,本就是要今日给你送来,不料出了这些事。等会儿寒星带着仆妇给你抬过去,就说是我攒的花笺书画一并送了你的,记得让莲藕趁早记进嫁妆册子,来历上务必混淆些,不要提许家人。”
我只好点头,熙王微眯眼瞧着他这从来没什么闺中密友的女儿站在我身边窃窃私语,脸上难得有些笑意。
他还要去审这一串世家状告我父亲而牵出来的大大小小、真真假假的案子,也难为他和刑部的大人们要面对在此事上功力旷日深厚的世家精心罗织的这么些罪名,估计连年都过不安生。
熙王拿到和离书塞进袖子便要带贺昭走了,临行前才想起来跟我提了一句。
“虽婚期尚未定下来,你却尽管将嫁妆办厚些的好,这可是小七第一次跟皇叔要东西,再有祖父张罗,恐怕到最后几个库房都装不下。况且,这边最后如有意外,罪不及出嫁女私产,天下从来都是多一两银子则方便行事一分。毕竟我看许相此案……”
他把声音压得极轻淡、极稳,一字字如冥冥寒瘴,恐惊杯中影似的缓缓汇入未散的清晨凉意中:“——凶多吉少。”
我谢过他们好意,回身见莲蓬一语不发像木头雕的似的,纳罕道:“怎么了?”
莲蓬回过神来,哭丧着脸说:“小姐,你就不怕么?我这会子出了一后背冷汗!”
“既没见血也没拔刀,熙王殿下和和气气的不曾真正为难我们,还远远没到怕的时候。你现在起码还站在这儿,不比前朝那动辄抄家灭族,在屋子里关几天再拴着绳卖羊似的货入官窑,只有一条死路可走的官家女眷们好得多么?”
我叹口气,觉得这才清早就把一整天的精神耗得差不多了,有些难以为继,又对她道:
“回去按殿下说的收拾嫁妆,管束下人别乱传话闹起事情来,还要盯着厨房拿大皇子妃送来的东西踏踏实实给这一府的人安排吃喝,这就够忙的了,走罢。”
莲蓬小心翼翼地扶起我这根不大结实的主心骨送回院子,随后果然连轴转地跟莲蓬分头跑了一整天,有贺昭留下的人协助也没能怎么轻松,再顾不上害怕。
直到入夜,我掂着贺昭送来的添妆里不起眼却贵重的一块莹然如脂的青鸾形古玉,记起这东西是大哥十六七岁那年从一破落富户手里收来的传家宝,他常常自得夸耀的,还说要留给橦橦用。
既然想到了他,估摸着半辈子脍不厌细的许少爷那熙王规定的一日一餐多半吃不饱,况且祠堂里连床被褥都没有,如今毕竟是入了秋了,不知此时该如何冻饿凄凉。
大哥足足较我年长十三岁,说出去是货真价实的长兄如父,不同于许承业,除了这阵子张罗着把我卖给李家亲上加亲之外,高高在上的嫡长子倒确实没害过我这个从前入不得他眼的庶妹。
看在“五哥”当年出事时他也尽心守了一整年没往院里抬人的份上,我叫莲蓬去小厨房收拾了一盒饭食,亲自去祠堂关照他一回。
我来时诸多准备都没用上,在祠堂周围守着的兵士二话没说放我进去,只是不让寻常丫鬟入内,亲自帮我把食盒提进去的。
祠堂门一关,烛火被风带得摇曳不已,三十岁的许承禀垂头抱膝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头发有些蓬乱,影子被烛光扯成细细长长的一条,斜着一直没入墙角,破蛛网似的随火光好一阵翻折闪烁,就好像他这个人也快被拽断了。
我没逞强去提对我如千斤重的食盒,站在一边道:“大哥,是我。饿了没有?”
大哥头也不回,干哑着嗓子说:“我不吃。”
“……这九年,”他说,“我一直以为还有时间。”
“贺昭嫁过来的时候,周围人都说,她既然是刑部那阎王的独生女儿,丁点大就敢进天牢,性子必然刚硬悭吝,我便想压服她,就对她说,你爹虽然只娶了你娘,我可不能只跟你过一辈子。正妻的位子、嫡长子、那些妾的小命,我都能给你,只别妨碍我快活。”
“她说——好。”
“我真以为我还能再逍遥几年,等橦橦长大了再收心也来得及的。每次扔下她去妾室那儿过夜,我都想,还有往后几十年呢,到老了也不爱花儿粉儿了,还不是夫妻两个一起过?毕竟外室我没置过,风尘女子我也从来不碰,连庶子女都没弄出来,我还不够好吗?世人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我以为她应当感恩戴德,更加舍不得我。正妻都是这样才对。”
“可没想到,其实我只配有这九年。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她不是世情认可的正妻,却……是我唯一想要白首的妻子。悔之晚矣,悔之晚矣……”
他把头埋进膝盖,我实在生得晚,没见过他年少时有几分姿容,也就不明白贺昭凭什么中意他,凭什么嫁进来,容忍他轻蔑于她父母的一心一意。
“种因得果罢了,既已和离,后悔无用。”我不想再听他说这些迟来的悔悟,转身要走。
“六妹妹,大哥求你一回。就当看在橦橦份上,帮我给她带个口信罢。”许承禀喃喃道,“就说,‘许文斌已知这九年是辜负了你的,如今贺氏昭娘得出樊笼,在下只求神佛菩萨皆护佑其万事顺遂……再觅佳偶,福寿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