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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 31 章 ...

  •   我按住犹自轻颤的琴弦,正与贺珍相视一笑时,外面却忽有金铁相击之声等待已久似的乍然响起,间杂着湿透的枝叶被外力摇晃的几次乱响,鼓点似的摇出一股惊险之意。

      幸好杂音稍纵即逝,天地重归寂静。

      片刻后,簌簌雨声里终于有人出声,遥遥笑道:“这位兄台既然已知在下并无恶意,可否让某借个屋檐避雨?”

      这说话的人明显是青年男子,语调从容,音色微哑,纵然平心静气,也像个淬血的青铜祭器成精。

      这不是四哥的声音,我倒也十分熟悉。

      我示意有些惊疑的莲蓬支开窗,便见几丈高的树梢上那不请自来的人像只大鹰似的落了下来,用没提刀的手将斗笠一掀。

      隔着渐疏的雨幕若无其事朝这边坦然笑着的,正是郭凌春那张薄情又多情的纨绔公子面孔。

      他说是要借屋檐避雨,身上却已经披着偌大一件厚实得像虎皮大氅的蓑衣,顶着的斗笠也是竹编的,清清爽爽,哪有一丝狼狈。

      这副古画渔翁似的装扮本不起眼,配上他这副长相却活脱脱是一个吃人心肝的俊美精怪。

      而此精怪见着是我后笑意更盛,装模作样道:“在下不过途径此地,原来竟是许六妹妹在此,怪道一见这宅院便亲切。放心,在下只当今日什么都没见着,绝不告诉姓贺的只字片语!”

      我瞥了眼博古架上那只他昨日送的玉如意,便应道:“东南有柴房,郭四哥尽管避雨去就是。只不过雨停了要快些走,否则天家亲卫的箭雨可不如我哥哥出手有分寸。”

      “你哥哥?不是云丰二十九年就死绝了么,怎的还有?瞧着倒是比前几个好,跟你挺像。”

      郭凌春走近两步,眉毛一扬,毫不避讳道。

      他向来这般,但我有个名叫许承业的亲哥哥,便觉得比起心里坏出了脓水窟窿的那一种,不留口德却行事爽利的郭四郎已经好上千百倍了。

      “是还有一个,自幼送去学艺的,如今学成了,抓个恶贼不在话下。”我答道。

      郭凌春好像听不出那恶贼说的是他自己似的,换上稍稍正经模样,作态四下张望,说着:“那还好有我在此,否则叫恶贼惊扰了方才的琴声可是大罪过。”

      我听见这话,便知他来得很早。

      方才他应是刚到就被没有走远的郁晚风发现了,却只因碰上我与贺珍合奏,两位行四的少爷便都等了等,持刀按剑地遥遥对峙,静悄悄在雨里等到曲终才动手。

      这的确是我所知的郭凌春,平常随心所欲,真干得出随意融了千年的金器打匣珠钗赏人的事,因此被当做焚琴煮鹤之流也不冤枉,然而却又时不时有些自得其乐的雅兴,比如现在竟还有心思惦记着莫惊扰了未知的小姐弹琴。

      我只看着他却不说话,郭凌春也不觉得无趣,略笑一笑,收回虚假神色。他只将入鬓长眉一压,一身懒散自在略略收回,配着从蓑衣缝隙里露出些许深黑衣摆,整个人立在雨中一下子就有了万分的沉寂与孤峭,可见人长得好确实是占便宜。

      他道:“我自然是特地来的,有事相托——四公主,此事还请回避。”

      早已离座到我身边看着的贺珍闻言,使劲剜了他一眼,似乎想不通为什么既然郭尚书阖家被灭口,怎么偏偏唯独是这么个混账纨绔逃出生天。

      但她也知道这不是争辩的时候,依言转身去了隔壁小厅。贺家人脾气都不大,遇事很分得清轻重缓急,否则这江山也落不进太///祖手里。

      郭凌春将拿在手里的刀一转,用刀鞘挑着一只比拳头略大的包袱送到窗边。

      莲蓬刚要来接,他轻声笑道:“姑娘,这东西贵重,您可别给摔了,满京城少说有三成人的命挂在上边哪。”

      且不论郭四这随便一递的模样实在看不出多少慎重,这语气却不像是说笑的,反正莲蓬是宁可信其有,果真加了万分小心,双手托着那东西一点一点挪到我跟前来,把它放稳之后差点腿一软坐到地上去。

      我亲手慢慢解开寻常白布扎了两层的包裹,露出的东西四四方方,盘龙錾字,浸了这冷雨似的莹润玉色如月如昙。

      我只好亲自站起来走到窗前,问:“这是真是假?”

      “是假,也是真。”

      郭凌春说罢,转脸对着某个方向道:“姓许的这位捉贼大侠,既然在下确与令妹有要事相商,可否允准走得近些?”

      我闻言向他身前看去——怪道此人从露面后就只走近两步,仍隔了段距离,淋着雨站在那儿跟我说话。

      原来他此刻驻足之处的跟前赫然有一道深深剑痕,这润透雨水又裹着草根的泥土于断裂之处竟能整齐得像面铜镜。

      不知栖身何处的四哥仍然没出声音,郭凌春则像已经得了许可,安然靠近窗畔。

      他这蓑衣颜色深,近似佛像上的深赭,本来还能压住他眉目间那点戾气,显得冷静且神秘,离得近了我却发现他束袖的护腕上挂了串本地绝没有卖的栀子花。

      棉线串的玉白花朵护得完完整整,那香气直透过风雨溢到我面前,原来还是那副万事不急的纨绔德行。

      他瞥一眼桌上的四方玉“摆件”,带着点悠闲的笑音轻声道:“我特地来托许六妹妹的门路献宝换个前程,可不敢说一句假话。这并不是太///祖与太上皇用过的那个,所以算假货;但在陛下案子前摆了一世,盖过无数政令,也的确是真的。”

      我沉默以对。本朝的玉玺不为人知地就换过了一次,如没有实物佐证,说出来谁会立即就信了?

      “这还要说到三十年前,当今即位后就把从前那一颗印磨毁后刻上祭文,秘密送去给他长兄太子贺念随葬了。至于现在这物件从何而来么——麟将军当年选的玉料本就够刻两枚玺。”

      郭凌春道。

      太上皇膝下原有一个太子贺念,他是熙王与照王兄弟俩的生父,也是当今的兄长。若非他不到而立之年便身亡,如今百官下拜的便是他了。

      将一枚本该归他的玉玺毁去随葬,这倒也的确是姓贺的干得出来的事。

      我说:“既然只剩了这一枚,那它自然是真的——可又如何到了郭四哥手里来?”

      “自然是动手抢来的。”

      郭凌春笑得颇为舒心:“姓许的,有姓郑的,还有姓吕和姓孟的——许六妹妹,你挑中的那夫婿可真是有能耐得很,竟把一帮子狗咬狗咬遍了祖宗十八代还道貌岸然讲规矩的货色给逼得扒下皮联手做起贼来了。

      “这一群丧家犬蓄谋良久,趁大殿下遇刺、太上皇一度病危的乱子顺利偷换了玉玺,看来是把这一辈子的运道都用光了。他们被堵在京里那功夫就撞到我手里一回,出城又撞一回,我观其一反常态见人就咬,必定是护食,足足追了大半天才把这宝贝劫到手。回来这一路上思来想去,也只有许六姑娘能做这个中间人,便来寻你。”

      我总也揣摩不出在我跟前温柔内敛的贺凤韶对世家鹰犬出手如雷霆时该是什么样,只好草率地想出个披着他外貌的熙王,果然每次都能不寒而栗。

      ……也怪道方才照王说太上皇身子好些时用的是“今日”。

      我生得太晚,没见过祖父祖母,许家也不曾给我多少骨肉亲情,因此我其实不太知道家中长者病危该是什么滋味。

      但一想到病倒的是苎萝殿里那位会对我笑,会关心我衣食的老人,还是贺凤韶等人的祖父,便也觉得揪心起来。既然病情已经有好转,且连亲堂兄照王都没派人去说给她,我想也还是先不要贸然告诉贺珍的好,悲喜交加下来不是什么人都能扛住的。

      郭凌春方才请贺珍回避,原来不是为了藏着掖着这事,而是提及玉玺来历就难免说到其中缘由,再惹得她为祖父病况忧心。这纨绔对瞧不顺眼还来惹他的人自来刻薄无比,对不招人讨厌的女眷拿出几分善意时倒也向来周全。

      接着我看一眼郭四,难怪昨日他自称有伤在身,现在看来必是与偷盗玉玺的那些人交手所致。

      此人连夜追杀潜逃的长兄后返京,潜回尚书府杀兄弟及庶母并枭首献上,之后又是踪迹全无,都以为他躲在某处宅邸蛰伏,原来不仅干了这样一件大事,还有闲心选出那一枝玉如意给我做贺礼。

      而且他手上那串花朵尚且新鲜,想必此人几个时辰前还在栀子开得正好的剡州街巷间,带着这颗要命的玉石像提一只拳头大精巧酒瓮般轻巧,和和气气地将空着的腕子递到卖花的老人家面前,哪怕刚做完杀人夺玺的事情也半分暴戾不显。

      我暗自思索时郭凌春不急不忙地等着,薄唇略失血色,却仍然是一副毫无倦意的怡然神态,永远叫人看不出真情假意各有几分,好像完全不担心我借着四哥的力直接把玉玺扣下,让他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过了半晌,我道:“倘若此事为真,我自然少不得为郭四哥在陛下面前讨赏。只是恕许若想不出,郭四哥夺回重宝却不私吞或另谋买主,想向贺氏换的会是什么好处?”

      “自然是封我为将领,任命镇守笳荧关。”郭凌春一笑,“既然已得一身自由,如何不去?”

      我有些惊讶。我向来以为纨绔毕竟是纨绔,他纵然练得弓马娴熟,想来不惧从军之苦,但所谓去边关也应当只是句对付家中催他成亲的威胁罢了,毕竟哪个纨绔会不留恋繁华富贵,偏偏想去那食无甘味的地方受罪?

      结果他竟是的确想去的。

      他带伤夤夜奔行劫来玉玺,却拿它换一个极可能埋骨异乡的前程,他父兄九泉之下若有知,必然要被这混账气得再死一回。可他此时又很认真,不像是说玩笑话哄人开心。

      他这种人少见,永远能够只凭自己喜怒而动,活得乖张而磊落。盛世是纨绔,乱世也绝不会沦为草芥,气势浸在骨子里,到哪儿都耀眼得令人羡慕。

      曾祖那本手记里也写过笳荧关,说那里一年到头竟是大半年都在下雪,于是便有极丰润的皮毛与极清冽的水脉。

      但这同样代表着过于苦寒,四周土地几乎终年冻硬,根本种不出多少粮食,又要时时面对羌人抢掠,因此多少将领如今都将镇守笳荧关视同获罪发配。

      问完了话,既然郭凌春有伤在身,这伤还算是为了贺家受的,我便主动提了句留他在这里养伤。

      郭四欣然答应,戴上斗笠跟着莲藕走了,左右前院到处都是没人住的屋子,不缺他的住处。

      临走前他还万分“好心”地含笑叮嘱我道:“昨日在那两位面前不便说,我想许六姑娘从前当家只是你家里实在没两个好人,那么从今往后则应少劳心劳力,只管拿姓贺的钱仔细养身子才是。他要敢抬小的进门欺你,那如意花蕊里可藏着东西。一碗好汤送下去,抱个宗室子来养,他多少家业还不都是你的?”

      我虽然相信贺凤韶,倒也没有从此对那贺礼避如蛇蝎的意思,只平静问道:“说到如意,郭四哥为何改了礼物,是五尺高的珊瑚不好搬么?”

      郭凌春满不在乎地摆摆手:“珊瑚有的是,改日一并给你送去。先前挑东西时看见这块料子,本来也能做观音,那只蝴蝶恰巧是净瓶柳。只不过想着你生得好,雕些开不败的花儿更合趁罢了。毕竟我看许六姑娘绝不是那些怕因果报应的孬种,又不用再求姻缘富贵,送神仙岂如送个‘万事如意’?”

      他想看的戏没演成,倒也不失望,转身走了,留下个看着博古架满脸惊恐的莲蓬。

      由此可见这一次他虽帮着贺家,却绝非心怀忠义之辈,不如说此人对皇权着实没什么敬意。我隐约觉得假使将来皇室内讧,他说不准还要带两碟子金定楼的细点心来饶有兴致地欣赏一出兄弟阋墙血溅五步的热闹。

      他的确长得好,还是比郭家其他人都不同的好。雨中看去那眉睫浓如一笔笔恣意疏狂的焦墨兰叶,虽披着一席不堪用的纨绔名声,轻巧凿定世家败势时却能有压倒满朝文武的风神,谁又看得出这好皮相下装的是满腔罔顾天理人伦的反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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