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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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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么半死不活的熬到十二岁时,出了件事情。
五哥回来了。
我的这位五哥比我早生三载,是夫人在有大哥之后十年才得了的掌上宝石。
按夫人陪房的炫耀,他生来早慧,因此不到两岁便被父亲和夫人托了关系送去学问品行无不精通的大儒门下养大。如今将要过十五岁生日,是老师说他十五命中有劫,该在亲人陪伴下方能平安。
因而他回来了,牵走了全府的视线,无论是宠爱、追逐还是妒恨。
许家子嗣长相算是常常被夸的,五哥自然也好看,他生得俊秀样貌,桃花眼远山眉,不笑也自有三分恬淡笑意,连语调都那么的温雅悦耳。
初见时我甚至觉得他就像泉水里一颗润泽的碧玉木鱼投生的人形,该被塑一层薄薄木胎放在庙里当观音。
就连阳光照琉璃似的二哥也被他显得有了阳光下的黑影,向来端庄持重的夫人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恨不得把一颗心都给他。
父亲也大抵是觉得家业有大哥继承,便不需苛责小儿,免得本就不在膝下长大的他更跟父母生疏,因此对五哥永远是和颜悦色,每日总记得问问他是否吃饱穿暖、万事如意。
他对我也好。
大儒的学生是真正的君子,他竟不觉得我是庶出的蝼蚁,总腾出时间来见我,万般耐心地跟我说话,跟我下棋,教我弹琴,为我在长辈面前说好话,引得夫人都对我亲切好些,专门撤换了我院里一批不得用的人。
我过着从未想过的好日子,却隐隐觉得不安心,可又找不出缘由。
他是父亲和夫人万般疼爱的嫡幼子,这丞相府于我是沼泽是囚笼,于他却是轻易臣服的枯柴木枝,连一向有些不对付的大哥和二哥都要在他面前装得一团和气,三哥甚至低眉顺眼地去寻了副好马鞍送给大哥,当做是他抬又一房新姨娘的贺礼。
——然而,五哥的生辰那天晚上,丞相府起了一场大火。
我什么都不知情。
生辰当日热闹无比,与他同辈的权贵家中儿孙来了许多,我却在前日染了些风寒,病得几乎爬不起来,硬撑着特地涂了脂粉遮住病态来给他道贺。
连夫人都说我气色好些了,他却看出我不舒服,毫不犹豫接过我斟的酒喝了,悄声对我说:“你病了这些日子,昨晚才好些,这里太闹,又没有你熟识的女眷,不如去歇歇,等晚上带你去看花灯。”
五哥生辰是八月十三,本朝过中秋向来隆重,京里早在初八那天就挂上了满城灯,每年都是足足热闹到十八方休。只是府里忙着五哥的生辰,没人提起那些燃烧数万斤灯油火烛的、能把整个京城照成白昼的灯。
我轻易叫他哄了回去,喝了两碗药老老实实躺到晚上,预备留着精神去看灯。
虽然历来我出门都是随着夫人做个摆件,寸步不离仆妇环绕,但其实也不是没看过花灯,所以我想看的不过是灯火下的五哥,我愿意让一个这么好的人高兴。
丫鬟按时叫醒我,结果我等了半个时辰,等来一场大火。
……我的五哥,就这么被烧死在屋子里了。
起因大抵是守夜的丫鬟擅离职守,叫烛火点燃了帷帐。夫人目眦欲裂地几乎直接冲进去,所有人都在奔走呼叫,可那一片屋子仍然烧成了焦炭。
火场中最后只找出几块残存的碎骨,夫人赠给五哥的紫玉躺在锦缎或者血肉化作的黑灰中间,确实是好玉,被翻检出来后只一擦便复又晶莹如含毒的水珠,玉上镌着他的小字是“长安”。
于是五哥变成了族谱里寥寥一行寡淡的记载。
【许承平,李氏所出第三子,字长安,卒十五。】
谁都觉得事有蹊跷,侍候的人里甚至有夫人的陪嫁心腹,可一时间又找不出问题,好像就只是热闹中一时失误起了火,小憩的五哥一时疲累没能醒来,被火烟呛晕死在里面。因尸骨烧到这个地步,查案的官差将废墟反复翻遍也只能一脸为难,不敢说一句节哀顺变。
夫人瞬间像烧塌了的梁柱般垮下去,发起疯来,嘶吼着下令将吓傻了不停磕头的丫鬟拖下去打死,根本站不住地哭嚎起来,她身边的仆妇不是在大哭就是勉强撑着护住夫人和收拾一片狼藉。
我站在嘈杂之外,看见我那三哥……许承业仿佛早有预料的穿了一身又素又耐脏的灰色衣裳,满面恰到好处的痛惜哀戚,却看着我勾了勾嘴角。
他笑了一瞬便收回,我几乎稳不住脸上的神情,我想冲上去把他按进炭盆里,又动弹不得,只觉得一股钻心的酸疼围着头颅打转,像上吊绳索一样缠着喉咙。
我扭头往回走,逃命似的,一直走到我自己住的院里,丫鬟追上来扶我,我才站住。她问我怎么了,我张嘴就吐了血。
是我自己咬出来的血。
那丫鬟被我吓得不轻,声音都变了,抖着嗓子要叫人。我抓住她的手,咬着牙不让自己倒下,哑声说:“扶我进去!”
她就噤了声,仍一脸惊慌,但还是妥善地舀了温水给我漱口,又取了药来给我敷。
这丫鬟如今成了我的心腹之一,我给她改名叫莲藕。
那之后过了许久,莲藕才对我说,我当时的样子吓人极了,嘴唇咬破了,满口全是血,脸色红得像高烧不退,连眼睛都是红的,恶鬼一样,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把她的胳膊给活活攥青了。
那天晚上,我去见夫人,她像是一下子被夺走了十几年的命,跪在佛像前,额头有点点青红。
我也在搀扶下跪在蒲团上,蜷缩着缓缓磕了个头,勉力直起脊骨,说:“……那天,我看见三少爷引着那些少爷给……劝了酒。”
夫人的背影动也不动,声音都轻飘飘的,像怕惊飞了香灰,带走可能停驻的年轻魂魄:“那便关他进祠堂,跪到七七。”
我拢了拢硌在地上撑住身子的指节,应声:“是。”
过了一个月,我在深夜迈进祠堂。
寥寥几个牌位都倒扣着,许承业坐在蒲团上走着神,他进来前还被同样怀怒的父亲责罚了一顿,一个月没有药换,纵然是深秋也有些溃烂的气味遮不住的弥漫出来。
他一直等到我走到他面前不远处才抬了抬眼:“来了。果然是你。”
祠堂的钥匙只有父亲那里才有,这一个月他只靠小窗台每天送来的一顿饭菜活着,瘦了一圈,随了娘的五官倒更明晰起来,也更不像个人。
多亏今日的饭菜里下了些药,现在他虽然没死,却也几乎动不了。
否则我这样连重些的盖碗都端不动的力气,哪里敢走到他面前来呢。
我能进来,不是凭着父亲那把钥匙,也没动过锁。
这另一枚钥匙是我从谢姨娘房里拿出来的,至于谢姨娘为什么有钥匙,当然是因为二哥少年时莽撞,父亲便时常罚他来祠堂静心。
其实才不过跪上一日半日,连我都撑得住,可那不惜逼死我来帮二哥回到正途的谢姨娘便“不舍得”了,冒险偷出祠堂的钥匙另配了一把来,好进去给他送些吃食衣物。
夫人从五哥出事以后一心礼佛,再不管事了,只守在屋里给她的长安念经祈福,求他快些往生,不要受太多的苦,下辈子托到更好的更疼爱他的世家大族中去,富贵平安的过一辈子。
于是父亲便点最可靠的谢姨娘来掌管后院事务,又是大嫂温温提了一句,让他又想起他已经十二岁的女儿我,便叫我从旁协理,跟谢姨娘学些家务事来,免得出嫁后不知柴米油盐,丢了丞相府的脸。
多亏这个,我有机会进谢姨娘的房间,花了一个月装傻充愣,拿到了这东西。
我站到许承业面前问:“你为什么要害五哥?”
许承业眯起凤眼,仿佛要透过我看见后头的烛台,坦诚而漠然地说道:“挡路。”
“他过了生辰就会走,哪里会挡你的路?”我看着这个人,恨得想把他剥皮抽筋,垂在袖子里的手直发抖。
许承业抬起头来,神色有种奇异的笃定:“他走了也总会回来,即使日后跟了别人姓,他也已经认下了李氏这个母亲。只有他死无葬身之地,许丞相才会选对的那条路,许家和许丞相才不会倒。”
他被药麻僵了的脸上竭力扯出一个冷笑来,看着我:“你在这里杀我,我在九泉之下等你后悔那天……六妹妹。”
他说起生身父亲却像是提到个只闻其名的陌生人,把对我的称呼咬在齿间,恶毒得慢条斯理,像等着所有人如他安排般倾家荡产的庄家。
我从袖中摸出一支看起来毫无异样的香,引燃了插在香炉里,最后对他说了一句:“我若到九泉之下,也是最厉的厉鬼,到时候再后悔也不会忘了先让你魂飞魄散。”
祠堂门关上前,许承业的声音裹在飘起的烟气里一同散出来:“我是特地把毒下在你那只酒杯里的,那时要不是你快要撑不住了,他哪里会接别人递的酒……你想了这么多天,早就猜到了是不是?”
少年人刻薄的笑声在深夜里几如恶鬼:“他是被你害死的。既然你为了他来找我报仇,那我在四年前就给你下毒,让你能少病几年早早死了偿命,你是不是应该对我感恩戴德?”
我慢慢推着祠堂大门,把一切都关在里头,指甲深深陷进手心。
七七之后,我跟父亲提了一嘴,父亲也才想起祠堂里还有个儿子,随意吩咐我去把三哥放出来。
我拿了钥匙,带人过去时却只看见那窗台上一个空盘,盛了些雨水和日久累积的一层灰。
但已有十五日不曾下雨了。
一番搜寻之后,仆妇发现送饭的老仆战战兢兢缩在远离房屋人迹罕至的这片芦苇丛里,背靠着满是泥污的食盒骨瘦如柴,一副吓坏了的模样。
我叫人将老仆带走,领着一群忐忑的下人回到祠堂开了门。
祠堂地上躺了一具尸身,四周积攒了匀匀的一层薄灰,。
那尸身看穿着打扮的确是三哥,只是横死的人往往面貌可怖,这尸体却干干净净,除了背上和腿上的伤溃烂严重、腐臭不堪之外,脸上甚至没什么瘢痕,合着眼睛仿佛睡着,也不怎么干瘪。
妙就妙在他死后眼角周围起了片诡异的红印,一具除了脸之外都已经不堪入目的尸首因那双凤眼,竟然有些艳丽之色。
活活一具脱壳逃走的狐仙遗蜕。
父亲听说三哥因老仆得了疯病而意外“饿死”之后也不怎么伤心,毕竟不过非嫡非长一个庶子,又无甚才名武艺,没就没了,远不如五哥珍贵,连报案都不曾,当急病发作草草葬了。
而他跟随了这些年的二哥其实也不大伤心,才低落两天就被好友抓出了府门,之后照旧走马观花,游戏人间。没了三哥,还有很多更机灵有眼色的人围着他转。
倒是从前总私底下带些厌恶恨意叫他业公公的下人们还记得来请谢姨娘发银子,给他装裹了好入土为安。
一如三哥生前给我讲过的故事。野有山羊,成群而居,头羊尚不关心族内一只羊羔死活,槐下之国的蝼蚁民却记得它们捡过它生前啃碎草叶,食过它死后骨上肉渣。
也许是那阵子看过些杂书有了兴致,有几个晚上他除了逼我动手给那只羊羔剥皮,还对我说了别的话。
他念故事的腔调仿佛是向他那姨娘学来的,要哄人入睡似的,他还问:“这些故事都很好,只是你这样傻,能记住么?”
我都记住了,大约是生病睡着的时候太多,我在清醒时读的一点书和听过的典故都记得很牢,譬如卧薪尝胆,十年生聚。
只可惜我还没等到时间就动手送走了他。生前诸般手足相残,死后我还要买通人去挖了他的眼睛,拔了他的舌头,剁掉他的手,让许承业永生永世……不能再害人。
给菱角的衣冠冢焚香祭奠时,我默默想,从此也再没有一个人深夜负雪而来,把影子都刻进我午夜梦回的惊慌里了,菱角姐姐或许也可以瞑目了。
至于我自己,我终于得了解脱,却已经感觉不到畅快。
【许承业,妾张氏子,行三,卒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