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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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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许裴墨畏罪自尽于狱中。
随后许氏罪证纷纷落定,民间愈发怨声载道,因圣上仁慈,念着麟将军功绩,最后仅是抄没犯官财物,体体面面地赐死其从犯许承禀,妾室仆役作价发卖,菜市口只溅了些此案中被牵连但的确查出死有余辜的血,勉强满足了黎民情绪,总算是唱完了这场戏。
幸而相府长女因已与宗室子定亲,算作别家之妇,侥幸脱身。
发卖仆役这天是云丰二十九年的十一月廿三,大雪如棉。
我如今住在大皇子妃名下的城郊别院里,地笼烧得暖意袭人,熙王妃把我搂在怀里轻轻抚着我的鬓发,跟其余人商议事情。
熙王与照王对坐饮酒,兄弟两个相差足足十四岁,一个冷厉严肃一个温雅懒散,可我困倦走神之余倒瞧着盘子里的小菜多半是归了做兄长的,照王只喝着一闻便知烈性的酒,脸上却一丝醉意都不见,终于隐隐约约显出几分符合年纪的深沉。
熙王和我父亲差不多同龄,熙王妃比夫君年轻些,但也大了我两轮。
因为熙王掌管刑部,她向来不怎么出席宴会,躲着那些乞求请托的女眷,一味地称病。其实她身子好得很,又高挑,稳稳地把我搂着,怀里温暖而馨香。
我以前只远远地见过她一次,身处宫宴之间也像个卸甲归家的女将,不必提着兵刃也自有护住家人的沉稳气势。
这姓贺的一家人坐着隐蔽的旧马车早早地冒雪赶来,替我料理好安置仆役等诸事,又把我围在中间守着至今没人提一句回去,倒像窝鬃毛丰厚的大狼专心护着一只掉出巢的小雀。
熙王照王两兄弟珠玉在前,贺凤韶陪在我一眼就能看见的近侧,贺昭一边看着小辰儿和橦橦挨在一起读话本子,一边不声不响地拿着一匣子玉佩和丝线往我腰间比划。
除了不能妄动的宫里那二位和大皇子一家,余下尽皆联袂而至,凑在一块儿越发显得个个风姿出众,于是许琉璃这刚嫁进来没两年的外姓混在座中,正像戏里的菩萨站到庙宇里环绕的金身中间,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仍然只是个漂亮的肉体凡胎。
也就她最活泼,正支使莲蓬拿长钎从炭盆里拨她之前埋的地瓜。
这位照王妃虽然过上了好日子,有些地方却仿佛还是那个被继母排挤的商户女,吃饱东西才聪明。
她边吃边说:“到时候让许四公子跟着骑马走一圈不就行了。有个活脱的麟将军再世,谁还顾得上管他孙子做过什么错事?”
我这才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们商讨的是我和贺凤韶的婚期。
许相一案表面上尘埃落定了,背地里且得由着双方的聪明人拿来角力,父亲他恐怕等到尸骨都寒了还得被人拿出来做筏,而太上皇的意思是不必多为了这污糟事拖累,做做样子守五个月便是了,这段日子正好细细筹备。
他老人家到了古稀之年,又是天子之父,自然可以任性,但这话又是熙王一本正经地传下来的,也就代表他乃至陛下和大皇子都是赞成的。
幸而我本来也不想对许裴墨那样的人尽什么孝心,如果夫人有碍,我们为她守二十七个月绝无二话,父亲则还是罢了。——许府被查抄时夫人早被娘家兄长接了回去,也是托她这几年为“五哥”诚心祈福的好处,谁都知道她一心清修,又频频掏私房去施粥施药,名声极好,倒是名正言顺地免于落罪了。
至于四哥,还多亏父亲生性多疑,哪怕有画像为证也并不十分信他真是自己血脉,所以郁晚风其实从来不算许府的人。府里仆妇也难见到他行踪,更说不清楚此人身份,因而这一场祸事和他毫无关联。
我带唐云娘母女早早住进了这别院,郁晚风并没来,是因许府被查抄那日前他得了个什么消息,大约是又有灵药名医出世,他连夜离开至今未归。他给我留过传信的法子,但我只在定罪查抄后报了次平安。
我越过熙王妃外衣上织的团花纹悄悄瞥了贺凤韶一眼,他倒是淡然,只静静听着,好似那不是自己的终身大事。
翻案的时机还不到,如今父亲的名声被泼了无数脏水,是新鲜推出来的一头替罪羊,惯于指点江山的那些民众自然会把他们的一切不公和贫苦怪在许家头上,这几年内我要是敢招摇过市地出嫁,没准儿也会享受一回掷果盈车的待遇,只不过换成了烂果子。
熙王性子严肃,却向来对这个商人出身的弟媳颇为赞赏,纵然是许琉璃要让我四哥来出卖色相,他也说:“这不失为一个办法。”
照王道:“的确,只要看好了说三道四的苍蝇,看热闹的谁管新娘子究竟是谁家女儿?大不了再叫小七穿得花哨些,他们还顾得上旁的事情?”
这位殿下一开口就十成十不着调,哪怕他说的是和许琉璃差不多的主意。也多亏他面相年轻,和续弦相视而笑满脸促狭的模样还确实像一对妇唱夫随的少年伉俪。
他的王妃则一下一下捋着我的头发,神色怜惜无限,只说:“放心,你肯嫁我们这又倔又孤的小七,就万事都不用愁,我们定把你的婚事办得风风光光的。”
仔细看去,能发现我从前的大嫂贺昭长得有八成像熙王妃,但后者没有女儿那么端肃淡漠,看着既温柔又精干,最好的嫡母模样。
我偎在她怀里竟没有半分生疏别扭,反而想起了故去已十一载的娘亲。
但我娘柳氏仅仅是个不幸长得太好的小家碧玉,由夫人的娘家慧眼识英地买下来,用她的年轻貌美帮夫人打压其他蠢蠢欲动的姨娘。
许承业活着的时候还笑话我,说我应该谢谢他,如果没有他害我落水那一次,娘还活着,那我早晚也被养成个和她一模一样的蠢货。
……想到三哥我才恍然,昔年浩浩荡荡的一个许府,藏得下那么多污垢的许府,如今已经只剩这么几个人了。
我自己、郁晚风、仍在做三皇子的五哥、如今已改姓叫做贺青橦的橦橦,再有唐云娘方才抱去歇息的小妹,再无其他。
我曾祖在七十余年前成婚时纵马过长街,一样的腊月大雪天里仍使万人空巷,迎个亲闹得堵了半座城,皆为贪看俊美无俦的麟将军。彼时看客的子子孙孙有大半在此地扎根,但看着当初盛况之人又有几个能想到如今呢。
我瞧着许琉璃翻栗子把炭盆拨得火光跳腾,想的是曾作将军府的许府现在摘去了匾额,久违的空空荡荡却也干干净净地伫立在雪中,那新贴的封条是否被雪水打得晕开了墨色?
前朝末年内忧外患,偏远郡县尤其水深火热,叫贪官豪强啃得千疮百孔,天灾人祸之下大荒连连,穷苦百姓从一处逃到另一处也挣不出命来,而本朝太祖便是那其中一员。
他幼时家乡被洪水所毁,举家逃荒,父母家人都陆续死在了饿得烹人为食的乱民堆里,只有他自己侥幸在还剩一口气的时候被带进了山匪窝。
其实那时候的山匪也不过是一群只摸过镰刀的农家子,战战兢兢地拼着命从过往车队里抢些粮吃罢了,就这么破衣烂衫地挤在一块儿活一日算一日,除了都是没那么容易死的青壮外和灾民无甚区别。
一直到他二十三岁上,遇见了举兵的我曾祖一行,这落在泥里的璞玉才终于见了光。
曾祖那本手记里闲闲散散地写,第一回见面时那贺三儿跟街边脏得黑黢黢的狗崽子没什么分别,只长了一副骨架子,和其他山匪差不多,都没什么人样儿。后来在营里有口饭吃,补回来点模样,洗干净脸还挺俊,又有求学之心,随便教一教的话大抵足够当做诸侯血脉欺骗世人了。
之后的话则愈发大逆不道,许玉麟写道乱世里能活到这个岁数的不是狠就是精,他都不知多久没见过这么大一个泛着稻谷味儿的傻狍子了,也算新鲜。毕竟倘若世道太平,这么个人约莫早被哪个贵女抓去当倒插门女婿,而如今既然落在他手里,拿来当个部下用,教好了推上去当皇帝,倒也不算埋没了。
当初是未及弱冠的曾祖拍板收留这帮只会吃白饭的山匪并入军营,后来也是许玉麟一意孤行地按着这人登基称帝的,论起资历的话这场瓜分天下的筵席便始于曾祖遥遥筹谋,所以曾祖这几乎是把帝位拱手相让,还不准不收。
因此当初那一代人谁都觉得皇位算是曾祖父让给太祖的,贺家人倒是不介怀,但我祖父和父亲可不就是因此才弃武从文,生怕遭了皇家忌惮么。
据说曾过继三皇子的那位瑗卿公主幼年还差点与父亲订婚,那时也是祖父诚惶诚恐地亲自回绝的。想及此处我真是由衷佩服贺家人,这些皇室私事虽说无关痛痒,可天下绝大多数人做到这个位置都不会放纵它在民间为人津津乐道,起码也该有个态度。
所以后头曾祖写姓贺的那副性子其实不适合做皇帝,却做得比谁都合适,也算是天纵之才的一种,我深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